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顾少言和李让彻底安分了几天,李让每天按时去衙门坐堂,点校每日的账簿;顾少言则从行李中翻出了绣春刀,日夜修炼,做了京官之后,他也的确荒废了武功。
应天依旧是一派祥和之景,贩夫走徒,酒楼茶肆,秦淮歌舞,晚间烟火,一如往日。
这世间不会因为少了一个人就黯然失色,哪怕他是很好的人,哪怕他是个很坏的人。
杨廉大人是前者,但又能怎样呢。
世人各有悲观,从不相通。
李让端坐在桌案后,一边听着墙外儿童的嬉笑喧闹,一边认真校对着账簿,就像之前的每一天一样。
“请问是武库清吏司的李主簿吗?”
李让抬起头来,眼前站着一位年轻的戎装兵士。
“是我,请问你是?”
“在下是胡大人的侍卫,大人相邀,请主簿随我来。”
李让茫然地站起身来,收拾好桌面,跟着他出去了。
胡大人?莫不是胡宗宪大人?
穿过重重门厅,二人最后停在一间不起眼的院落前,侍卫侧让一步,“请。”
李让整理衣冠,推门而入,“下官拜见大人。”
屋内坐着一位穿着常服的中年人,和善地朝李让笑笑,指着座位,“李主簿请坐。”
李让谢过,小心地坐下
“本官东南巡按御史胡宗宪,想必李主簿已有所耳闻。”
李让拘谨地笑笑,“听闻胡大人奉命总领东南抗倭大局?”
“不错。”胡宗宪点点头,“承蒙圣恩,东南百万生灵系于某半百之身,某惶惶不安,深恐有负所托。”
“素闻大人爱民如子又杀伐果断,有大人坐镇,想必倭患不日可除。”
胡宗宪叹息:“东南……太乱。”
李让不解,“敢问大人?”
胡宗宪却摇摇头,没有继续说下去。
气氛突然沉静,李让有些不知所措,低头盯着桌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胡宗宪也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好一会,胡宗宪才开口道:“李主簿是钱公公的下属吧?”
“啊啊……是的,倭患起后,钱公公将武库清吏司置为直属衙门。”
“这样啊。”胡宗宪捋了捋胡须,“那李主簿也与钱公公不熟了?”
李让笑,“下官哪有此等殊荣。”
“我想也是。”胡宗宪也笑了,“你这么年轻,不该是那种人。”
“哪种人?”李让不解。
“油腻之人。”
胡宗宪拉开抽屉,取出一份文书,递给李让,“数日前,台州戚继光部与倭寇相战,这是战报。”
李让双手接过,仔细翻看。
“某从中看出了一个问题,戚将军所附的信中也提到了这一点,不知主簿能否看出?”
李让看了又看,略有愧色地退回文书,“下官愚钝,不通兵事。”
“兵器。”胡宗宪沉声道,“兵部在东南设有数家冶炼厂,日造火器上千,而战报中却只提到刀枪弓弩,试问这些火器身在何处?”
李让这才明白胡宗宪为何要见自己,他心中默算了一遍,答道:“东南所设冶炼厂均由南直隶兵部所辖,每厂日产近百,凡累至一千,则交由府军押送至南直隶。”
“至今年年初,南直隶武库中已存有短铳九千八百支,长铳一万四千支,火炮七百门,火箭八千支。皆为两年内所造,以油棉缮之,取之即用。”
“所造超过两年之火器,要么分发与各地乡勇,要么交由广州牙行,贩卖至东洋、南洋。”
胡宗宪点点头,“既然乡勇都有火器,为何两浙备倭军却用不上呢?”
“原因……下官也不知道。”李让小声说道,“从账目看,近年确实没有给各军更新火器,新旧火器主要是销往海外了。”
胡宗宪神色黯然,意味难明。
李让方欲再问,胡宗宪却淡淡一笑,“李主簿果然尽职尽责,火器之数了如指掌,某心中有数了,只是还有一件事,要劳烦主簿。”
胡宗宪又拿出一封书信,抽出其中一张,递给李让。
“……前述已矣,元敬尚有一请,请大人寻觅武林高手,随军而行。”
“某从军十年,固不屑于江湖武功,然倭贼迥异于北胡,非弓马娴熟之辈,而擅鬼魅刀法也。”
“其众武艺高强,性情暴戾,朝廷诸公远在京城,以为不过宵小草寇,实为难得一见之强敌。”
“日前一战,若非某三箭退敌,恐将全军覆没,其后某一再深思,以为与倭寇相争,实需高手坐镇,助长士气,杀敌威风……”
李让不明就里,“大人这是?”
