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亭西面一片辽阔的平原上,这里曾经是附近几个州县所开垦的粮田,在花了数年心血之后,终于将此地养得肥沃起来。
如今,大片大片的尸体堆积在这里。
最下面的,已经腐烂到土里的一层,是被倭军集中起来屠杀干净的附近百姓;再往上则是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倭兵尸体。
身披黑甲的关宁军手持长枪,踏马踱步,正仔细清点战场,一旦发现有还未死透的倭兵,便会补上一枪。
一个时辰前,斥候探得倭军将从此处开往定州增援,但他们不知道明军早就拿下了定州,全是骑兵的关宁军更是逼近了清亭,毫无准备的倭军在这平原之上几乎被关宁军斩杀殆尽,随后附近的倭军敢来增援,便又是一轮屠杀。
李如松挥刀将被俘虏的倭军将领斩首,一脚将头颅踢出去老远,不屑地啐了一口。
副将带了一行人来见他。
“林先生?我还以为我们得很久才会再见呢。”
清亭的倭军已经被肃清干净,明军几乎没有花费什么功夫攻城,大部分的倭军在平原上就已经死光了。
李如松左右打量着那晚被林寻舟劈开的城墙,啧啧称奇,不住地感慨自己就不该当什么将军,去做游侠可太快活了。
府衙已经塌了,关宁军只好把废墟清理干净,搭建了营帐,不是他们看不上民房,实在是里面全是朝鲜百姓的尸骨,无法住人。
李让好奇地打量着怯怯缩在谭如鸣身后的小孩,“这就是你们说的朝鲜公主?”
谭如鸣点点头,“他们朝廷的人呢?”
李让顿了一下,对谭如鸣说道:“他们还在后面呢,这样,你先带小姑娘去休息一下吧?”
谭如鸣看看他,又看看林寻舟,白了他们俩一眼,带着安平乐走了。
“内讧啊?”林寻舟问他。
“差不多吧。”李让深深叹了口气,给人感觉非常疲惫,“是关宁军与戚家军之间的事。”
“北人看不上南人是吧。”
“你怎么又知道——差不多就这事吧,宋应昌一直来找我,说总将李如松袒护他自己的关宁军,无论是粮草还是火药都优先供给关宁军,扎营住宿也是关宁军挑完地方再让戚家军挑,以至于两军列阵之时还要相互提防,凡此种种,让人心力交瘁。”
林寻舟打量了李让一会,这个一直很消瘦的男子现在更是格外瘦弱,眼眶深陷,面颊下凹,显得萎靡不振,看起来是为南北二军之争忧心忡忡。
“想不到你这么尽忠职守。”林寻舟打趣道,“应该还有别的事吧?”
“我母亲故去了。”
林寻舟愣了一下,重重地按了按李让的肩膀,轻声道:“回去看看,别管这边的事了。”
“我知道。”
林寻舟张了张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不是那种多愁善感的人,“我……陪你喝酒?”
李让笑笑,表明自己并无大碍,“军中不许饮酒的。”
林寻舟正准备再说,一个兵士火急火燎跑来,喘着气说道:“监军,您在这啊,让小人好找。”
李让问他,“怎么了?”
“朝廷来了文书,将军请监军过去,噢,林先生也请同去。”
李让狐疑地与林寻舟对视一眼,不明白为什么也要叫林寻舟,后者倒是满不在乎的,点头应下。
原来的府衙所在已经被清出了一片空地,在上面搭了简陋的中军营帐,李让让卫兵通报过后便得以进入。
李如松坐在案头,正饶有兴趣地来回审视着手中的文书,戎装换成了便服,李如松倒真显得有几分文官气度。
“将军。”李让上前行礼。
李如松抬起头来,目光越过李让,落到林寻舟身上,玩味地笑道:“先生——你看我麾下将士所向披靡,几日能打到王京啊?”
“十日。”
李让眉头一皱,此地不过距义州数百里,离王京还远得很呢,就算到目前为止倭军都是不堪一击,也不至于十日便能推到王京呐。
李如松哈哈大笑,一改静坐时的内敛的气质,狂热地指着林寻舟,“天下英雄,唯我与先生耳!”
李让心头猛地一颤。
林寻舟暗中在后面拍了拍他,说道:“将军还没说朝廷发来了什么文书。”
“可惜啊可惜……”李如松扼腕叹息,“我关宁铁骑兵锋如此之盛,光复王京指日可待,朝廷却让我按兵不动。”
“什么?!”李让一步跨到李如松面前,就要伸手夺文书,又瞬间反应过来,慌忙之中弯腰赔礼,“下官失礼了。”
李如松没在意,将文书递给他,李让接过来便飞快地浏览一边,呆呆地垂下手,“为什么!”
他不能理解,自从明军入朝以来,战无不胜,兵锋所指,无人可当,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朝廷会下令按兵不动?
他茫然地回头望着林寻舟,后者冷冷的表情表示他对这封文书没有丝毫兴趣。
李让忽然间就明白了朝廷的用意:阻挠林寻舟前往天道院。
李如松轻扣桌案,“我看先生早点走吧,万一下一封文书就是让我们抓了你呢。”
“不急,就在这睡一晚,我们明日再走。”说完,林寻舟就掀开帐子走了出去。李让朝李如松行了一礼,急匆匆地追了上去。
“林寻舟!林寻舟!”李让追上林寻舟,拉着他往僻静处走去,“你怎么看?”
林寻舟冷笑不已,“还能怎么看,皇帝老儿想拖延我去天道院的时间,那我就更想去一探究竟。”
“那里面可全是倭军!还不知道天道院到底是向着哪边的!”
“当然是向着倭军的。”林寻舟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这你都看不出来?”
