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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失书

不见故明 日月不照 5773 2024-07-11 13:39

  据说京城的大牢皆由绢帛铺地,左右都是被冤枉入狱的忠臣良吏,狱卒个个能说会道,和蔼友善——现在看来是假的。

  身下的枯草杆戳得徐爱生疼,他左边是个屠了一家七口的凶犯,右边是个从京中贵人处算计的千两白银的术士,他已经记不清这是自己入狱的第几天了,本以为能根据狱卒送餐的次数来计算日子,谁料狱卒根本不管他们吃了没有,今日心情好便来送一次餐,心情不好就根本不闻不问。

  大多数时候,他都在想和老师说过的话,谈的却不是学问,而是时弊。王阳明最不喜他讨论这个,二人之间对此的交谈寥寥无几,所以他倒也能记得一二。

  他生性温和,与王阳明性格相近,被收为关门弟子,讲授学问。

  “读书在于明理,不在求仕。”这是王阳明对他说过的话,他觉得不对,当时却没有辩驳。许久之后想起来,才忽地明白:先生这话是奉书为上,贬仕为下,这当然是对的,毕竟相当多的求仕之人都存了不良的心思,但若真的要为民除害,有官职在身自然比做学问要有用得多。

  他觉得先生不对,后来,他发现自己也错了。

  沉重的脚步声在廊间响起,凶神恶煞般的案犯顷刻间蜷缩在了墙角,只听得钥匙相撞发出的清脆响声。

  铁链哗啦啦被解下,随着一声“钦犯徐爱,出来受审!”他就被提了出去。带上头罩,穿过好几道门,开了好几道锁,他才被摁在椅上坐下,头罩被一把拽掉。

  徐爱眯着了一会才睁开眼睛,打量了四周:毫无意义,这是一间密室,四下空荡,没有多余人在场,押送他来的狱卒都退了出去,只有一名红袍官员坐在他正面。

  “刑部侍郎,裴敏。”红袍官员开口,“你可是徐爱?”

  “是。”

  惊堂木重重拍下,裴敏厉喝道:“你可是林党?”

  “是。”

  “什么?”反而是裴敏大吃一惊,他分明都还没有说什么是林党,此人就承认了?

  “你…你知道什么是林党?”

  “不知。”

  “那你竟敢承认?”

  “这个林字是小师弟的林?”

  “是反贼林寻舟的林。”裴敏冷声道。

  “那就是了。”徐爱点头,“不管你们说得是什么意思,我都是林党,小师弟要做的事,就是我要做的事。”

  裴敏放下笔,不再记录供词,惋惜地说道:“我听说你是阳明先生的亲传弟子,受其毕生所学,承其重望,潜心修学,是天下一等一的痴书人,为何要与反贼勾结呢?”

  “痴书人?反贼?”徐爱摇头,“你都说错了,我不是痴书人,而是用书人,小师弟也不是反贼,而是义士。”

  裴敏有意忽略了后者,问道:“何为用书人?”

  “经世致用,便为用书人。”

  “但前提是你要忠于朝廷,否则这经世致用便会惑乱天下,你有经国之才,应当潜心修身,辅佐君王以安天下。”

  徐爱摇头,轻声说道:“他不配。”

  裴敏知道自己再审不下去了,草草收了供状,急慌慌地逃出门去,哐当将门摔上,将徐爱一人就在里面。

  辅佐君王?先生就是这么教他的,徐爱确实这么想过,否则他就不会只身来到京城。

  但后来他还是觉得小师叔说得比较对。

  一辆马车停留在大牢之外,并非高头大马,也没有华丽的装饰,简朴得不像是官吏会坐的车。

  车外却有护卫十八人,来往吏员皆视为不见。

  裴敏一路小跑过来,被护卫拦下。

  “我来拜见严阁老。”

  “等着!”护卫转身通报,得了应允,才放裴敏上车。

  严嵩端坐在车中,裴敏转身拉上车门,将供状递了过去,“阁老,我方未细审,此人便已自认林党。”

  “哦?那不正好吗?”

  “但他没有认自己是反贼。”

  严嵩一眼略过寥寥数字的供状,轻轻地撕成两半,放到裴敏手中。

  “阁老?”裴敏疑惑不解。

  “我是怎么嘱咐你的?”

  “阁老嘱咐下官严刑拷打此人,令其林党,意图谋逆弑君,然后处斩……”

  严嵩凑近了问道:“那你觉得——供状重要吗?”

  裴敏诧异地抬头,正对上严嵩深邃的眼神,一下子他就明白了,自己没能领会严嵩之意。

  他现在懂了,却已经晚了,严嵩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退出去。

  “阁老!”

