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京城前几日下了好大的雪。
林寻舟费力地把靴子从一尺多深的积雪里拔出来,心想真的是大雪。
他走在京城中一条冷清的街上,这是一条偏街,偏到根本没有人来清理这条街上的积雪。
噗——林寻舟又一脚踏进了深雪里,街上连盏灯笼都没有,根本看不清前路。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要不是两边的房屋破烂到摇摇欲坠,他早就从屋顶走了,
靴子的前端已经被雪水渗湿了,冰凉粘稠的触感让他浑身难受,他最讨厌水了。
京城不比江南繁华富庶,处处都体现着威严二字,每到戌时便会宵禁,封闭城门,衙役巡街,一旦发现有无事闲逛者立即捉拿,即便是公子王孙亦不例外。
商铺更不要想着开门了,唯有极少数几家青楼歌坊能在宵禁后营业,如果从空中俯瞰,除了皇宫之外整个京城一片漆黑,唯有数点灯火,这几点灯火也就成了整个京城的权贵夜间寻欢之所。
穿过数条昏暗的偏街,林寻舟从阴暗的角落里钻出来。
温暖的灯火照在他的脸上,悠长的雅乐荡漾在灯火之中。
白衣女子坐楼台,青衣小厮站门中。
宁静雅正,沉稳庄重。
这是一间歌坊,毫无萎靡之气的歌坊。
这倒是——出乎了林寻舟的意料。
他绕着歌坊转了一圈又一圈,将外部的装饰尽收眼底,最后坐在歌坊不远处的屋檐下,静静地看着歌坊。
门口的小厮早就注意到了这个奇怪的少年,都在暗地里嘲笑他和自己一样穿着青衣,但表面上还是远远的抱之微笑。
雪又下了。
纷纷扬扬,落在屋上、门前、姑娘的肩头。
小厮裹紧了衣袖,往门里缩了又缩。
又不知是哪家公子出来将弹琴的女子扶回了楼中。
恍惚间,万籁俱寂。
细听,却又有漱漱落雪声。
听者皆醉。
林寻舟想起了好久以前的一场雪。
那是在他来书院之前的一场雪,不大,却下了许久。
他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山上,任由雪落满身,却不觉得冷。
直到入夜,月入云中,山野俱暗,远处村落中有几点微光,显得孤单。
他这时候才觉得冷。
林寻舟轻轻哈了一口气,热气在雪夜中清晰可见,然后迅速消散。
为什么会想起来那么久之前的一场雪呢?
是因为似曾相识吗?
可他不觉得冷。
即便他缩在阴暗的角落里,眼里映着灯火与柔光。
假的。
他冷。
“舟山先生——在京城的歌坊有一位相好呢,或者说喜欢的女子。”
“据说他差一点就沉溺在那里了,舟山先生似乎并没有那么在意您以为的天下大义呢。”
“我为什么知道?因为那家歌坊就是朝鲜开的。您要寻找舟山先生的下落,可以去那里看一看。”
“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林寻舟轻轻闭上眼睛,拉回思绪。
小师叔喜欢过一个女子,这种事他是信的,毕竟他以前就经常跟着小师叔去喝花酒,但真的是喝花酒,别的什么都没有。
可喜欢归喜欢,若是说小师叔要和一个女子约定终生,他是不太信的。
长久以来,林寻舟都一直追逐着小师叔的背影,在他看来,小师叔就是天下大义的化身。
他的志向、他的武功,甚至是一言一行都是模仿小师叔的。
如今仙人不再,徒留凡夫,这种幻灭感让林寻舟觉得很不舒服。
他真的很希望这是假的,可他真的找到了这间歌坊。
他抬起头来,又打量了一次这间歌坊。
清欢——清雅恬适之乐,名字倒是不错,怪不得小师叔喜欢。
这里面真的有一个女子,让小师叔魂牵梦萦吗?
让一个心系天下的人魂牵梦萦?
林寻舟不确定。
或者这又是另一个陷阱,表面看上去是清欢雅乐,实则暗藏杀机,他走进门帘就会被万箭穿心?
林寻舟倒不担心这一点。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刻板地模仿小师叔,近乎一事无成。除了武功——小师叔教了他浩然剑,但除此之外他的武功都是偷偷模仿小师叔的,步法、身形……都是如此。
如果这是陷阱——他正愁没有好借口大闹京城呢。
可他仍是不敢。
他当然知道小师叔是个凡人,可他固执地不愿相信,在他眼里,小师叔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成了道义的载体,道义怎么能留恋于儿女情长呢?
他应该进去——杀了那个女子吗?
他也不敢。
雪落满身。
雪落满身。
林寻舟就这样痴痴地坐着,一动不动,看着歌坊的灯火熄了一盏又一盏,又添了一盏再一盏,最终只剩下了点点余烬。
公子王孙们醉眼朦胧地从门中晃出,还不忘回头向心仪的女子告别。
天色由暗沉变为灰蒙,打更声响了好几次,天可能快亮了吧?
