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心情喝酒,就是好事。”王阳明放下手中的书卷,笑着说道。
林寻舟下意识地闻了闻身上的味道。
“是谭如鸣跟我说的。”
林寻舟有些恼怒,一声不响地走到王阳明旁边坐下,板着脸:“你说有小师叔的消息要告诉我?”
王阳明点点头,“是陛下告诉我的。”
林寻舟闻言皱眉,一声冷笑,倒不急着询问了,“这种事,你就直接写在信里,让顾少言带给我?”
“你对他有什么偏见吗?”
“有,而且很大。”
“嗯……你还在怪他。”
“不止,我差点杀了他。”林寻舟面无表情,“他来,我不想见他,他却不知好歹地进来,又说一些不知羞耻的话,然后就是吵,接着是打。我差一点就拔剑刺死了他,就用小师叔的浩然剑……真的就差一点。”
“何必呢。”王阳明轻声道,“你觉得他背叛了小师弟,背叛了你?”
“谈不上什么背叛,单纯觉得恶心而已。小师叔选了我们做学生,教我们武功,教我们行侠仗义,结果小师叔刚一失踪就听说他回了京城,要不是知道他没这个本事,我简直要怀疑这事与他有关。”
“朝廷说小师叔北游的布告一发,我直接拔剑去了皇宫,倒是把他忘了,再见面,他都做到锦衣卫指挥使了呢。”
王阳明低下头,沉默半晌,才轻声问道:“那你也觉得我恶心?”
“当然。”林寻舟坦诚地说道,“有时候我真怀疑你们到底是不是师兄弟,你我都很清楚小师叔不是失踪,他是死了,为何你对小师叔的死显得如此冷漠,不仅自己相信如此拙劣的谎言,还逼我们也要相信?”
王阳明只淡淡地问了一句:“你为何不拔剑刺我?”
“我们和小师叔三人以前经常一起闲聊,不管我们聊的是什么,你总要提到以后要开很多很多的书院,收很多很多的学生,教他们很多很多的道理,告诉世人要相信正义,不要为非作歹,那时你说得最多的话就是‘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有这样理想的人,总不会是个坏人。”
“所以我搞不懂,你在顾虑什么?你怕刺客来杀你?”
“我那时就是天下第一了!不要说是几个刺客,就是几千禁军我也杀给你看!可你只是一个劲地叫我跑,叫我上山……我那时要是回头,追我的那些禁军,没有一个能活下来。”
“我真的搞不懂你。”
小师叔是林寻舟的老师,教给他武功。
小师叔最喜欢做的事是行侠仗义。
小师叔一直想除尽世间邪恶。
小师叔叫李温良。
小师叔死了。
王阳明瞥开目光,沉默不语。
良久,他才小声说道:“也许小师弟真的是去北游了呢?”
“你还在自欺欺人!”林寻舟陡然提高音调,“小师叔死没死你心里不清楚吗?”
“我是不清楚,难道你就知道了吗?”王阳明也恼火起来。
“我当然知道!”林寻舟猛地一拍桌子,音调又高了几分,“因为史书里没有小师叔!”
“记得吗,我来书院的第一天,就告诉过你我是读过史书的,所以才会来找你们,然后才认识小师叔的。”
“那时我就奇怪,为什么小师叔这样的人,史书中居然只字未提,现在明白了——是被人删去了,而我们正在经历这件事。”
史书——是古籍中专门记载历史的书,一个人读过史书,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每个书生应该都读过史书。
但王阳明很清楚林寻舟的意思——他读过记载后世历史的史书。
一个人宣称自己知晓后世历史,很大概率会被人当成傻子,信的人就更是傻子。毕竟就算是圣人也只能从浩瀚历史中摸得一丝人间变化的规律。
这只是林寻舟很久以前无意中提到的话,王阳明却相信,并且是坚信,即使后来他追问过多次都没有结果,他也还是无理由地相信。
如今林寻舟再次说了这话,他当然再次相信,所以他沉默了。
屋内又陷入寂静,只听得屋外风吹木叶。
林寻舟等了一会,见王阳明还没回应,便不耐烦了,“小师叔的死和皇帝有关,我在书院待几天,然后就启程去京城——杀皇帝。”
这话林寻舟说得轻描淡写,王阳明却知道这不是故作姿态。
三年前,也是在这里,也是这种语气,他也是说了同样的话。
那次他离皇帝最近的距离是十步。
“你能不能留在书院?”王阳明问道,声音沙哑。
“陛下真的不计较之前的事了,我也希望你不要再胡言乱语了。杀了陛下,除了会引起天下大乱,又能得到什么呢?”
