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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长辞

不见故明 日月不照 8718 2024-07-11 13:39

  随着一声轰鸣,天道院左侧的朱墙轰然坍塌,砖瓦散落一地,扬起的烟尘有数丈之高。正门前的天道院弟子和被看押的百姓都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切。

  从烟尘中走出一男一女,男子右手持剑,冷漠地看着这边,女子则是一手捂住口鼻,一手遮住眼睛,似乎是被烟尘呛得不轻。

  “不拦着,我就要进去了。”男子提醒道。

  门前众多的天道院弟子如梦初醒,为首的一人连忙揪着身旁一个老妪的衣领,一把将她扯了起来,勒得她连连哀嚎,“哎哟……哎哟……”

  那人声色俱厉地喊道:“你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她!还有这里所有的百姓!”

  其余弟子纷纷拔剑,吓得百姓不住地往后退缩,都把求助的目光转了过来。

  林寻舟踏前一步,“杀吧。”

  众人惊愕。

  “你——你不顾他们的死活?!”

  林寻舟摇头,“我觉得你们可能有病——拿自己百姓的命来要挟敌人,没人会听你们的话的,反而会笑你们愚蠢。”说完,林寻舟就转过身,向内走去。

  眼看林寻舟就要进第二道门,为首的弟子脸色数变,最终一脚踹开老妪,高呼一声,“列阵!”

  所有天道院弟子纷纷踹开挡路的百姓,哗啦一下全部涌向林寻舟。几十把把亮堂堂的长剑将他们团团围住。

  谭如鸣噌地拔出腰间佩剑,与林寻舟贴背而站。她的手脚都微微有些发颤,她武功究竟如何暂且不论,之前她向来自恃不低的,不过面对几十个人团团围住的阵势还是有些担心,她悄悄用胳膊肘顶了顶林寻舟,低声问道:“怎么办啊?”

  “你能自保就行。”

  “什么意思?”谭如鸣下意识回头,继而看见血光一闪,为首弟子的头颅高高抛起,惊诧了其余众人。没有任何花哨的剑招,林寻舟只是用最纯粹的剑气掠过了他的喉咙。

  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激起了所有人的血性,随着一人高喊“杀!”,几十把长剑便向中间二人刺来。

  当——谭如鸣连重劲也不敢下,持剑堪堪一挡便迅速变式挡住第二剑,左侧再刺来第三剑,她刷地抽出剑鞘再挡,但第四剑第五剑就在眼前……

  一个恍惚,她被人拽着晃了一圈,只觉得有什么气流拂过面颊,再就是脸上被喷了点点热滴。

  林寻舟右手持剑,左手拽着谭如鸣的后颈,领着她躲避来剑,手中浩然剑数次变式,剑气在剑身与幻影之中川流不息,每当倏地分流出一道剑气,便是一人喷血而亡。

  “弯腰!”

  谭如鸣下意识低头弯腰,浩然剑就从她的耳侧掠过,一阵金铁相撞的杂音,直接将那天道院弟子的长剑砍断。

  更多的长剑从四面八方刺来,谭如鸣左右双手相抗,却仍被刺了数剑,正面的林寻舟受伤不比她少,但剑气将剑身阻挡在外,最终伤到林寻舟不过是一点点尖端,所以林寻舟身上的血痕虽多,受伤却远比谭如鸣要轻。

  白光在剑身之间相互映照,几乎将二人淹没,忽地——青光迸现,一道绵长的剑气自浩然剑的剑端发起,随着林寻舟的手势画出一个圆弧,一阵轰鸣,直接震退了周遭所有天道院弟子。

  青光之闪耀,在天道院之内数进的阁楼上都得以望见。

  北六息悲哀地望着那里,他知道那是天道院仅存的弟子在与林寻舟死战,毫无意义地赴死。

  他甚至能望见林寻舟的剑招,他没有再用什么剑气,而是纯粹的劈砍、突刺,每一下都恰到好处,每一下都能带出一道鲜血。

  “那是天道院最后的种子了,我们就这么看着他们死吗?”北六息哀问道。

  “十年谋划,毁于一旦啊……”李显空洞地望着那里,眼神却落在了更远的地方,喃喃道:“当初就不应该替明国处理那个剑仙,但不听命又怎能换来明国的信任,更谈何朝鲜的将来呢?”