胡宗宪道,“听说你是书院出身,武林高手之事,想必有所了解。”
“原来是这样。”李让明白了,“不过李某一心学文,武学并不精通,所识高手更是无从谈起啊。”
“哪里的话。”胡宗宪微微一笑,“李主簿不正是当今天下第一的旧友吗?”
李让心中咯噔一下,怔怔地看着胡宗宪。
“不用紧张,这种事,稍微查一下就能知道。”
李让没有说话,盯着胡宗宪,等他先开口。
“青连先生……是吧?名号倒也风雅,没想到竟是个敢一剑斩了午门的莽夫。”
“他不是莽夫。”李让淡淡地说,“他比你们很多人都更像士子。”
“这不重要。”
“这确实不重要。”李让抬起头,“重要的是,大人明知他的言行,还敢有此想法?”
“这也不重要,本官不关心他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我只想早日平息倭患,还东南百姓一个安宁,而他能帮我,仅此而已。”
“况且,帮助平息倭患,朝廷想必也会对他网开一面吧?李主簿作为他的旧友,不希望他一辈子都四处漂泊吧?”
李让微微握紧拳头,抿嘴深思。
“好!我会写信给他,但我不保证他会来。”
胡宗宪起身下位行礼,“那就有劳了。”
王阳明终于同意林寻舟离开了,他卸下了一个很大的负担,以至于感觉空落落的,就算不是从前的书院,他也还是有感觉的。
不过,就算以现在的自由之身来看书院,他也还是觉得不自由。
收拾行李只用了一刻钟,打包了些换洗的衣物,又从王阳明手里抢来好几张银票塞了进去,男舍人多眼杂,他将包袱和浩然剑一起藏到了大堂的牌匾下。
他不大想让人知道自己要走了。
或者说,他三年前就已经走了,这次只不过是暂住几日。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走了还要打招呼,这样很不帅。
他准备吃过晚饭就走,不是去外面吃,而是留在书院吃,谭如鸣做的寡淡无味之菜,应该能冲淡一些消极的情绪吧。
傍晚时分,学生已经散去,谭如鸣却把林寻舟喊到大堂。
众人都在,王阳明、吕默、归有灯,连不怎么出书楼的徐爱也在。
堂中的客椅都被拢到一块,还加了一块不知道哪来的小桌,上摆小酒小菜。
“忙中偷乐,可不能让学生们看见了。”王阳明笑着道,众人连连附和。
但林寻舟知道这就是饯别罢了,他也不在乎,大大方方地坐下就吃。
推杯换盏之间,众人便都已经喝得微醺了,林寻舟和谭如鸣按着徐爱,硬要给他灌酒,归有灯嘴上说着别这样别这样,实际上蛮开心地看着。
“寻舟啊。”王阳明打了一个酒嗝,脸微红,“小师弟打起架来飞沙走石的,怎么你……嗝~打起来文绉绉的啊?”
林寻舟白了他一眼,“我怕把书院给拆了。”
众人哈哈大笑,吕默不屑地切了一声。
“那大侠什么时候有空露一手啊?”谭如鸣促狭地看着他,手中还握着酒杯,身边的徐爱已经被灌得不省人事,满面红光地倒在桌上。
众人有是哈哈大笑。
酒还未过几轮,桌上便只剩下残羹冷炙,这不是谭如鸣做的饭菜,大家都很乐意吃,包括她自己。
吱呀一声,门从外被推开,北六息微笑着走进来,“诸位吃完了吗?”
“哦豁,被发现了。”归有灯笑嘻嘻的说,“不过北兄你来晚了,菜都被吃完了。”
“我不是来吃饭的。”北六息缓缓收起笑容,亮出握在背后的长剑,“是来杀人的。”
所有人都愣住了,唯有林寻舟不声不响地站起来,冷眼看他。
北六息笑得更欢了,“看来林兄早有防备,那更好了。”
“你要杀谁?”王阳明问他。
北六息鞠了一躬,“您。”
砰的一声,林寻舟飞身上桌,跃上房梁,从牌匾后抽出浩然剑,凌空跳下,锵啷一声,拔剑出鞘。
“今天就打到你什么都说出来。”
“那恐怕不行。”北六息缓缓拔剑,“今天王阳明会死,你也会死。”
“保护好院长!”林寻舟甩下一句话就冲了出去,谭如鸣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连忙把王阳明和吕默护在身后,余光瞟到徐爱仍在呼呼大睡,不禁连拽带摇,“师兄醒醒!归先生快把师兄拉起来!”
