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太阳似乎是从西边出来的,王阳明来找林寻舟,主动和他谈离开书院的事情。
林寻舟把头伸出窗外,仔细确认了好几遍,太阳确实没有从西边出来。
所以他很困惑地盯着王阳明,不明白为什么,大大小小,公开私下,他和王阳明谈过很多次要离开书院,王阳明都没有同意。
他不认为上一次的抱怨就能打动他,毕竟那次除了脾气暴躁了点并没有什么新意,而且还被反呛了一口。
然而王阳明真的是被打动的,或者,用他的话说,是“想通了”。
“我固执地认为我一定能改变你的想法,至少,让你不那么敌视朝廷,以至陷入偏执,而刻意忽视了最重要的一点——你是和我一样固执的人。”
“现在我终于想起来了这一点,所以我放你走。”
很平静,王阳明此番话显得很平静,完全不像是在意气用事。
林寻舟想了一下,说:“这……和我上次的话有关系吗?”
“有关系,你每说一次,我就在心中反问一句,这样做真的对吗,日复一日,直到我心中响起一句话,——不对。”
林寻舟哑然,他已经习惯每天向王阳明抱怨这里已经不适合他而王阳明坚持不同意他离开了,如今他真的可以走了,却怅然若失。
“现在的问题是,你走了以后怎么办。”王阳明显得忧心忡忡。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林寻舟反问道。
“不是这样。”王阳明摇摇头,“让你教书——或者直接说让你留在书院,是陛下的意思,你不愿意,陛下会怎么想呢?再得罪一次陛下,你还能去哪呢?”
“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林寻舟重复了这句话,微微仰起头,显得蔑视一切,“小师叔曾说如果朝廷要抓他,得要三千军。我比小师叔差点,估计两千军吧。”
“你太年轻,年轻到以为自己不喜欢就可以改变这个世界。”
“如果过去的就这么过去了,未来只会更糟糕。”
固执的老人与固执的少年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谁也别想说服谁。
“其实你完全可以一走了之,何必问我?”
“就像你让我留下来是为了我好一样,我留下来也是为了你好,希望你不被皇帝刁难,虽然在这里,我又于心不安,只好每天抱怨,想让你开这个口。”
这话说得很坦诚,就像林寻舟与李温良或者王阳明与李温良之间的谈话,他们三人之间一直是这么坦诚。
“刁难。”王阳明轻抚白须,“我是陛下的老师,他再怎么刁难我,又能怎样呢?”
“大不了,就和你一样,说一句‘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然后拍屁股走人嘛。”
爽然一笑。
林寻舟愣了又愣,满口圣人雅训的王阳明口吐粗言,在他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
林寻舟想起来了,拍屁股走人——这是小师叔最喜欢说的话。王阳明还记得,真好。
他离开书院,是为了两件事,第一件事他已经说了,第二件事王阳明替他说了,两个以前就很固执的人在好多年后以及好多事情后第一次达成共识。
不醉楼的小二来找北六息,告诉他申不时回来了,要见他。
这让北六息大为意外,这种自称幕僚的人,一般都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墙头草,即使申不时的成色要稍好一点,也还是草。
宁王退却,他所谓的经济天下也就化为乌有,虽然说什么拜会盟友,但是不是趁势而去也不好说,至少北六息认为是后者。
但申不时居然回来了。
虽然北六息一般不喜欢意外,但这样的意外他倒也不讨厌,毕竟刺杀失败在前。
北蒙被他安排在监视书院众人,所以他独自前往。
今天申不时并没有在清风阁等他,而是换了普通的雅间。
数日未见,申不时倒显得比从前要精神不少,虽然眼角略有擦伤,眼眶也青了一块。
望见北六息来,他显得极高兴,哆嗦着站起来行了一礼,竟有些行动不便。
“申兄这是何故?”北六息诧异不已。
申不时笑笑,环顾四周,咂舌道“此处雅间到底不如清风明月,北兄勿怪,上次见面之后,我就已经将那清风阁转手卖出了,换了些许银两,权当见面之礼了。”
“哦?”北六息端详了一下申不时的伤势,道:“想来是人家嫌少,将你打了出来?”
“倒也不是,我本想借宁王之名再劝一次,但人家位高权重,求索无门,准备放弃时——天无绝人之路啊。”申不时压低声音道:“我遇见了倭寇。”
“倭寇?”北六息不动声色。
“正是,我身上的银两,也是孝敬了他们。”
“他们拿了钱,还将申兄打得如此狼狈?”