  “无解……无解啊。”李显散乱,不住地摇头。

  北六息打量着李显,想看出他是不是故作姿态,但远处惨叫声此起彼伏,让北六息自己心慌意乱,他拱手道:“天道院还没有完——弟子记得您曾经炼制过一枚血丹,可使服者功力大增。”

  李显缓缓转过头来,“血丹虽能短暂提升功力,会堵塞服者的经脉,功效过后,便会成为一个废人。”

  “我吃。”北六息坚定地说道,“但您要告诉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朝鲜对吗?”

  李显郑重地点头。

  北六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卸下了最后的顾虑,语气显得从未有过的轻松,“血丹服后需要调息,在此之前,就拜托院长拖延时间了。”

  浩然剑缓缓从最后一人的胸膛中抽出,当啷一声,随着手中长剑落地,那个年轻弟子晃荡了一下便栽倒下去。

  所有天道院的弟子,全部死在了这里。

  双方厮杀到最后时,几乎所有的弟子都去围攻林寻舟,谭如鸣身上七八处伤口都在淌血,杵着剑半跪地上,呆呆地看着林寻舟杀完了所有人。

  “你就这么……都杀了?”

  林寻舟抖落剑上的残血,把手放在在衣角上抹干了血迹,以免影响运剑,他回答道:“是。”

  几十条性命丧在他的剑下,他的胸前、面颊却只是沾上了少许血迹,那是剑气运转的结果,反倒是他的双臂近乎被血浸透,染成了近乎黑色的红。

  “如果害怕,你可以不跟来。”

  害怕什么,林寻舟没有说。

  谭如鸣摇摇头,撑着剑站起来,反问他,“难道我不是小师叔的学生吗?”

  “那就走吧。”

  推开朱漆的木门,里面是一眼望不到头的庭院,长廊、楼阁、假山、水池……应有尽有。

  只不过——全是残缺不全。

  长廊的砖瓦被尽数掀飞。

  楼阁从中坍塌。

  假山被劈去了一峰。

  水池早已干涸,其下俱是窟窿。

  刻有精美雕饰的砖道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裂痕,一直延续到极远处,那无疑是极高的高手所划出的剑气所致。

  “你跟我说过——小师叔走之前把浩然剑留给你了是吧?”

  “是。”

  “这是小师叔干的吗?”

  “浩然剑没什么了不起的,所以这肯定是小师叔干的。”

  “他为什么把剑留下来?”

  “大概是预见了什么吧。”

  谭如鸣蹲下身来,轻轻抚摸地上的剑痕,那已经是好久之前留下的痕迹了,其中的剑气早已在日晒雨淋中消散,剑痕的深处甚至长出了点点青苔。

  “你看,世上就是有一种人,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消息,不远万里跑到异国他乡,来拯救这里的百姓,哪怕他知道这其中有诈。”

  “我做不来这种人。”

  谭如鸣点点头,“你要更无情一点。”她没有再问小师叔在哪里,虽然迟了许久,但她终于和林寻舟一样——有所预感了。

  林寻舟轻轻将她拉起。

  远处,有垂垂老者缓步走来。

  林寻舟与谭如鸣相并而立,看着老者走到与自己相距十步的地方。

  “天道院的院长?”林寻舟问他。

  “正是老朽。”李显鞠了一躬,“不知明国剑仙驾到,有失远迎。”

  “我来找那位真正的剑仙,我知道他来过这里。”

  “那您来迟了——那位已经死了很久了。”