“正义啊。”林寻舟不假思索,“小师叔心系天下,惩奸除恶,结果不明不白地死了,这有点……不合道理吧。”
“你要杀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不止。”林寻舟想了一下,“不过所有的原因最后都归结到这一个上。”
“你没有证据。”
“稍微想想就能明白,小师叔作为举世公认的剑仙,人咸敬之,又有救驾之功,深得先帝旧臣信任,这样一个武功与威望都绝顶的人,皇帝会不害怕吗?我们都知道小师叔是一个心向正义的人,皇帝也知道,但皇帝不能赌,万一输了,他、还有整个宗室,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小师叔会不会有二心?”林寻舟问道,“我觉得这是有可能的——因为小师叔不是凡人。”
“你想想他做过哪些事?”
“号召天下书生习武、面对十恶不赦的官吏,不再忍气吞声,而是拔剑相向,血溅三尺。”
“就像最初死的那位县官一样,他是世家子弟,出来混个经历,谁料所辖之地多年轻女子,他便带领衙役挨家挨户破门抓人,晚上奸污白天放回,不到一月,该县已无清白女子。百姓恨之入骨,最多时聚集百人前往州衙申冤,结果发现那位县官已经在州衙喝茶等他们了。”
“然后就是更加丧心病狂的剥削。”
“直到有路过的江湖人士,闻之怒发冲冠,不顾朝廷犯上酷刑,一剑挑了狗官的人头,百姓这才发现,原来他们也只有一条命啊。”
“小师叔说,纵使因此亡命天涯,但只要人人都敢起来反抗,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仍然会闻风丧胆,他们有再高的权,贪再多钱,奸污再多的民女,被一剑砍了头也还是会死。”
“从小师叔说出这句话开始,已有百名贪官恶霸被义士所杀,小师叔抗下了所有的压力,认为他们无罪——这些官吏的确该死。”
“他说得最多的话是:天子不贵,公卿无种,每个人都是自己的王,而不用向官府,豪强下跪。而每个人确实没有资格伸张正义,但凡事矫枉必须过正,只有行如此极端之事才能遏止上位者对百姓的漠视与残杀。”
“用江湖的剑来制衡庙堂的印。”
“小师叔确实没说过他想造反,他看不上,他想要改变这个世道。皇帝保护不了自己的属官,自然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基础,他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这就是皇帝与小师叔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
“小师叔必须死,可他有那么高的威望,所以需要一个借口,这就是——北游。”
林寻舟说完,盯着王阳明。
自林寻舟说起自己师弟的时候,王阳明就闭上了眼,否则他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眼神来听。
这些话,从第二人口中说出总觉得有些变扭,可能堂堂正正说出这话的人了如今又在哪里呢?
唯有一声叹息。
这次林寻舟多等了一会,他觉得自己说了这么多,王阳明总会说些自己想听的了吧。
然而没有。
王阳明睁开眼睛,缓慢而坚定地重复了一遍,“你没有证据。”
林寻舟缓缓皱眉。
“你说了很多,但这都是你的猜测,猜测就算再合理,终究只是猜测,没有证据,你就不能说小师弟北游是假的;没有证据,也就不能随便杀死一个人,何况他是皇帝,否则——有点不合道理吧。”
林寻舟哑然,很恼火地摇摇头,“这不重要……”
“这很重要!”王阳明一字一顿,“因为你在将自己的仇恨强加到一个不确定是否是凶手的人身上,这很不对。”
“好啊,那我就去找证据给你看。”林寻舟轻蔑地说道。
“此外我还想和你谈谈‘天下’。”王阳明继续说道,“你找到了证据,在道义上说服了所有人;又有盖世武功,确实杀掉了皇帝。”
“然后呢?”