“那你就更不能去了,倭军加上天道院,没有关宁军在外面牵制,太危险了。”
“你没听见刚刚李如松说的吗,皇帝老儿为了阻我,可以不顾朝鲜,下令官兵不动,你还指望什么?”
李让还是觉得不妥,左右张望了一下,确信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道:“万一关宁军截你后路呢?”
林寻舟简直哭笑不得,说道:“是不是你我太熟悉了,让你都想不起来我是货真价实的剑仙了?”
“不是——”李让固执地摇头,被林寻舟按住,“我的事不用你管,你不是要请辞奔丧吗,怎么忘了?”
说到此处,李让心绪陡然一落,整个人的气势一下子就泄了,颓然后退两步,点点头。林寻舟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去找谭如鸣,别再担心我,关心自己吧。”
李让嗯了一声,两人就此分开。
云开月现,李让一下子觉得好冷,他抬头望着异乡地月亮,并不亮,却让人心凉。
他踏着凉凉月光回到李如松帐中,向他请辞,“将军,既然朝廷暂不用兵,下官想请辞奔丧——家母去世。”
李如松眼皮都没抬就点头应下。
李让站了一会,行礼退下。
走出中军帐,李让又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还是那么远、那么冷。
他的营帐在西面,一路走去,路上关宁军都对他行礼,他却已经没有心情回应,就这样失魂落魄地走着。
一直走到僻静处,他才忽地被一声闷响惊醒,那是拳头打在胸膛上的声音。
借着月色,他看见几个身穿关宁军装的人将谁围在中间,一拳拳地打下去。
“一群短腿走得挺快啊,把你们落下那么远还能赶上!”
砰——又是一拳。
“嘿嘿,将军说了,打死没事!”
“住手!”李让冲出去把他们拉开,中间赫然蹲坐着一个满脸血污的戚家军士兵。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是李让,纷纷松了手,不过也没有散开的意思,都讪笑着,“监军莫惊,不过是弟兄们切磋功夫罢了。”
李让看着那戚家军士兵身上的伤痕,对他们怒目而视,“这也叫切磋?谁让你们动的手!”
无人应答。
李让提高了音调,“我问谁让你们动的手!”
眼见平时斯文的监军发了这么大的火,众人只得行了一礼,怏怏离去,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李让瞪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蹲下身来问道:“没事吧?”
士兵擦了擦嘴角的血渍,“你是关宁军的监军?”
“我是。”
“滚开!”李让被狠狠推开,眼看着士兵一瘸一拐地走了,这一瞬,他忽然记起了之前听到的许多传闻:
关宁军桀骜不驯,目中无人,主将李如松恃才傲物,狂妄自大……
辽东诸军,皆以李氏马首是瞻,视朝廷无无物……
再想到李如松两次拉拢林寻舟入幕,其口气俨然比之藩镇。更不用说同为官军,关宁军竟对南军同袍下如此杀手,置军规于何地?
李让连着吸了几大口气,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冒出来:李如松——要反?
他喘着气打量四周,跳起来就往自己的营帐中跑,从一堆杂物中取出了一只笼子,里面关着一只瘪毛的信鸽——这是他赴任之时朝廷所给,让他暗中联络朝廷,除了喂食,他几乎没有没有把它翻出来过,信鸽都已经没什么精神了。
所幸,喂了点水和食物之后,信鸽都恢复了些精神。
李让平复心绪,铺开信纸,提笔写下数日所见,这些东西他早就应该报给朝廷,但他一直拖着,不想彻底和李如松决裂,这封信一旦寄出,他就再也别想从李如松这里要到半点好处。
对——他是小人,他冒死来这里当官就是为了拿朝廷的俸禄,好寄给家中的老母与幼弟,所以他得好好活着,所以他想两头拿好处。
但他现在不得不做出选择了,李如松的确如传闻所说心怀不轨——他不能以一己之私隐瞒不报,如果李氏谋反,天下大乱,生灵涂炭,那他李让就是千古罪人。
他不想做罪人,他也不想看百姓受苦。
最后一字收笔,李让松了一口气,缓缓将笔放下,郑重地将信塞入囊中,放飞信鸽,瘦弱的信鸽转了两圈就往远处飞去,李让这才瘫坐到椅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倏——一支利箭贯穿了扑腾着的信鸽。
副将捏着信纸走进中军帐,恭敬地递给李如松,“将军!”
李如松面无表情地看完,将信纸放在烛火上烧了。
“将军——杀了这个朝廷的走狗吧!”副将狰狞的表情在烛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恐怖,身上铠甲与腰间军刀无不散发着阵阵寒气。
但身穿常服的李如松静静地坐着,不言自威,他摇了摇头。
“为什么?他都做到这个地步了,怕不是回头就把我们卖了!”
“卖了?”李如松笑道,“谁拿他方自己人了?恐怕他自己也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直战战兢兢,眼下他身在我的军中,还敢如此冒险,倒也算是丈夫了一回,没必要杀他。”
“可他向您辞行了,难保不是想趁机回到京城。”
“这不重要,我们想做什么,京城都很清楚,只是大家都没有把脸撕破罢了,现在杀了他,就没有挽回的余地了,更何况拉拢他也有利于我们拉拢林寻舟,虽然我看可能不大。”
李如松抬头看向这个从小就被父亲指派给他的副将,“你说朝廷这一纸文书,只是针对林寻舟的吗?”
副将沉吟片刻,答道:“必然有限制关宁军之意。”
李如松点点头,“我很好奇——我真的很想知道那位天仙一般的人物,真的北游到了朝鲜吗?”
“那林寻舟似乎是笃定如此,想来很有可能。”
“我崇拜了这么多年的人失踪了,现在真相近在眼前,难道我要袖手旁观吗?”
副将有些惊讶,试探着问,“将军的意思是——直捣王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