林寻舟动动身子,哗啦从身上落下大块积雪,他的外裳已被雪水浸透,寒气逼人。
四下俱静。
林寻舟踌躇了许久,觉得还是应该进去看看。
当然,在进去之前还有事要做。
此时此刻,在他身后的屋顶上,就有两个大内高手在盯着他,他在傍晚入城时就被跟上了,却毫不在意,任由他们跟着自己在城里转悠,再穿过一条条偏街,来到这间歌坊前,陪着自己发呆。
林寻舟在屋檐下坐了一夜。
他们就在屋顶上待了一夜。
雪下了这么久,估计已经冻成冰雕了。
要监视他有的是地方,何苦在屋顶吹雪呢?
其实大内高手的耐力比林寻舟想得要稍好一点,虽然冻得打颤,但终究是没有变成冰雕。
京城九门每日都有大内高手隐匿巡查,他们只是看见了一个有点熟悉的面孔,于是跟了上来。天色昏暗,他们也不确定那就是林寻舟,直到他们在屋顶上吹了几个时辰的雪之后才敢肯定这就是常年待在通缉榜上的那个少年。
有人悄悄拍了拍他们的肩膀。
二人为之一颤,僵硬的脖子却转不过弯。
热气呼出,身后人轻声说道:“别动,小心把脖子扭断了。”
二人相顾对视,眼中俱是惊恐,大内高手无不都是自幼接受极为严苛的训练,无论是武功还是警觉都远超常人,可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地来到他们背后。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跟着,之所以没杀你们,是因为我也不知道走下去会见到什么。”
“现在我已经想好了,所以不希望你们再打扰我。”
“就此离去,我不杀你们,如果你们敢把所见所闻上报朝廷。”身后人压低了声音,“就是躲在皇宫我也会去杀了你们。”
二人冻僵的嘴唇微颤,抖出一个字,“好。”
身后杀气顿消。
顾不得僵硬的身体,二人拖着半麻的双腿飞快地爬下了屋顶。
林寻舟坐在屋檐下,听着沙沙地声音,那是二人在雪中艰难爬行,直到声音消逝不见,他才站起身,缓缓向歌坊走去。
吱呀——林寻舟推门而入。
坊内一片清冷,残烛冷灰,散落各地,余烟缭绕。那些小厮侍女们早已不知躲去了何处歇息。
大堂中只有一个淡裳女子,伏睡在案前,她身边摆着一张古琴,一只手还搭在琴弦上。
冷风自门外灌入屋中,女子打了一个冷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衣裳,悠悠醒来。
“公子是要听曲吗?”女子迷迷糊糊地坐起来,把琴摆正,她忽然又愣住了,眼前站着的明显是个少年,而且浑身湿透,雪水滴在地上,与屋里残余的热气混合散出阵阵白烟。
她也只愣了一小会,笑道,“不冷吗?把门关了来烤烤火吧。”
林寻舟关了门,坐到离她数步远的地方。
女子取了火钳,将碳火拔大了些,推到林寻舟身边,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这个少年。
身上穿的不是名贵的衣裳,看上去应该二十左右吧,还背着把剑,像个落魄游侠,看着就没有什么钱。
不过——倒是生得俊俏。
下意识地,女子伸出手来,想摸一摸林寻舟的面庞。
啪——被林寻舟一把抓住,冷冷地看着她。
手被抓得生疼,女子却媚眼如丝,“弟弟,姐姐卖唱不卖笑,你这样不合适呢。”
林寻舟甩开她的手,连带着甩下几滴雪水。
“你衣服都湿了,脱下来烘一下,我给你拿件干的?”
林寻舟摇头。
女子将发丝在手上缠了一圈又一圈,呆望着林寻舟的面庞。
真的——很俊俏啊。
林寻舟被她看得浑身别扭,比全身湿透还要别扭,“我是来找人的。”
“哦~”女子一副看穿一切的表情,凑了过来,促狭地问道,“是来找相好的吗?”
“你们这不是正经歌坊吗?”林寻舟不解。
噗嗤一声,女子笑得花枝乱颤,“总会有人缺钱的嘛。”
“这样。”林寻舟点点头,“我是来找一个朋友的……相好。”
“朋友的?你朋友死了所以你来收他的旧相好吗?”
嚯——杀气四溢。
本就微弱的碳火瞬间熄灭。
女子微怔,却没有惊慌,伸手理了理鬓发,又把碳火点燃,轻声说道,“弟弟勿怪,在歌舞场待久了,不自觉就这么想了,不过——弟弟看上去很正派,肯定不会做这种事的。”
林寻舟冷眼看着她,女子却只是淡笑。
是了,不会像小女人一样哭哭啼啼,也不会唯唯诺诺,既温柔又处变不惊,小师叔是会喜欢这样的女子的。
林寻舟缓缓收回目光,“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叫我。”
“那你叫什么名字?”女子趴着看他。
林寻舟没有答她。
“那我还叫你弟弟,你可以喊我的名字,我叫……”
“我不关心你叫什么。”林寻舟冷冷地打断她,“我是来找人的,叫你们老板出来。”
“姨娘不会见一个无名之辈的。”
无名之辈?
