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我们被跟上了。”北蒙低声说道。
“我看出来了。”
身后,林寻舟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们,距离不过二十步,没有要丝毫掩饰的意思。
“我们怎么办?”
“不急,先往闹市走。”
林寻舟是下意识地站起来的,并且完全没有理会一旁诧异的谭如鸣,自顾自地跟了上去。
他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只是那两个人的眼神让他觉得很不舒服,看向书院和他们的眼神,既不像普通路人般的轻描淡写,也不像武林中人那种崇敬的眼神,而是带有轻蔑和一丝杀意,轻蔑他还能理解,但是杀意呢?
他觉得很奇怪。
闹市之内车水马龙,街边商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行人摩肩接踵。林寻舟紧紧地盯着前方的二人,始终保持着同样的距离。
“师兄,不如我们在巷子里把他甩掉吧。”北蒙提议道。
北六息扯了扯嘴角,“敢问是我们熟悉扬州,还是人家熟悉啊,还把他甩掉。”
北蒙挠挠头。
“真是的,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呢,就被人给跟上,书院原来是这么霸道的嘛。”
“会不会是察觉了我们的敌意?”
“也许吧,是我大意了,看来书院还是仍有高手的。”
三人一路穿行,很快就走出了闹市,更显冷清。
北六息捅了捅北蒙:“我们分开走,我往城外走,你往巷子走,在之前的地方汇合。”
北蒙点点头,随即转身入巷。
林寻舟略一迟疑,尾随北六息出城。二人都没有停下来,前者低头走路,仿佛全然不知有人尾随,后者始终保持着二十步的距离跟着,既不上前也不离开。
一直走到郊外河边。北六息才停下脚步,林寻舟也站在原地。
北六息转过身,上前一步,略一拱手:“我兄弟二人初至天朝,不通礼节,不知何处冒犯书院,以至相随,还望海涵。”
林寻舟眉毛一挑,略有诧异:“胡人?”
北六息摇摇头,“塞外藩属之国,妄窥天道之人。”
塞外专指长城以北,大明在漠北有诸多藩属,但可称“国”的,唯有一个。
“朝鲜?天道院的修士?”
北六息再次拱手:“天道院修士北六息,请教阁下尊姓大名。”
“林寻舟。”
“噢!”北六息诧异道,“原来您就是……久闻大名了。”
“我对天道院不甚了解。”林寻舟说道,“只知道是为朝鲜朝廷培养修行者的地方,可你们似乎对书院颇为敌视呢。”
“冤枉啊!”北六息满脸无辜,“朝鲜为天朝藩属,上至庙堂,下至江湖,皆以天朝马首是瞻,万不敢有此大逆不道之举。”
“我觉得自己没看错。”
“这……阁下非要如此认为,北某也没有办法。”
“好啊,那你说说为什么敌视吧。”
北六息紧紧盯着林寻舟,确信他没有开玩笑,缓缓收起笑容,冷声说道,“朝鲜是天朝的藩属,但北某可不是阁下的家臣,如此相逼,万难从命。”
林寻舟耸耸肩,“看来需要打一架才能让你说实话了……放心,两方的朝廷都不会知道的。”
北六息犹豫了一下,仰头笑道:“北某也早就想与书院弟子一较高下了。”
于是林寻舟开始拔身后的浩然剑。
“诶诶等下等下!”北六息连连摆手,指着林寻舟,“北某手无寸铁,阁下怎么能拔剑相向呢?”
“为什么不可以?”
“啊?”北六息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会有人问这种问题,在他看来这是江湖的基本规则。“因为……这是规矩啊!”
“那抱歉了,我最初就是以不守规矩而闻名天下的。”说着林寻舟拔出剑来就要上前。
北六息彻底慌了神,不是觉得自己今天会死在这里,只是他难以理解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而且给自己碰上了。他只好一边快速后退一边大喊:“难道明人都是如此无耻的吗?”
林寻舟没有丝毫犹豫,双脚用力,轻功一展,就来到了北六息面前,横撩一剑,将北六息逼退一丈,“明人当然不是这样,只不过我是非典型明人。”
北六息咬了咬牙,一掌砍断身边树枝,暗用内力,抖断杂枝,以枝代剑,试图阻挡林寻舟的剑锋。他不能硬撼锋芒,只好不断侧身到浩然剑的左右,以树枝撞击剑身,以此来干扰林寻舟的剑势。
几番过招,林寻舟陡然变势,连刺三剑,直接折断树枝,北六息再退一步,顺势借树踏步,凌空一跃,轻轻落向河中,脚尖轻点,凌波微步般地踏到了对岸。
一缕衣帛轻轻飘下,那是林寻舟在北六息跃向空中时顺势一剑的结果。
“林兄!”北六息高声喊道,“林兄行事迥异常人,北某不得已仓皇逃遁,林兄勿念!你我不日即可再见!”说着北六息连跳数步,眨眼间就消失在林中。
林寻舟缓缓收剑入鞘,他没有追过去。一者,他确实没有正当的理由纠缠下去,二者,他确实很不喜欢沾到水,哪怕只是靴子。既然对方说了不日相见,那就姑且不日相见吧。
真是奇怪,自己几乎是莫名其妙地和人打了一架,林寻舟暗自摇头,隐居三年,难道脾气还变得暴躁了?