  严嵩未再理他,裴敏呆坐了一会,只好退下去,好不容易等到的升迁之机,就此错过。

  严嵩又在车中坐了许久,他在想该怎么杀掉徐爱,才会让天下人都迁怒于自己,而不让陛下陷于不义。只有真的办好了这件事,陛下对自己的承诺才会兑现。

  徐爱这个人他是知道的,陛下早在还未继位的时候,曾跟随王阳明求学了一段时间,那时候陛下就见过徐爱了,称其为“师兄”。

  如今要杀徐爱,无论如何都是坐实了不义之名,除非徐爱亲口承认他要谋逆弑君,这又是不可能的,屈打成招的话,还不如自己假写一份供状。他原本也是这么想的,奈何裴敏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不过这样也好,这件事终究还是得自己亲自出面,不能假手他人,才能为陛下堵住悠悠众口。

  严嵩踱下马车,招来侍卫询问,“锦衣卫可与狱卒相识?”

  侍卫回答,“确有相识,故我等已命狱长将与其熟者调离,以免走漏风声。”

  “把他们调回来吧,透露点风声给新驸马。”

  “是!”

  穿过重重铁门,严嵩在密室中见到了徐爱。

  “王阳明对,还是李温良对?”严嵩问道。

  “都对。”

  “都对?那你为何在此?”

  “我想两全。”

  严嵩笑了,作为一个宦海浮沉数十年,见过太多人死去的老人,对眼前这年轻人的一番话笑了。

  “我听说你与林寻舟关系甚密。”

  徐爱看了他一眼,“你想用我要挟小师弟?没用的,我既不会作伪证,也不会帮你们要挟他。”

  “要挟?已经是嘉靖七年了,你以为陛下想做什么?”严嵩摇摇头,示意狱卒将徐爱拖出。

  不待徐爱反应,两个狱卒冲了进来,粗暴地将他拎起,一左一右将他架着拖出,一直拖到刑房,用麻绳绑了,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饶是文质彬彬的徐爱此刻也显得狼狈不堪,狱卒将各种刑具一一摆上,严嵩满意地扫过一眼。

  “用刑。”

  当啷,长剑从手中坠下,顾少言苦涩地笑笑,捡起剑坐回一旁,“我的武功……好像废了。”

  朱素嫃端了水来替他擦汗,安慰道:“是相公用惯了绣春刀,不会用剑了。”

  顾少言摇头,“我从没有习惯用刀。”

  “再多练练,肯定会好的,将来还想再看相公舞剑呢。”

  顾少言笑着应道,“好。”

  他自幼习武,又有李温良的教导,也曾与林寻舟比试,其眼光经验自然非比寻常,虽然他表面上笑着答应,其实自己清楚——他再也用不了武功了。

  朱素嫃挤了毛巾替他擦去额头的汗珠,见他心事重重,柔声问道:“怎么了?”

  “杨大人的境况,你打听了吗?”

  “我找宫里的人打听了,还关在牢里,现在风声紧得很,她们也不敢多说。”

  “陛下在搜捕所谓林党。”顾少言轻声说道。

  朱素嫃一把将他搂住,“你不是。”

  “我怎么不是呢?”

  “陛下要抓你早就抓了,不会等到现在,现在你是我的相公,宗室的驸马,你与过去再无干系了。”

  顾少言笑着拍拍她的手,“哪能没有干系呢……”

  门口侍卫来报,“驸马,门外有一锦衣卫求见。”

  顾少言狐疑地和朱素嫃对望了一眼,后者明显有些紧张,如今风声大紧,她是不希望有任何人上门的。

  顾少言安慰道:“没事的,我去看看。”

  “莫要多说闲话。”

  “嗯。”

  顾少言随之起身,向门口走去,他也很好奇,自从他闯了府衙之后,往日的旧部就再没有人与他联络,都拿他当案犯看来,会是谁来找他呢?

  门外站着一个很面生的年轻人,望见顾少言的身影,连忙向前行礼,“大人可还安好?”

  顾少言打量了他一下,感觉见过,但又说不上名字,“你是?”

  “卑职是锦衣校尉徐诚,负责在锦衣卫与刑部大牢之间联络。”

  顾少言想起来了,确实是有这么个人,“我早已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你来找我何事?”

  徐诚警惕地左右望了一下,这里地处偏僻,没有多少人过往,这才低声说道:“卑职在刑部大牢中的人传话出来,严阁老提审钦犯徐爱,称其为林党中人,予以重刑,似有取其性命之意,卑职得知大人与此人为旧识,故特来报信。”

  顾少言顿时如惊雷轰顶一般,各种心绪一齐涌上心头,胸中一阵翻江倒海,噗地喷出一口血来,扶着门框便滑坐了下去。

  “大人!”徐诚连忙扶他坐好,“大人您没事吧!”

  顾少言挣扎着起来,“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一刻以前。”

  顾少言按住徐诚,“你骑马来的?”

  “啊?是的。”

  “送我去大牢!”

