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依旧繁华非凡,让人很难相信不久前这里经历了数次动荡。也对——再怎么动荡,也是天家之事、世家之扰,与斗升小民何干,不过是坊间多了些传闻,谁家被抄了,谁家连夜逃了,又说着哪哪新落了一间高门大院……虚虚实实的传闻,是小民们艰苦生活中唯一的谈资。
皇城东面的旧街里,原来是一位藩王就藩之前的王府,后来荒废了许久,如今又被打扫得亮堂起来。
原来的牌匾被换成了驸马府,这里是当朝嘉善公主与驸马的公府。
没有宏大的婚礼,也没有新修的公府,公主与驸马住在翻新过后的破落王府,侍卫不足半百,奴婢不过十数,即便这样,嘉善公主也已经很满足了,她从以威严难测著称的父皇手中救回了顾少言,让他在犯了这么大的忌讳之后还能活着,朱素嫃已经很满足了。
一轮又一轮的太医被朱素嫃亲自上门请来,为顾少言看病,这位新晋驸马在成婚的第二日便病倒在床,他本就是重伤未愈,硬是靠着汤药才撑过婚礼,寥寥宾客散去之后他再也撑不住了。
不过太医诊脉的结果却是:心虑成疾。
身穿华服的朱素嫃恭敬地将太医们送到门口,笑脸相称日后还需多多劳烦。
她已经不佩剑了。
那柄与她自幼相伴,视为知己的长剑被她锁在了深深柜中。
下人送来汤药,她端过来,屏退了下人,自己走进屋中。
床上那个脸色苍白的男子,已经全然不复那时的神采,其实每次见顾少言,朱素嫃都觉得他比上一次要憔悴几分,朱素嫃始终有种感觉,这偌大京城是一座牢房,将他从京城之外带来的生气硬生生磨得没有了。
“夫君,喝药了。”朱素嫃柔声说道,伸手将顾少言扶起,吹了吹勺中的汤药,喂给他喝。
“多谢公主……”顾少言抿了一口。
“还叫公主?”朱素嫃嗔怪道。
顾少言踌躇了一下,小声叫道:“娘子。”
朱素嫃展颜一笑。
喂完汤药,朱素嫃扶顾少言躺下,陪他说着话,谈谈自己小时候的趣事,再听顾少言讲讲京城之外的事情,有来有往,好不乐趣。
只是,话题还是不可避免地转移到了那里——顾少言轻声问道:“杨大人怎么样了呢?”
朱素嫃一滞,“好像还在牢里。”
“他是因我受难的。”
“不是的!他枉顾国法才落得如此下场。”
“我不也是吗?”顾少言反问,“我救人,又逃到了他家,连累了他。”
“你不一样!”朱素嫃喊道,“你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呢?不过是我有公主垂青,才得以苟延残喘,而真正的仗义之士却在牢中受苦,我日夜难安……”
朱素嫃一把抱住顾少言,轻抚他的面颊,“不会有事的,父皇知道杨大人是忠臣,等风头一过,我就去帮他求情,好么?”
顾少言艰难地点点头,“我替杨大人谢过公主了。”
“又叫公主。”朱素嫃笑骂,眼神却是哀伤。
这个人,是不喜欢自己的。
“我于心有愧。”顾少言眼神空洞,“对不起公主你,对不起杨大人,更对不起……”
他一时哑然,恍惚间,他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谁,小师叔?小师娘?还是林寻舟?甚至是——自己?
“这没什么。”朱素嫃安慰他,“你以前为了别人活,一直到现在,可那女子也死了,你该为自己活了——你出生世家,就算你一生平庸,也能过着很舒适的生活,现在你也为了他们拼过命了,还能活着,为什么不好好珍惜现在呢?”
“可林寻舟会回来的,他回来了,我怎么办呢?”
顾少言不是害怕自己死于林寻舟剑下,而是害怕面对——他是可以装作什么都不在乎地躺在驸马府中,像朱素嫃所说的那样做个平庸人,不再过问政事,醉心声乐,过着荒唐却平静的生活,也许等到老的快死的时候,还能把子孙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劝他们不要像自己一样颓废度日……
这样活着是很轻松的。
可林寻舟会回来的,他迟早会回来的,等到那一天,旁人说给顾少言听的谎话、顾少言自己说给自己听的谎话——都会破灭。
他是李温良的学生、林寻舟的同窗,他本应该保护小师娘,却没有做到,现在他为了活着想要苟延残喘,而另一个活着的人不会放过他。
“林寻舟不会回来的,就算他回来,还有父皇、还有千万官兵呢。”朱素嫃安慰他,“你是我的夫君,再没人能伤得了你。”
“是吗……”顾少言喃喃道。
喝下去的汤药开始起作用了,顾少言觉得自己头脑发涨,开始有些晕沉了。
“先安心睡吧,有我在呢。”
“嗯……”
朱素嫃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掩上房门的一刻,泪水无声地淌下。
重伤难治、忧思成疾。
太医诊断顾少言此生再不能用武。
出山海关往北,便是辽东的平原,平坦辽阔,极为适合骑兵奔行。
所以当一支步军出现在这里便显得极为突兀。
这是一支人数上千的军队,军容整齐、士卒斗志昂扬,所带兵器有长有短,队首军旗上赫然一个英武的“戚”字。
戚家军。
队首四人骑马,居中的是一位壮年武官,方面星眸,英武非凡,他是戚继光的副将宋应昌,奉命率军增援朝鲜,旁边的是林寻舟、李让、谭如鸣三人。
正如李让所说,与林寻舟素有交情的戚家军在抵达山海关之后,毫不犹豫地答应夹带林寻舟与谭如鸣出关,二人藏在装载盔甲的马车中轻易地过了关卡,戚家军的威名与监军李让的同行让守军根本没有细查随行的马车。
山海关一消失在视线之中,林寻舟与谭如鸣便探出头来,换了马骑,宋应昌还想专为谭如鸣准备一辆马车,被她断然拒绝,毫不犹豫地跳上一匹军马,娴熟得让宋应昌连连称奇。
“书院大名本将早有耳闻,没想到这次能与三位书院高才同行,真是倍觉荣幸。”
林寻舟笑了笑,问道:“戚将军现在如何?”
“将军自东南平倭之后便升调蓟镇总兵,名为一镇统帅,实际上左右两镇也归他统领,麾下兵马上万。”
“那很好,应天战前匆忙与将军相分,未及告别,在下一直遗憾。”
“将军也是遗憾,我在将军身边事,常听将军提起过先生,称您武功盖世,又仁义无双。”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寻舟不露声色地瞪了她一眼,转头笑道:“武功盖世不好说,但仁义无双我肯定当不起。”
“先生当的起!”
“当不起!”
“那个……”李让咳了一声,打断了这段拙劣的吹捧,“请问宋将军对入朝之事有何准备。”
一提到军事,先前嘻嘻哈哈的宋应昌立马严肃了起来,“正如辽东呈报所说,本将同样以为此番倭患绝非小可,来者亦非山野贼寇,必然是精兵良将,目前局势难明,我等应该小心为上,先与李将军汇合再说。”
李让点点头。
“说起来,李大人身为监军,自然应该随行入朝,但二位却是为何呢?”
林寻舟笑笑,没有回答他,宋应昌立马反应过来,不再多问。
远处,有一骑绝尘,奔至军前,蓬乱的面颊,干瘪的嘴唇,说明这名骑兵一路飞奔而来,没有任何停留,他在军前勒马,用沙哑的声音喊道:“关宁总兵李如松有令,本将已于日前率兵入朝,来援戚军不必前往沈阳,速来义州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