不过,那人的轻功倒是真的高。
北蒙正站在之前他们远望扬州的高地上,焦急地等待着,远远的看见北六息,连忙迎了上去。
“师兄,没事吧?”
“他就是剑仙的传人。”北六息似笑非笑地说道。
“什么?”北蒙大吃一惊,“那师兄你?”
“我没事,稍微试了几招。”
“怎么样?”
北六息沉吟了一下,“很厉害,虽然他没准备真打,但无论是身形还是剑法都是宗师级别的。”
“这么年轻的剑道宗师,不过既然是剑仙的传人也应当如此。”北蒙感叹道,“可是,既然他没想真打,为什么要跟上来呢?”
“鬼知道啊!”
“会不会是我们露了马脚被察觉了?”
“不是察觉了我们,而是察觉了宿命吧,不……还没有到宿命的程度,大概是因果使然吧。”北六息说了一通云里雾里的话,但北蒙大概能明白,“我来之前确实想过会不会遇见和那位有关的人,但我没想到真的会碰上。”
“肯定会啊。”北六息笑了笑,“一切早已在那一晚注定了……”
“嗯。”
“话说……”北六息收起笑容,眼神逐渐阴冷,“我们的殿下到哪里了?”
“还是没有消息,他们似乎避开了沿途的驿站,我们在明国也不方便大肆追踪。”
“哼!他们以为昼伏夜行就能避开我们,真是异想天开。”
“他们一路担惊受怕,一定急着赶到书院,月初离京,应该就在这两天到了。”
北六息点点头,“就在书院附近找一间客栈住下,希望我们的殿下见到我们不要惊慌失措啊……”
林寻舟是踏着夕阳回来的,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他居然去了这么久,原本还想着回来吃午饭的。
落日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映在墙上,就像谭如鸣的脸色一样黑。
她还和之前一样坐在门口,只不过手上多了一碗饭,当然,是晚饭。
谭如鸣正面色不善地盯着林寻舟,酝酿着一场暴雨,林寻舟则愣愣地盯着谭如鸣手上的那碗饭。
“开饭啦!还是张记的饭菜吗?”林寻舟好奇地问道,说着就要凑上去闻一闻饭香,他已经饿得不行了。
“想得美!”谭如鸣鄙夷地说道,“夏休期间书院就几个人,怎么可能订饭,是我自己烧的!”
“嗯?!”林寻舟立刻停下了脚步,谭如鸣略带骄傲的表情让他瞬间回忆起了她曾经掌勺书院的厨房却很快就被全体师生驱逐的历史。“啊哈哈哈……”林寻舟干笑了几声,“挺好的,我拿点钱去外面买点吃的。”说着林寻舟顺势拐向院内。
“哼。”谭如鸣冷笑一声,站起来拍了拍腰上系的钥匙,“账房现在可是由我掌管。”
“那也没事。”林寻舟头都不回,“我直接把锁撬就是。”
谭如鸣瞪大了眼睛,似乎完全没料到林寻舟能有如此这般无耻,气冲冲地跟了上去。
“你给我站住!”
二人一路拉扯着来到后院,一进门就看见李让木讷地坐在院中的石凳上,仿佛失去了生气。
“李让……你怎么啦?”谭如鸣小心地问道。
“我真傻……真的。”李让轻声说道,抬起头,满脸生无可恋,“我早就知道监学一定不会同意的,我居然还傻傻的去问他。”
“呃……他把你骂了一顿吗?”
“不是,他说考虑考虑,让我先去帮他整理古籍,我就在那里呆了整整一下午,现在我脑子里也都是经史子集了。”
“那监学答应了?”