  “这…”徐诚露出为难的神色,踌躇了一会,“大人,卑职不敢。”

  顾少言怔了一会,艰难扶着墙面走出,“那借你的马一用。”

  徐诚这倒没说什么,连忙把马牵了来,扶顾少言上马。

  顾少言抹了一把嘴角的残血,“明日来驸马府领马。”便纵马而去。

  从驸马府到刑部,相隔三街,顾少言几乎是凭着本能拽紧缰绳,否则他立刻就会从马上跌下去。

  行人熙熙攘攘,言语喧杂,在顾少言听来却隔得极远,声音极小。他好像又回到了江南那间小小的书院里,听着小师叔和林寻舟在滔滔不绝讲着他听不懂的东西,徐爱就坐在一旁临摹古帖,全然不受干扰。

  他脸色苍白,神智恍惚,本就大病初愈,又听此噩耗,几乎要支撑不住。

  他做了这么多年锦衣卫,非常清楚这个时候提审徐爱必然不是要拷问什么,而是要置他于死地。

  为什么是徐爱?他不过是一个书生,为什么要做得这么绝?

  顾少言眼前一黑,差点摔下马去,好在拼命抓住了缰绳,豆大的汗珠滑过他苍白的嘴唇,他现在只想着快些赶到刑部。

  我用自己的性命去救,总能救下师兄的吧?

  从锦衣卫徐诚赶往驸马府时起,沿途的一切皆由家丁回报给严嵩。

  现在,顾少言正在赶来的路上。

  严嵩点点头,打量着眼前这个片刻之前还风度翩翩的书生,现在他已成了一个血人。

  四根铁钉分别将他的手脚钉死在刑架上,头发散开,剔骨刀从他的肩膀一直刮下,大块大块地血肉被剔下,鲜血喷涌而出,整个刑房都是血渍。

  即便这样,徐爱也没有一句哀嚎,狱卒下刀之时,他就这样盯着,着实把狱卒吓得不轻,若非有严嵩在此盯着,狱卒几乎要跌出门去。

  现在徐爱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狱卒握着刀,颤颤地看向严嵩。

  “不着急,等驸马来了你再动手。”

  一声长嘶,顾少言驱马而至,一把从马上跳下,眼前一阵恍惚,霎时就半跪在地上,挣扎着起来,往大牢跑去。

  立刻就有人禀报严嵩,“阁老,驸马到了。”

  “徐爱在哪!严嵩在哪!”顾少言揪住一个小吏就恶狠狠地问道,脸色苍白如鬼,吓得小吏慌忙指了一个方向,“里面……走到底!”

  顾少言立刻推开他,踉跄着往里面跑,推开最后一道门的时候,正看见狱卒捅下最后一刀。

  他亲眼看着徐爱的眼神暗淡下去,整个人软了下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顾少言冲上去死死地掐住狱卒的脖子,血红的双眼与苍白的脸色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是如此的用力,掐得狱卒双眼几乎要蹦出来一般,几个狱卒和侍卫上前拉着都根本拉不动他,直到严嵩突然将脸凑近了,说道:“驸马。”

  顾少言猛地抬头,手上的劲道顿时一松,立刻就被三四人拉开,狱卒连滚带爬地躲到严嵩身后。

  面对几乎癫狂的顾少言,严嵩上前一步,盯着他的眼睛,“老夫审讯犯人,驸马为何闯入?”

  “我杀了你!”顾少言一把暴起,又硬生生被按了下去。

  严嵩惋惜地摇摇头,“因钦犯体弱被审讯致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情,驸马如此行径,莫不是袒护钦犯?”

  顾少言愣愣地看着他。

  “驸马这样做,就不为公主考虑吗?”

  公主……是了,他已经不是书院的学生、也不是锦衣卫指挥使,他是天家的驸马。眼下朝廷四处搜捕林党,他如果出头,自己肯定会死——这当然无所谓,只是公主怎么办?

  这必然会连累公主,甚至可能被贬为庶人。

  顾少言呆坐在地上,一边是徐爱尚有余温的尸体,一边是严嵩和善的笑脸,他下意识去抓腰间的刀或者剑,却抓了个空,忽地——掩面啜泣。

  这下严嵩才是真的满意了,过不了多久,这里发生的事就会传到各方耳目之中,继而再传遍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是他严嵩杀了徐爱——当着顾少言的面。

  他转过身,瞧见身后瑟瑟发抖的狱卒,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放心吧,明日我就替你谋个新的差事,远离京城、远离是非。”

  诚如严嵩所料,京城诸位贵人很快就会知道这里的事情,但最快知道的,只有一个人。

  嘉靖皇帝登楼遥望刑部,虽只能依稀望见公堂,仍是兴致勃勃。

  身边近侍向他转述眼线所见,“……顾少言坐地哀哭,未收徐尸,踉跄而出。”

  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终于被这京城折磨得心如死灰,活活磨灭了志气,日后只能做个本分驸马了。

  “很好。”

  他是真的觉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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