申不时哈哈一笑,“东瀛胡人,不识礼节,如此粗暴,也属正常,所幸他们当中有说汉话者,我与之交流甚欢,相约共谋大计。”
“共谋大计。”北六息眼神暧昧,一字一顿。
“局势有变,原先的计划需要调整。”申不时解释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现在的局势是:宁王已经决意退出了,这样就算事成我们也缺了宗室之名的支撑,应天那位态度不明,不过想来宁王已经知会了对方,形势急转直下,北兄师门所托,在下平生夙愿,即将化为乌有。”
“所幸,我遇到了倭寇。”
“他们的目的也很简单——割据东南,垄断对南洋、西洋的贸易。”
北六息不禁笑了出来,“怎么?这帮跳梁小丑居然还以为可以割据东南。”
申不时也莞尔一笑,“这个我们无须关心,重点是,我们在某些问题上态度一致——应天。”
北六息眯起眼睛,“愿闻其详。”
申不时一卷衣袖,以桌为盘,杯盏为子,推演道:“应天乃南直首府,明庭陪都,有重兵把守,纵使有内应,凭倭寇之力也绝难得手。”
“但如果天子之师、文脉所在——王阳明遇刺身亡,想必会天下大乱,届时南直高官必然前往吊唁,我们在半路截杀,再借内应之力,即可将应天一举拿下!”
“听上去很好。”北六息点点头,“就是不知,倭寇准备如何帮北某完成师门之托?”
“松浦隆信。”申不时显得信心满满,“此人即是倭寇首领,在倭国时乃是‘浪人’,凭一身武艺叱咤四方,流落大明之后,已在与官军之战中斩杀多位高手,他的刀法,加上北兄的轻功,王阳明的项上人头必是手到擒来。”
北六息眼神不善,“看来申兄是以为我师兄弟二人无力擒杀王阳明?”
“不错。”申不时也毫不隐瞒,“上次见面,北兄说时不我待,而今却仍在书院,想来并未得志。”
“那又如何?我们有的是时间。”
“想必北兄已经发现王阳明并不是个引颈待戮的书生,如果真有信心,北兄今日何必前来赴约呢?”
北六息盯着申不时,良久,冷哼一声,不再纠缠。
申不时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北六息,“北兄已经知晓计划,在下这就要回应天,多方周旋,以早日成事,这封信可以在应天找到我。”
“我会劝松浦隆信尽快前来相助,还望北兄耐心等待,成大事者,不可心急气躁。”
北六息走到书院后门时,已经日影西斜,暮色苍茫。
他忽然心有所感,翻身上墙,连跳两处,飞上书院的藏书楼顶,俯瞰半片扬州。
天边红云黄日,映在北六息眼中。
还在天道院的时候,他就很喜欢在黄昏时登上高处,远眺山林——天道院外有很多树木,他在每一棵树上都练过轻功,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被掌门看中。
“朝鲜作为明国藩属,被处处节制,没有明国准允,百姓甚至不能拥立自己爱戴的人为王,而要眼睁睁看着一位听命于明朝的宗室成为王。”
这是他成为关门弟子时掌门对他说的话。
他要报掌门的养育之恩,就要帮掌门登上王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明国天下大乱,从而无暇顾及朝鲜内乱。
所以他开始拼命练功,再也不仅仅满足于所擅长的轻功,刀枪棍棒,他什么都练,甚至兵法、火器也有涉及。
现在他终于来到了明国,来到了那个关乎明国治乱的老人身边。在一次刺杀失败后,他居然退缩了,因为他发现这个老人并不怕死,不怕死的人,往往没那么容易死,特别是死于刺杀。
况且——林寻舟就守在附近。
他见过李温良,见过浩然剑。那一次,给他留下了极为震撼的印象,一直过了数年,他才慢慢从中走出来。
很难想象一个人能迸发出如此磅礴的剑气。
或许这真的就是剑仙吧。
平心而论,他对林寻舟的态度十分复杂,他原本是不怕林寻舟的,毕竟传闻在前,林寻舟被逼上青连山,他们相遇的第一天又稍微试探过了,他觉得不过如此。
但是后来,他听到了许多不一样的传闻,比如在林寻舟上山之前曾一剑逼退了皇城禁军,再一剑斩塌了明国成祖所建的午门,在数千骑军的追杀下毫发无损地跑到了扬州。
皇帝奈他不何。
这样的人,自己打得过吗?
自己刻苦习武,夏日冬雪也不敢有丝毫怠慢,不仅是为了实现掌门夙愿,他也想堂堂正正地告诉掌门:至少在武林之中,没有明人能凌驾于朝鲜之上!
北蒙跳上来找到他,显得极为高兴:“林寻舟要走了,我们很快就有机会动手了。”
“不。”北六息笑着转过身,“我们要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这不只是与林寻舟之间的战斗,更是他与数年前的自己的战斗——那个被冲天剑气吓得愣在当场的自己。
浩然剑,有那么可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