“没有。”李让抬起头,眼泪汪汪地说道,“整理完之后,他让我哪凉快哪呆着去!”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一手捂着嘴,另一只端碗的手靠在林寻舟肩膀上,笑得花枝乱颤。
林寻舟看着她把饭一粒粒撒在自己的衣服上,想出言提醒又怕她一恼火撒得更多,只好一点一点地把肩膀挪开。
李让长叹了一口气:“那我这就准备回去了。”
“啊?这就走?”谭如鸣皱了皱眉,“不吃饭吗?天都黑了。”
“不吃了,本来就公事繁多,我还得立马回去向上司回报,让他另请高明。”说着李让就要往外走,被林寻舟一把拽了回来,“你搞什么?我在山上喝了三年露水,下来你不陪我去喝酒?!”
“真的不行。”李让面露难色,“账目之事关系重大,我的直属上司就是南直隶镇守太监。”
“你还怕个太监?”这下林寻舟真的恼火了,“他废话太多你不会揍他?!”
“林寻舟,李让现在是官身了。”谭如鸣提醒道。
“那又怎样,我最烦那些动不动就把身不由己挂在嘴边的人了。”
李让苦笑了一下,没作声。
“不管怎样,还是吃了饭再走吧,走夜路本就不安全,再不吃饭,真有什么事也无力对付啊。”谭如鸣劝道,见李让仍有犹豫,又说道:“就在书院吃啊,饭都烧好了。”
“呃……烧好了的意思是?”
林寻舟点点头,“就是她做的饭。”
李让瞬间变色,不停地摆着手,“不用了不用了,我跟林寻舟出去找点吃的吧哈哈。”
谭如鸣鄙夷地看着二人,示意他们快点滚。
于是林寻舟拉着李让就走,片刻后又转了回来。
谭如鸣疑惑地看着二人。
“拿钱来。”林寻舟伸出手。
谭如鸣一时愣住了,震惊于此人的无耻。
“快点啊!”林寻舟催促道,“多给点!”
天色已晚,林寻舟扯着李让走在暗处,倒也没几个人注意到李让身上的官服。
一路西行,他们走到一间酒楼面前,有两层楼,却只零星亮着几点灯火,这是他们读书时最喜欢来喝酒的地方。
林寻舟兴奋地跳进门中:“掌柜!哥哥我又回来啦!”
柜台无人。
听到身影,暗处一阵响动,小二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睡眼惺忪地问道:“客官几位?”
林寻舟没有见过这个人,他问道:“王掌柜呢?”
“噢,他不开了,把店转出去了。”小二揉揉眼,借着微弱的灯光才看清李让身上的官服,登时大惊失色,吓得就要跪下,李让一把将他扶住,说道:“两壶酒,一碟小菜。”便拉着林寻舟上楼。
楼上漆黑一片,二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点灯坐下。
“我明明不过二十,却常有伤春悲秋之感。”林寻舟幽幽地说道。
李让明白他是在说掌柜的事,恋旧的人李让也见过不少,但没有一个像林寻舟这样,仿佛只有躯体到了现在,魂魄还留在过去。
酒菜很快就上来了,李让倒上两碗酒,推了一碗过去。
二人一饮而尽。
“院长真的写信让你下山了吗?”
“真的!”林寻舟已经对这个问题不耐烦了。
“那就好,你多听院长的话,安分一点。”
林寻舟再饮一碗,将碗重重砸在桌上,“你这是什么意思?”
李让叹了口气,“我是说你那时候太冲动,我们都被你吓得要死,那可是皇宫啊!有多少禁军!多少大内高手啊!你居然敢单枪匹马地闯进去!”
“我承认,那时的确是怒发冲冠,可我不是毫发无损地跑出来了吗,顺便还斩了一座楼,不然皇帝这几年会这么客气?”
“你不要拿现在来评判过去!你现在是知道没事,那时候你知道吗?我们知道吗!”
林寻舟撇开目光,“我不关心这个,我要知道真相,而不是他们的一句‘舟山先生北游去了’,三年前我没要到真相,三年后我仍然会再去一次。”
“你不要再做傻事了!”李让一把抓住林寻舟的手腕,苦苦哀求,“你知道朝廷这几年收拢了多少武林高手吗?这都是在防着你啊!”
林寻舟缓缓抽出手臂,一字一顿,“那又如何?”
“我也不是三年前那条丧家之犬了。”
“皇帝留不住我,自然也拦不住我。”
“武林高手加上官军也不行。”
“我在山上三年都没有喝酒,不是弄不到酒,而是没有好友同饮,你要是想和我说这个,还是趁早走吧!”林寻舟看着李让说道。
李让重重地叹了口气,知道他听不进自己的话,干脆不说了,再倒一碗酒,与林寻舟对饮。
一碗接一碗,壶中很快见底,再取两壶,最后,二人索性扔了碗,直接以壶对饮。
明月东上,一人酩酊大醉,一人神志不清,都垂头摆手,口中喃喃说着听不清的话。
李让把头靠在窗上,用手撑着,眼神迷茫,“你……你去为小师叔讨个公道,我很高兴……是真的高兴。”
“他们还说小师叔只是北游了,那他妈就是在放屁,北游……能连个招呼都不打吗!”
