距离林寻舟来到大同已经过了三天,一直在打听有关小师叔的消息。
他没有去问那些哭哭啼啼的妇人,她们满脑子都是牵挂着前方的丈夫。
也没有去问城中巡弋的士兵,据说抓到可疑人物重重有赏,林寻舟几次都觉得有人在不怀好意地打量着他。
更不可能去挨家挨户询问你认识李温良吗,那就算有线索也会被毁掉。
他选择向乞丐打听。
这些乞丐餐风露宿,衣食无着,已是艰难为生,只需要一点小恩小惠他们就会向你透露所知道的所有消息。
更重要的是,大同为九边重镇,甚少有江湖人士到来,如果小师叔真的来过,凭他的一身装扮必然会引起注意,而这些乞丐分布城中各地,彼此往往相识,一定会谈论起小师叔。
虽然想得很好,但现实还是不免让他有些沮丧。
“我说老伯——你到底吃完了没有?”
他面前蹲着一个乞丐,正狼吞虎咽吃着林寻舟买来的食物,任凭林寻舟怎么问他也不搭话。
已经三天了——林寻舟几乎见过了城里的每一个乞丐,也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钱,就在他准备揣着仅剩的钱去另寻办法时,这个乞丐找到了他。
“听说你专门给乞丐送吃的?”
于是林寻舟就用最后的钱给他买了些吃的,顺便也向他打听了打听。
可没想到这个年老的乞丐根本理都不理他。
林寻舟气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终于,老乞丐吃饱喝足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你刚刚是不是问了什么?”
林寻舟缓缓把手伸到背后,作势拔剑。
“诶诶!”老乞丐连忙往后缩了缩,连声道:“我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人!”
“哦?”林寻舟仍是没有放过他的意思,“怎么别人都不知道,你知道呢?耍我?”
“你问那群乞丐当然是问不到的!”
“你不也是吗?”
“我现在是乞丐!以前可不是!”老乞丐挺直了身板,颇为自豪,“老夫年轻时可也是大同边军!”
林寻舟不解,“那你怎么沦为乞丐?”
“老啦。”乞丐唏嘘道,“握不住刀了,还怎么当兵?也没亲人,可不就是沦落街头。”
“是这样。”
“最后那几年我做的是城卒,也就是那个时候我见到了你说的那个人。”
“大同府的城卒?那应该有不少人见过他啊。”
“是大同关的城卒!”老乞丐白了他一眼。
出关?!林寻舟皱起眉头。
“那天风沙很大。”乞丐闭上眼睛回忆起来,仿佛自己也回到了尚且年壮的时候,“黄昏的时候,出关的斥候都陆续返回了,关外一如既往地平静,我正在偷懒歇息的时候,那个年轻人出现了。”
“他一身和你差不多的打扮,牵着匹瘦马,向我们打听呼格部的位置。”
“呼格部?”
“是漠北胡人的一支,可能比漠北还要北,大概到草原附近。”乞丐解释道,“那个时候虽然没有战事,但这样一个人实在太可疑了,我们就认真检查了他的东西,结果一无所获,好像他就是带着干粮、剑、马来出关的。”
“我忽然觉得他很像我年轻时的样子,一样的无所畏惧,所以就凑了过去和他交谈。”
“我问他为什么要去那么远的呼格部,他说要去找一个叫北存义的人。”
“北?”林寻舟眯起眼睛,他只知道一个地方的人会用这个姓氏——朝鲜天道院。
“说起这个北存义,这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估计大同还知道这件事的人不多了。据说他不是汉人,而是来自塞外,因事入关避难,但没有去中原,而是一直沿着九边走,一直走到大同,在这里出关,去了草原生活。”
“所以,这个北存义就在呼格部?”
“那我就不知道了。”乞丐摇摇头,“后来蒙古几次侵边,边军又几次出去扫荡,谁还在意这么个人。”
林寻舟点点头,兜兜转转,果然还是和朝鲜脱不了干系。
“那个……你能再给我买点吃的吗?”乞丐恳求道。
“不是给过你了吗?”林寻舟疑惑。
“你别嫌弃我吃得多。”老乞丐叹道,“我这样的人,指不定哪天就突然死了,可不得趁活着的时候多吃一点。”
“可我真的没钱了。”林寻舟把所有的口袋都翻给他看,“也没值钱的东西了,就剩一把剑了。”
“唉——那你跟那人还真像。”乞丐感叹道。
林寻舟愣住了,又摇摇头,“一直向北走到草原就是呼格部吗?”
“你要去找他吗?出了关就是大漠,里面危机四伏,胡人与马匪出没,运气好碰到巡逻的边军也许能救你一命,等到了草原,那就是胡人的天下,胡马来去如风,他们一旦发现汉人那一定是要斩尽杀绝的。”
“可若是你陷在漠北久了,等到边军出关扫荡的时候,同样会被斩尽杀绝,他们可不会因为你是汉人就相信你的。”
林寻舟笑笑,站起来拍了拍尘土,望向远方,“我要去找他。”
清欢坊已经连续三天都很冷清了。
似乎一夜之间,往日来次一掷千金的达官贵人都消踪匿迹了,只留下一些豪商还来此听乐。
无论是琴女还是护院都能明显嗅出不寻常的气味来。
就连游历于琴女行列之外的袖月与何必都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最直接的证据就是坊间已经有三天没送来饭菜了,这几天一直都是袖月出去买了吃的带给何必。
她很不安,但何必却仍旧平静,只是将林寻舟的腰牌交给了她保管。
坊外连个看门的护院都没有,琴女们三三两两地闲坐在一起谈天,总觉得气氛十分怪异。
“都烧完了吗?”密室之中,清欢坊的主人李姨娘冷声问道。
“回大人,都处理好了。”黑衣属下恭敬地回道。
“以后别再叫我大人了,跟那些琴女一样喊我姨娘。”
“是,姨娘!”