  谭如鸣心头一揪——呼吸刹那间停住了,她用手按住胸口,好像那里真的被人捅了一个大洞一般,她下意识地转向林寻舟,想从他的脸上求证什么。

  然而那张熟悉的脸上什么也没有——毫无表情,平静得就像是听见了什么无关紧要之人的死讯,这恰恰坐实了谭如鸣的猜测。

  只一下,她浑身的力气就像被抽走了一样,颓然瘫在地上。

  “您看起来不怎么难过。”李显笑着问。

  “从他走的时候起,我已经难过了三年,为的就是不至于在听闻他的死讯时心哀到方寸大乱,连剑都握不住。”事实的确如此,不止在别人看来如此,林寻舟自己都惊叹于自己的冷静,浩然剑在他手中没有一丝颤抖,剑端在逐渐凝聚无形的剑气,他半身的力气都汇聚于双腿,只要略一发力,眨眼间就可以闪到李显面前,他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冷静过头了。

  那么久……他找了小师叔那么久,虽然他嘴上总是说着小师叔死了小师叔死了,但他当然是希望自己不过是一时嘴碎,小师叔其实活得好好的呢……

  但小师叔是真的死了,否则这个李显不会站在这里。

  他很难过,是真的很难过。

  “您不想知道那位是怎么死的吗?”李显突然兴奋起来,能够复述李温良的死亡,他显得非常高兴,甚至不等林寻舟回答,就手舞足蹈地说了起来,指着地上的剑痕说道,“你看这里,从你们明国来了五百骑兵,就在这里!对着那剑仙一轮又一轮地冲锋,尸体堆满了整个院子,血水硬将花草染得血红,活活磨去了他大半气力!”

  李显须发皆张,双目圆瞪,宛如狂人,他蹭蹭蹭又跑到楼阁的一角,指着那巨大的断痕,“你看见了吗——在这里,我天道院数位元老与他死战,那是我天道院潜心修行半生的元老啊——都死了!”

  “还有这里!这里……这里都是血,都是我天道院的血……我的弟子们前赴后继地死在了这里!”

  “死了那么多人,才耗尽了他的气力……我才能觅得一线机会杀了他!”李显低声桀笑不已,“不然你以为你会这么容易来到天道院——因为这里的高手都死绝了!哈哈哈哈哈哈!”

  林寻舟一直在静静等着李显说完,即便他听出了这的确是朝廷指使,内心也毫无波澜,更不用说取笑李显用弟子的性命为铺垫,只为自己能够活下来。

  他真的很冷静了,“小师叔没能把这里夷为平地,那我来替他完成吧。”

  谭如鸣默默地撑着剑站起来,退到庭院边缘,给小师叔报仇这件事,林寻舟肯定要一个人做。

  李显缓缓眯起眼睛,只这一个动作,气息霎时由一个癫狂的老人变幻成深不可测的高手,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横于胸前。

  “来。”

  磅礴剑气瞬息而至。

  林寻舟近乎是凭空出现在李显面前,浩然剑上剑气流光闪烁,几乎化为实质。

  一声巨响,两剑相撞。李显一声闷哼,双手紧握剑柄,手中长剑不住震颤,悲鸣不已,少顷,剑气陡然加重,李显噗地喷出一口血,狼狈倒退在地,恶狠狠地盯着林寻舟,含着血水口齿不清地说道:“要不是我功力大损,轮得到你这小辈猖狂!”

  林寻舟一脚踩在他的脑袋上,狠狠地用力,踩得李显整张脸都扭曲了,鼻血喷涌而出,糊了半边脸。他缓缓蹲下身子,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到踩着李显的那只脚上,于是那整张脸都变得狰狞,林寻舟低下头,轻声道:“老东西——早就看出你色厉内荏了。”

  噗嗤一声,浩然剑穿透了李显的臂膀,将他钉在地上。

  “啊……啊!”李显痛得大叫,林寻舟的脚却更加用力,踩得他不得翻身。

  “你们杀死了小师叔,自己也元气大伤对吧?门外了阻拦我的弟子,几乎都是年轻面孔,你们的高手早就被小师叔杀光了吧?”

  “至于你,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你有旧疾在身了,一群土狼即便咬死了猛虎,自己也伤得快死了吧?”

  林寻舟冷笑着把脚移开,一把拽起李显,“除了你,天道院应该就只剩下一个人了,他在哪?”