自从林寻舟孑然一身以来,有人说他是义士,也有人说他是逆贼,唯独没有人敢说他是无名之辈。
他完全可以报上自己的名讳,然后静看女子惊慌的表情。
可他是来找人的,他不想给这个人带来不必要的危险,否则他也不会逼退那两个大内高手。
可在女子看来林寻舟的不言语即是默认了这一点,她由淡笑逐渐变成了媚笑,“我可以帮你,帮你伪造一个公子的身份——只要你今天留下来。”
林寻舟往后退了一退,“我可以付钱。”
女子眨眨眼,“这是你付不起的价钱。”
林寻舟心中不屑,他身上银两虽然不多,但一路省吃俭用,买个人情还是够的。
“我付得起,你说吧。”
“一百两。”
林寻舟付不起。
准确来说,他是呆住了,“我听说一个六品文官也才二两的月俸…”
“那你以为京城是什么地方?”女子笑问道。
林寻舟沉默了。
女子以手掩口,媚眼相视,“或者——还有一个办法,让姐姐来帮你找。”
林寻舟很识趣地没有问要多少钱。
“让姐姐捏捏脸就好了。”
“那你还是说多少钱吧。”
“怎么?弟弟就这么嫌弃我吗?”女子满脸幽怨。
“不嫌弃,但也没打算亲近。”林寻舟淡淡地回道。
“亲近…”女子笑笑,“弟弟是读书人呢,如此文雅,那姐姐就帮你这个忙吧,什么都不要,就当是认了个弟弟。”
认个弟弟?
林寻舟皱眉想了好一会,缓缓点头。
“这才对嘛。”女子笑着趴在桌上,“那你要找的人叫什么名字啊?”
“不知道。”
“那你朋友是谁?”
“不能说。”
女子疑惑,“那怎么找?”
“说的对……”林寻舟喃喃道,“我确实没必要来这里。”说着他起身就要走,却被女子一把拉住,“别走啊!我好不容易才认的弟弟呢。”
“留下来……也没有意义。”
女子轻轻把他拉着坐下,“你在踌躇什么?”
林寻舟看向女子的眼眸,先前的妖媚一扫而光,清澈而温柔,倒真像一位姐姐在耐心地听着弟弟诉说烦恼。
“我……说不清。”
“既然说不清那就意味着你没有什么真正害怕的理由,去见一面就好了。”女子说道,“我来帮你找她。”
林寻舟闭上眼睛,想了小师叔那英姿飒爽的背影,又想了他在青楼的嬉笑怒骂,再睁开眼环顾了这欢乐之后清冷的歌坊。
“如果这个人真的存在。”林寻舟喃喃道,“那她应该是被软禁的。”
女子愣住了。
“对,她活着,但肯定被软禁了。”林寻舟语气愈发坚定起来,却看见女子惊诧的表情。
“你是来找……那个人的?!”
林寻舟一把抓住她的手,“谁?!”
女子慌忙抽回手,不住地摇头,“你是那女子的什么人?!”
“我说了我是她相好的朋友。”
女子还是在不住摇头,却不止是惊诧,眼神中已有恐惧,她猛地扯住林寻舟的衣袖,“你快走!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说着不顾林寻舟的疑惑,把他拉起来就往外推,“快走!快走!”
林寻舟一把挣脱,冷声道,“你究竟知道什么?”
女子只是惶恐,“你快走吧!等他们醒了你就没命了!”
“呵!”林寻舟冷笑一声,“向来只有我说别人没命的份。”他拉着女子坐会案前,“把你知道的都说了。”
女子哀求道,“弟弟,姐姐没有骗你,你看这歌坊声乐悠长,暗中不知有多少高手,你要找的那个人,是绝不能提起的,否则你我都会没命。”
林寻舟解下浩然剑,轻轻放在案上,“没人杀得了我,也没人敢伤你。”
林寻舟说这话的时候非常平静,平静到毫无表情,女子听见了这番豪言壮语,却只盯着他眉间的水滴。
忽然心安。
她长舒一口气,平复心绪,“这里确实有一个女子常年被软禁,我没见过她,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被软禁,这在歌坊里是很高的秘密,我也是偶然才得知的。”
“她从什么时候被软禁的?”
“我不知道,但从我知道这个秘密起,已有一年了。”
“我要见她。”
女子微微皱眉,“我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但她每日的饮食都是有专人送入的,打探一下应该能知道。”
“那我过几日再来找你。”
“哎——要不你留下来?”女子很认真地问道,“住在我房里,这里白日人多眼杂,后堂多有高手坐镇,你再进来就很难了。”
林寻舟摇摇头,“这种地方还难不住我。”
他抖了抖衣袖,已经烘得半干了,行了一礼,起身便走。
女子跟着他走到门边。
林寻舟回头问道,“你为什么帮我?”
女子嫣然一笑,“你生得好看。”
“还有呢?”
“这还不够?”
林寻舟点点头,拉开门,走了出去。
“喂!”女子在身后喊道,“你真不想知道我叫什么?”
林寻舟停下脚步,淡淡说道,“那你说吧。”
“袖月。”女子小声说道,“你叫什么?”
“林寻舟。”
他转身,走进晨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