归有灯没有动,而是屏住了呼吸,排除一切杂念感受着四周,他清楚地记着,这个叫北六息的年轻人带了一个师弟过来,这个人还没有出现。
剑光闪烁。瞬息间,林寻舟就已与北六息交手,握剑的北六息气势与在河边截然不同,大开大合力求压制住林寻舟。
林寻舟越战气势越昂,剑法凌厉,剑气纵横,精准地挡住了北六息所有的攻击,甚至顺势将他逼退数次。
当!
两人互对一剑,剑气四溢,将两人双双震开,北六息退四步,林寻舟只退了一步。
“剑仙传人果然了得。”北六息特地在剑仙二字上加重了音。
林寻舟的眼神愈发凌厉,“你好像知道不少东西的样子。”
“是知道不少,可惜你都不会知道。”
言毕,北六息陡然加速,在轻功的加持下一跃数人之高,翻过林寻舟,直奔王阳明而去。
林寻舟猛然回撤,剑峰将将掠过北六息的衣表,一击不中,林寻舟直接一掌将剑打出,直奔北六息的后心。
瞬发即至。
但凌厉的剑风恰好提醒了北六息,不过分毫之间,北六息俯身避让,锵!浩然剑直接钉入石柱,剑身没进一半。
北六息转瞬即至,谭如鸣一把将众人推开,直接掀了桌子。
噌地一声,小桌应声两半,谭如鸣退回众人身边,和归有灯一样,眼神焦灼。
可惜手中无剑!
北六息举剑而起,长衣却被林寻舟紧紧拉住,林寻舟一脚将他踹退数尺,趁机拔出浩然剑。
“你们没事吧?”
“没事,你也没事吧?”谭如鸣问道。
“当然没事!你们保护好院长就行!”说着,林寻舟再度上前。
北六息却不愿在与他纠缠,以鬼魅般的身行连躲数剑,同时拉近了与王阳明的距离,
林寻舟不得不退回来,死死地盯着北六息,防止他突然暴起。
北六息也很着急,他原本是想在第一轮交手时就压住林寻舟,没想到林寻舟不仅完全抗住了,还能反压他一手,所以他说了得是真心的。
但是正面硬抗不是他的强项,他最强的还是轻功,同时剑法虽然不如顶尖高手,也颇为了得,一个人同时掌握轻功和剑法,那么最适合他做的事就是刺杀。
第一次刺杀王阳明虽然失败了,但他完全可以再来一次,机会绝对比正面交战大。
但他太不甘心了,不甘心自己就是不如林寻舟的,甚至不止于此,更是不甘心朝鲜就是不如明国的,所以他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可惜事实已经证明了硬碰硬他不是林寻舟的对手,更何况后面还有谭如鸣和归有灯。
好在他还有轻功,朝鲜最强的轻功法门就在天道院内,掌门亲自传授给他的。
北六息眼神飘忽不定地看着众人,未曾盯着某一个人看,又仿佛盯着所有人看。脚下步法扑朔迷离,与众人的距离时近时远,让人难以捉摸。
林寻舟握紧了手中剑,他突然有些不安,先前的对剑中北六息已经显出了很高的实力,虽然被自己压下,但这只代表他能挡住北六息对他的攻击,并不一定能阻止北六息杀死王阳明。
这时候他才后悔没有听小师叔的先把轻功学好,虽然小师叔的意思是打不过还能跑。
北六息还在蛰伏,但林寻舟已经感觉到他已经看穿了众人的防御。
好在虽然自己的轻功不如他,但剑气是绝对凌驾于北六息之上的。
他微微偏头,瞥着王阳明,“你这屋顶怕是保不住了。”
王阳明愣了一下,连忙说道:“无妨,这不值钱。”
林寻舟点点头,“好。”接着长吸一口气,一阵磅礴的剑气迸发出来,不仅发自剑身,更是发自林寻舟自己!