“那时我也想陪你去的,但真的不行……”李让把头埋在臂弯里,瓮声说道。
“我很抱歉……”说着,李让摇摇晃晃地想要站起来,林寻舟一脚踢在他脚踝上,他蹭地跌坐回凳子,却仿佛没事一样,自顾自地继续说着,“我上有老母,下有幼弟,一起养我一个读书人……我当初进书院,就是想方便谋个官身,我真的……没法陪你冒险,我想让家人过得好一点。”
说着,李让竟嘤嘤地哭了起来,“我感觉……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小师叔。”
林寻舟脸上的酒气正浓,斜趴在桌上,把手搭在李让肩膀上,拍了又拍,含糊不清地说道:“了然……了然。”
“孑然一身者勇……是吧?”说着林寻舟打了一个酒嗝。
李让晕沉沉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胡乱地点着头。
林寻舟撑着手,来回摇着李让,“你说,为什么那么多人想要做官啊?做闲云野鹤不好吗?不好吗……”
李让被摇得胃中翻江倒海,用力把他推开,再一晃,哇地吐了出来,但就算已经神志不清,他也还是努力没让官服沾上秽物。
吐完,李让终于感觉清醒了点,就是胃中辣得厉害,对座林寻舟的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李让晃晃他,“清醒点,什么时辰了?”
“嗯…”林寻舟揉揉眼睛,把头伸出窗外看看,“戌时?亥时?”
李让强打精神,晃悠悠地站起来,头也疼得厉害,“酒喝完了我就得走,公事……太多。”
林寻舟嘟囔了一句:“狗屁!”接着强打精神坐起来,大着舌头说道:“你非要走,我也不拦着,但是你这样……行不行啊?”
“没事没事。”李让摆着手,“我找个地方再吐一会就清醒了。”说着靠在楼梯边,顺着扶手慢慢滑下去。
林寻舟嗤笑一声,又倒了点酒在碗里,扶着碗沿灌进嘴中,又沉沉睡去。
远处万家灯火,这一片却是烛光阑珊,明明几年前这里还是扬州最繁华的地方。
“客官?客官?”小二轻轻将林寻舟唤醒,“快到亥时了,小店要打烊了。”
“啊?噢!”
林寻舟由小二搀着走到柜台,在怀中掏了半天掏出谭如鸣的绣囊,一股脑全倒在了桌上,里面是一些碎银,还有一块书院的腰牌。
“哎哟客官,您是书院的学生啊?”小二惊讶道,连忙把碎银摞进绣囊,“这钱小店没脸收。”
林寻舟听得一阵无名火起,拿了最大一块碎银,一把扣在小二手中,“拿着!书院没什么了不起的!”不顾小二的推辞,一步三晃地走出了酒楼。
扬州的东城不如西城繁华,这也是两位先生再次设立书院的原因之一,虽然后来曾短暂地因为书院繁华过,但经过府军围院后,周围的店家大多都很快搬走了,东城又恢复了寂静。
林寻舟左看右看都没看到人,便大大方方的在路边抠起了嗓子,哇地一声把之前的酒菜一股脑全吐了出来,烧得火辣,不过真的清醒多了。
回到书院,捶了半天门,谭如鸣才吱呀一声把门打开,手里端着一只碗。
“醒酒汤,喝吧。”
林寻舟接过碗来,咕咚咚几口干下,不住咂舌,“真苦啊。”
“李让走了?”
“走了。”
“聊了什么啊。”
“喝醉了,说了好几遍对不起。”
“我也想说对不起,那时候没有陪你一起去。”
林寻舟摇摇头,“不需要,我都能理解,对于这件事,我恨的人不多。”
“谢谢。”谭如鸣轻声说道,侧身让开,“院长回来了,在书房等你。”
林寻舟长吐一口气,点点头。
“记得洗把脸再去!”谭如鸣提醒道。
书院的陈设几乎没有改变,凭着记忆,林寻舟摸黑走到侧门边,往前数了二十步,弯下腰就舀到了池水。
谭如鸣做的醒酒汤确实很有用,喝下去再洗了把脸,林寻舟感觉自己已经清醒了,略微用衣袖抹了把脸,就朝王阳明的书房走去。
远远地,能看见房中微弱的灯光,走到门前,林寻舟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