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城——朝鲜的京北重镇,城坚墙厚,军械齐全,在倭军还没有登陆的时候,这里一直是朝鲜王族遇难时的避祸之地。只是倭军来得太快太凶,王京中的贵人不得不一再北逃,逃到了义州。攻下开城之后,倭军还未想到朝鲜会败得如此彻底,故将开城重点经营,驻兵近万,更是将原有城墙加高了整整一丈,深挖暗沟,广修箭塔,意图将开城重点经营。
只可惜朝鲜溃败之快远超倭军想象,开城的工事才做了大半,前军就已经将朝鲜的流亡朝廷逼到了义州,最终浩大的工事在倭军一片难以置信中搁置至今。
现在,又重新开工,并在极短的时间内修建完毕。
黑田长政伫立在城上之上,遥望不远处的明军军阵,凭借他从军多年的经验,一眼就能望出那是数千人的军阵,而且摆出的是骑兵准备冲锋的阵容。在他身旁的城墙上和城中,调集了左路、右路共计两万大军,装备精良,步骑皆备,再加上城坚墙高的开城,明军攻城将没有任何胜算。
这也是他所不明白的。
十几天前,明军攻下清亭后,他的斥候探得明军将辎重尽数卸载,屯放在清亭城中,并开始修筑工事,看起来是要暂停前进,留守清亭。但数天之后,明军骑兵就出现在清亭西南数百里的地方,连克数城,城破即走,既不接收城池,也没有搜刮粮草,不断向王京逼近。
黑田知道那是一支数千人的骑兵,常驻于明国的山海关,是明国最精锐的边军,自从入朝以来,几乎是所向披靡。但那终究是一支骑兵,连克沿途小城他还能理解,如今居然会主动进攻守备森严的开城?
事出反常,不过黑田并不慌张,在确定了明军的目标是开城之后,他就下令修缮工事,同时下令集结临近所有军队,一旦明军攻城受挫他们便会趁势追击,一举剿灭这支狂妄的明军。
副将粗略打量了一下城防,对李如松说道:“将军,依末将看,城中至少聚有上万倭军。”
李如松随意地嗯了一声。
“将军,如果要诱敌,那我们现在就该退却了。”副将提醒道,“一旦倭军发现端倪,倾巢而出,我们恐难全退。”
李如松摆摆手,视线盯着开城城头的动静,“不着急,沿途倭军敢于接战的早就被杀光了,剩下的都是些只会龟缩不出的鼠辈,我看我们还能在这里多待一会。”
“但是,我们抗旨出兵,如何向朝廷交代呢?”
“你是说那个千方百计想要分化辽东的朝廷?平时听听也就罢了,如今大好机会就在眼前,还管什么朝廷不朝廷。”
“大好机会?”
“一个与林寻舟交好的机会——我们在此帮他牵制倭军,等他回到大明,天下大乱之际,辽东便能趁机逐利。”
“末将还是以为不妥,万一他最后死在朝廷手中呢?”
李如松瞥回目光,难得地沉思了一会,轻声道:“这样的人,总不会死在朝廷手里吧……”
与作为重镇的开城不同,王京的城墙并不算高,也没有太多工事,上附诸多鸟兽装饰,极尽雍容之色。
但城中的百姓早已没有了太平时节的那种从容不迫的气色,甚至比倭军破城时还要惊慌。往日不见踪影的天道院弟子纷纷沿街巡查,王京四座城门都有高手看管,如果不是倭军撤离,王京的守备会更严密。
北六息站在王宫正门的城楼上,在这里可以远眺整个王京,李显站在他背面,须发随风乱舞,他在俯视内城的王宫。
亭台楼阁、朱墙琉瓦,只有朝鲜最尊贵的人才能住在这里,发号施令,享受万民朝拜。
隐忍这么多年,废暴君、事明国、引倭兵,都是为了能让自己坐稳这个位置,再向明国复仇……已经这么多年了,怎能功亏一篑!
“院长!”北六息眺望完了城中的布防,转过身来,弯腰说道:“王京辽阔,师门弟子恐难把守所有要地。”
李显摇摇头,“不需要那么多人,你我二人足矣。”
北六息大为震惊,“院长说什么?”
“你还记得那晚死了多少人才耗尽李温良的气力吗?虎狼之骑、师门高手,放在哪里不是威震一方,结果都死在了院中——如今,还能找到这样的高手吗?”
北六息明白现在的境况:没有足够的人命去耗费林寻舟的气力,他们很难赢过林寻舟。自己就不用说了,与林寻舟的数次交锋都是败北,院长自从与李温良大战过后也是身负重伤,这么些年一直没有恢复,天道院的高手也都死得七零八落,再要用之前的办法磨死林寻舟是行不通了。
他愤然道:“那帮倭人鼠目寸光,我再三劝说回防王京他们就是不听,眼睛只盯着深入的明军,否则我们何至于如此捉襟见肘。”
“无妨——倭人没见过世面,自然不能想象世上真的有剑仙存在。”从一开始,李显就没有对倭人抱有什么希望,“倭人不在乎天道院,正如天道院对倭寇也不过是一时利用,原本我打算等局势稳定就再奉明国为主,让他们出兵铲除倭寇,只是没想到中途杀出一个林寻舟。”
“院长!”北六息大为震惊,“您不是为了让朝鲜摆脱明国才会想登基称帝的吗——何以再事明国啊?”