几乎是同时,北六息一步上跃,气息居然顿时消失,不见人影。
林寻舟重喝一身,向着四周连续出剑,剑气如腾蛇一般搅动,木屑,地砖,桌椅随之舞动,剑蛇越舞越多,越舞越密,最后砰地一声相撞而散,磅礴的剑气就此迸向四面八方,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整个房顶宛如一张纸一样被揭开,大堂六根石柱就此断了四根,仅剩了两根是因为贴在众人身后,被林寻舟挡住了向后的剑气才得以幸免。
虽然看不见北六息,但只要林寻舟出的剑够快够多,完全覆盖众人面前,他总会自己撞上来。
这听上去很简单,只要够快够多,但也很难,因为要够快够多。
这是小师叔曾经教他的剑法,当时他还笑话说这是无耻剑法,小师叔再告诉他自己给这招取了个名字叫“一息九剑”,于是他顺便笑话了小师叔拙劣的取名水平。
当然,小师叔不止能出九剑,林寻舟也不止,不过是因为九剑比十剑、十一剑好听些罢了。
烟尘散去,北六息躺在进门处,一动不动,不知是撞上了几道剑气,竟被震出这么远。
林寻舟冷冷地看着他,仍没有松开手中的剑,众人却是大大松了一口气,互相对视几眼,都是满满的震惊。
震惊于居然有人会杀王阳明。
震惊于北六息身法之诡异。
震惊于林寻舟剑气之强。
噗嗤一声,宛如吹纸而破。
一把短剑从王阳明的腹中穿出,背后握着他的人是北蒙。
如归有灯所料,他一直都在,也一直没有把握,林寻舟之强,归有灯之谨慎,都让他不得近身。所以他一直潜伏着,他们来到书院就是为了杀死王阳明,所以必然都学会了最强的轻功,所以他才可以潜伏了那么久都没有被发现。
直到林寻舟远离,归有灯松懈,他才悄无声息地
出现,一剑入腹。
血从伤口中喷涌而出,王阳明立刻就倒了下去,他本来就是个老人了。
归有灯震惊地望着后面,紧紧握住北蒙的手,一掌打断。
趴地一下,北蒙握剑的那只小臂就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软踏踏地垂了下去。
谭如鸣一脚把他蹬了出去,力气之大仿佛要将自己的腿骨蹬断,她扶着王阳明缓缓倒地,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院长…院长你没事吧?”
林寻舟飞身而至,一剑将北蒙死死钉在柱上,再弯下腰来看王阳明。
他本就苍老的脸庞此刻显得更加虚弱,嘴唇因失血而显得苍白,微微蠕动着,好像要说些什么。
林寻舟把耳朵凑近去听。
“封……门。”
“什么?”
“封门……不要伸张。”
门外人声回响,刚刚的战斗显然已经惊动了整个书院。
林寻舟刚站起来,立刻愣住了,大堂之内已无北六息的身影。
顾不得犹豫,他几步跃到门外,大喊了一句,“院长有令,不得入内!”然后紧紧关上了大门。
被钉在墙上的北蒙显得奄奄一息,眼中却是藏不住的兴奋,他桀桀笑道,“师兄走了,他还会回来的,回来杀你们。”
谭如鸣一拳打在他脸上,让他彻底闭了嘴。
书房的内室中,王阳明躺在床上,脸色还是煞白,但比之前要略好些。
请来的郎中已经包扎好了伤口,敷上了草药,并开好了药方,他不住地对众人感叹,“万幸、万幸,剑身没有穿透重要的脏器,只是因为剑气搅动而损伤内脏,这还有得救。”
“请先生务必搭救,我等必以千金相报!”吕默紧张地说道。
郎中连连推辞,“不敢、不敢,能为阳明先生施救,是在下的荣幸,只是先生年老,内脏已衰,剑气入体,恐难痊愈。”
“那怎么办?”谭如鸣一把拽住郎中。
“这……在下也只能尽力而为,保住性命是没问题的,只是日后切勿忧虑,有伤神志,忧思成疾,那就真的无药可救了。”
王阳明摆摆手,费力地笑道,“不错了,总算还没死。”
“先生您别说话了,安心静养吧。”徐爱走过去帮他盖好了被子,从大醉中幽幽醒来的徐爱在了解情况后震惊不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从容不迫地将王阳明移到书房,让谭如鸣去请郎中,和吕默一起对外宣布大堂内的震动只不过是两位教习相互比试所致。
只有徐爱最了解自己的先生,知道他不想怎样。
王阳明不想让人知道自己遇刺,这是林寻舟稍后才看出来的,他有点好奇,不过懒得去问。
北六息虽然逃走,林寻舟也不是很担心,他确信自己已经重创了北六息,死没死不好说,但短时间内北六息是绝无能力再来了。
北蒙被关押到扬州府衙门,书院对府衙宣称这是流窜至此的贼人,武功高强,需要书院专人看守,府衙自然满口答应。
谭如鸣走到林寻舟旁边,低声说道:“院长半生讲学,所积的功德居然只是侥幸未死,可笑!”
林寻舟笑,“他要是老实做个乡野村夫,根本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