“行礼都收拾妥当了吗?”
“都收拾妥当了,随时可以离去。”
李姨娘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挥手示意下属退下,缓缓坐到椅上。
自奉朝廷之命来到明国,已有十年,她们为朝廷讨好了无数明国王公,但渐渐地朝廷开始对她们不管不问,她们便自己搭上了天道院,替朝廷做事的同时也替天道院做事,后来更是被半胁迫半诱惑地参与了李温良的那件事。
但就算做了这么多又能怎样呢?
现在自己被困于明国,无论哪一方也没有来救她啊。
三天前,有不明势力刺探清欢坊,哪怕是坊里最高的高手也只是将将能发现对方而已。
他们是谁?想来做什么?这些都不知道。
但那些人精般的公子王孙一个个地消踪匿迹了,很明显,朝堂之上有什么事正在发生。
所以总得按最坏的打算来准备,那就是明庭已经察觉了她们的身份,准备动手了。
因此她才吩咐手下烧掉往来的书信,收拾好逃亡的行李,随时准备逃出京城。
至于那些琴女,虽然都是她从朝鲜带过来的同胞,但只不过是些平民之女罢了,真正生死存亡之际谁还管她们?
唯一让她犹豫的是何必——明国剑仙李温良的爱人,这真是一个烫手山芋,她本以为天道院迟早会派人来将她带走,结果等了许久等来林寻舟这个煞星。不过好在她看出了林寻舟也不愿将她的存在公之于众,至少松了口气。
罢了罢了,什么荣华富贵,什么国家大计,哪有自己的身家性命重要呢?
她站起来,来回走动数步,终于下定了决心。
早朝散后,诸官都各回衙门处理公务,嘉靖皇帝却没有回到御书房,而是走到了午门,驻足凝望。
他屏退了所有随从,甚至包括午门废墟的侍卫,只留下陈洪一人。
在他印象里宏伟辉煌的午门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不存在了。
嘉靖三年的那个少年一剑劈了它。
成祖所建,天家威严,一剑而扫地。
奇耻大辱啊。
为何自己会遇上这种事?
嘉靖攥紧了拳头,神色愤然——上千禁军、近百高手,拦不住一个林寻舟要来,也挡不住一个林寻舟要走。
最后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他就在青连山上待着,自己却只能装作瞎子一般广发通缉。
他自己都快笑了。
此人一日不死,不仅是自己不得安宁,更是朝廷不得安宁,天子不得安宁。
可谁能杀得了他呢?庙堂江湖都无人奈何得了他,更不用说大内视其如妖孽,江湖视其为魁首。
现在他去了大同,他怎么会知道大同的?
谁告诉他的?
等他从大同回来,是不是就要来杀自己了?
怎么办——要命大同的边军将他杀死在大漠里吗?
杀得死吗?
嘉靖颓然了。
有些事正是因为太清楚了才觉得无力。
只能与之妥协。
可林寻舟怎么会妥协呢?
嘉靖很了解李温良与王阳明,甚至可以说是洞悉他们的内心。
王阳明的弟子徐爱,嘉靖心中也是有数的。
李温良的两个弟子,顾少言与林寻舟,他已经收服了其中一个,本以为另一个也是手到擒来。
最初,他根本就没有将林寻舟放在眼里,以为他不过是跟在李温良身后的小儿中的一个,但这个小儿,在自己同门已经归顺朝廷的情况下竟敢单枪匹马地闯出来,带着李温良的浩然剑,一剑劈了一座楼。
那时候嘉靖才正眼看他,可已经来不及了。
嘉靖心里清楚李温良或者王阳明要什么,所以他毫无畏惧。
但林寻舟不一样。
嘉靖也清楚他想要什么,但这是绝不能给的。
自己的项上人头。
要让林寻舟妥协,只能是让他发自内心的不想杀自己。
需要一个谎言,去填补另一个谎言。
嘉靖瞥向陈洪,“都安排好了吗?”
“都已安排妥当。”陈洪恭敬道,“除老奴之外,大内再选两人随行,轻车简从出关,路引也已备好。”
“你不在,大内谁来管?”
“暂由御马监掌印太监冯保代管。”
冯保——嘉靖记得这个人,也是侍奉自己多年的人了,嘉靖很信任他,否则也不会将执掌皇宫戒备的御马监交到他手上。
嘉靖点点头,“通知太子和严嵩了吗?”
“殿下与首辅已在御书房等候。”
“好。”嘉靖叹了口气,觉得甚是荒唐,摇着头向宫内走去。
陈洪小步跟在他后面,腰已经弯到了极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