李显瞥了他一眼,“倭人也罢,明国也罢,都是为了使朝鲜富强的垫脚石而已。”
北六息这才舒了一口气,向李显行礼,为自己先前的鲁莽赔罪。
“院长,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李显站到城楼正面,缓缓扫视了一眼王京的外城,那里是平民百姓的居所,他问道:“王京中,尚有多少户人家?”
“十存其一,约千户,都是些穷苦人家,无力躲避战乱才留下来的。”
“将那些百姓集中起来,押到院前。”
北六息没有半点犹豫便应下,“是!”
于是林寻舟与谭如鸣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整个外城门户洞开,城头空无一人,宛如是一场空城计。
谭如鸣伸手擦了擦脸上的灰尘,也拿袖子替林寻舟抹了抹,被林寻舟嗔怪地躲开了。
他们二人如今是真正的风尘仆仆,从清亭出发以来,一路昼伏夜行,掩人耳目,只为悄然接近王京,甚至为了走山头的小路而弃马步行,最终弄的遍身灰尘。
“那现在怎么办啊?”谭如鸣问道。
没有倭军,也没有所谓的天道院高手,但很明显天道院已经知道林寻舟要来。
“看来李如松为我们省去了不少麻烦。”
谭如鸣不明所以,“啊?”
林寻舟抖了抖身上的灰尘,将浩然剑取下握在手里,“走吧?”
“等会——就这么进去?明显有问题啊!”
林寻舟已经往前走去,头也不回地说道:“当然有问题,不过是他们有问题,多半是黔驴技穷了。”
“等我啊!”谭如鸣连忙追上去。
一路进城,沿途民房都是空无一人,再过城楼,同样无人,后面偌大的宫廷,更是一片死寂。
谭如鸣有些担忧地打量着四周,生怕这诡异地环境里突然跑出什么妖怪来。林寻舟同样感觉古怪,他方才是托大了,以为天道院不过是吓唬他们罢了,可没想到一路走来这里简直就是一座空城,让他也心有疑虑,变得愈发小心。
直到他们走到皇宫的北门,看见熙熙攘攘的人群。
林寻舟一把将谭如鸣拉到墙后,暗中打量着前方。
“那是什么啊?”谭如鸣吃惊地瞥着前面,一面朱墙之前跪坐着成百上千、衣衫褴褛的人,黑压压一片让人心惊,四周全是身着素衣,持剑而立的人在看押他们。
“那是……天道院的人和城中的百姓?”
林寻舟松了口气,原来天道院已经落魄到要出此下策了,“看来他们是想用城中的百姓要挟我们,后面必然就是天道院了,如果我们闯进去,他们就会杀了这些百姓——用自己的百姓来要挟敌人,真是可笑。”
谭如鸣忽然揪住林寻舟的衣角,“那你……不打算救他们?”
“当然不打算。”林寻舟只觉得莫名其妙,“他们又不是被我关在哪里的,如果死了也不是我杀的,我可一点也不愧疚。”
“可他们会因我们而死啊,总不能看着他们死吧!”
林寻舟怔怔得望着谭如鸣,感到一阵头大,他忽然明白这人是认真的,她是真的想救这些百姓。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而且还跟自己认识。
他解释道:“他们关了人在这里就是等着你去救,你救了一批还有一批,源源不断,你能救几次?等你筋疲力竭的时候他们就会一拥而上取你性命。解决的办法很简单——不去管这些人就行了,天道院一看要挟不了我们,自然会放了他们,毕竟这么多百姓在这里也会阻碍他们自己。”
“听明白了吗?”林寻舟问道。
谭如鸣点点头,林寻舟的话说到一半,她就听明白了,破局最简单的办法的确是视而不见,但真的对那些百姓不管不顾,她还是于心不忍,林寻舟说天道院会放了他们,可要是不放呢?
不放那他们只会有一个下场。
“我们能救吗?”谭如鸣很认真地问道,林寻舟看了她一会,叹了口气,瞥出去仔细审视着局势,
外面百姓黑压压一片看不到头,几百人肯定有了,天道院的人约十步一个,林寻舟只能看到一面,大概数十人,估计另一面人数也差不多。
当然,既然是陷阱,暗处必然还有埋伏,只是不知人数多少,武功多高。
“救不了。”
他不可能从几十人的看押下救出那么多的百姓,除非他能瞬间杀掉所有天道院的人,否则一旦动手,百姓必遭屠戮。
这种可笑的道德陷阱他见得多了,也就能欺负欺负没见过阴险的世道,善心大发的小女子。
谭如鸣难过地垂下头,“那我们走吧。”
林寻舟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会花大量的口舌来说服她,甚至可能还说服不了,现在看来谭如鸣也没有他以为的那么傻嘛。
“走吧。”他拽着谭如鸣,“找个人少的地方,把墙拆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