“然后会怎样呢?”
“很简单——天下大乱。”林寻舟回道,“你是想听我说这个吧?”
“先帝无子嗣,故传位于兄弟,然而宗族兄弟甚众,偏偏是当今皇帝,想必诸王不服,太子又年幼,一旦天子驾崩,一定会有人造反,届时群雄并起,便是天下大乱。”
“而所有的罪都会由百姓承受,他们妻离子散,为了权贵的利益在战场上相互杀戮,没有参军的百姓更是待宰羔羊,任何人都可以欺凌。”
“这就是史书上说的:弃百姓于水火,陷苍生于倒悬。”
林寻舟自嘲地笑笑,“只要不是白痴,谁不明白这个道理。”
“但就是因为人人都这么想,那些人才会肆无忌惮地作恶——你要替天行道?好啊,先想想百姓会怎么样吧,解决的办法就是,跳出这个怪圈,长痛不如短痛,只要我们做了一次,就没人敢继续猖狂了。”
王阳明怔怔看着眼前的少年,良久,轻叹道:“你现在比小师弟还要小师弟。”
林寻舟摇头,“一直如此,只不过以前我听小师叔的话,小师叔不在了我就听自己的话。”
“我拦不住你?”
“拦不住。”
“讲道理也不行?”
“不行。”
“那我求你,这样可以吗?”
谭如鸣坐在门外的石凳上,时不时朝书房望一眼,显得忧心忡忡。林寻舟进去之后她就躲到了门后想要偷听,又怕被人发现,
林寻舟从屋中出来,看见她,显得十分意外,“你在这里做什么?”
谭如鸣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睡不着,出来乘凉。”
林寻舟哦了一声就往外走。
“诶诶,等下!”谭如鸣急忙拉住他的袖子,把他扯到远处,小声问道:“没打起来吧?”
林寻舟莫名其妙,“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你以前不是一言不合就撸袖子吗?”
“那是以前,隐居三年,我现在脾气超好。”
谭如鸣吐了一口气,“那就好。”又问,“你要走了吧?”
“暂时不走。”
“真的?”谭如鸣满脸惊讶,“你可以回来了吗?”
林寻舟想了一下,慢吞吞地说道:“算是吧……院长说有个京城世家小姐,要来书院求学,希望我能教她剑法。”
“你答应了?”
“嗯。”
“真稀罕!”谭如鸣不住地咂舌,“我以为你会白眼一翻:关我屁事?”
“我好像只需要教她一个人。”
“这么轻松?”
“因为这是皇帝说的,他早就知道新军什么的行不通,所以又找了个事把我留在书院。”
“挺好的,你老老实实待在书院教书,会让很多人安心。”
林寻舟摇摇头,就往外走,谭如鸣连跳几步跟在他后面。
“怎么闷闷不乐啊?”
“很明显,我不想留在这里,要不是院长,我准备过两天就走的。”
“但你还是留下来了啊,这么久没回书院,你舍得只待两天吗?”
二人走过小门,正逢云散月出,月光映在水面显得波光粼粼。
林寻舟借着月光打量了一下周围,“根本没什么变化嘛。”
“知道某人恋旧,所以大家都不想动什么东西,就是为了等你回来啊。”
“我看是没钱翻新吧。”
谭如鸣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啊!”
走到后院,林寻舟问道:“我睡哪里?”
“当然是男舍啊,西厢房!”
“夏休期间厢房是开的吗?”林寻舟很奇怪。
“开的啊,不就有我这样的学生留在书院?”
“但你住的是东厢房的女舍啊。”
“所以呢?”
“西厢房岂不是没人住,一地灰?”
“对哦!”谭如鸣若有所思,“或者你也可以来东房睡,反正空位多的是。”
“这样好像不太好。”林寻舟显得有些为难,“不如你去睡西房,我一个人睡东房吧?”
谭如鸣一把把他推开,转身就进了东房,砰地一声甩上房门,“去你的吧!”
林寻舟撇了撇嘴,走到西厢房门前,小心地推开门,借着月光审视了一下屋子,看上去都还好。
吹了口气,尘土飞扬。
“唉,还不如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