  李显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双手无力地扒着林寻舟的手臂,脸色涨得通红。林寻舟放开手,任由他重重地摔在地上,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喘气。

  倏地——林寻舟一脚踢开李显,自己飞身跳出原地,就在他刚刚脱身的瞬间,一道黑影从天而降,重重地砸在地上,尘土飞扬,地砖直陷三寸。

  林寻舟噗地从李显身上拔出浩然剑,冷静地盯着那里。

  “哈哈哈……”李显开始大笑,眼神中尽是猖狂之意。

  从那烟雾中走出来的是北六息。

  只不过不是他往常作出的表面谦和之姿,当下的北六息双眼通红,头发散乱飞扬,不住地有血水从他的口鼻处渗出,一边走,一边拔出长剑,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林寻舟。

  显然是服用了什么丹药。

  “你完了!哈哈哈……跟你那不可一世的师长一样死在这……”李显的狂笑只持续了一会,甚至他的话还没有讲完,他也不可能讲完了。

  林寻舟用手抓住他的发髻,一剑砍下了他的脑袋——当着北六息的面。

  “啊啊啊啊啊——”北六息双目圆瞪到极致几乎要裂开一般,他血红的眼睛目睹了林寻舟砍下了李显的脑袋,随意地扔在一旁,霎时便癫狂了。

  腾地一下,北六息跳起至一个常人绝不可能达到的高度,如流星一般向林寻舟砸去,林寻舟早已跳开,徒留李显的尸身被砸的粉碎。

  嘭——一道极大的响声炸开,那是林寻舟与北六息两剑相撞发出的声音,地上的余烟还未散去,北六息竟能瞬间跳到林寻舟头顶。这一剑,硬生生将林寻舟逼退了数步,持剑的手微微颤抖,他与北六息交手数次,知道他在气力上向来被自己压制,没想到这次竟能爆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着实令人惊讶。

  无疑,这是某种丹药强行提升了他的功力,对付这样的敌人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要硬抗,只需拖住他,等到药效一过,他自然会精疲力尽。

  林寻舟不是这样的人,他一直就不是这样的人,从很久以前起他就是凭着一往无前的孤勇支持着自己独行。

  后来他遇到了王阳明,遇到了小师叔,遇到了书院的一群人。那是他最快乐的日子,也是他最懦弱的日子,快乐到他至今仍会在午夜梦回之际想起那段时光,懦弱到他竟然会为了这么一群人甘心龟缩在青连山上整整三年,换作以前,就算他不是朝廷的对手,也会带着一把路边买的破剑去闯皇宫,找那皇帝老儿说道说道。

  现在他又成了孤单一人,又找回了暴躁又倔强的脾气,所以他不会退。

  两剑相撞,迸发出极大的劲道,但无论是林寻舟还是北六息都没有后退一步,而是凭着身体硬抗。

  血红的眼睛、癫狂的气息,林寻舟甚至能读懂北六息心中的杀意。

  也对,毕竟我杀了你的院长嘛——可我就没有师长吗!!

  他一直都不太喜欢那个喜欢唠叨的老头,觉得他迂腐,又觉得他愚忠,长久以来,他都是跟随小师叔的。他不是不能理解那个老头:所谓迂腐愚忠不过是有书院牵挂,所以不敢做什么过激的行为祸及书院,祸及这群书生。他只是固执地不愿意去理解,可是小师叔死了,他忽地就心头凉了一块,那个唠唠叨叨的老人就成了他唯一可以信任的长辈。

  他仍然不喜欢那个老头,仍然觉得他唠叨,仍然觉得他迂腐……却愿意为这个老头妥协,愿意听他的话暂且留在书院,也为那个老头同意他出去而高兴,他开始亲近老头了。

  所以他不能原谅北六息的那场刺杀,从北六息拔剑的那一刻起,他与林寻舟就已经是不死不休的关系了。

  “呀——”剑风荡起尘土,两人数尺之内飞沙走石,各退数步,皆吐血不止。

  少顷,又各自嘶吼着冲向对方,正是不死不休之态。

  剑气纵横,光影闪烁,在地砖、墙面上刮出一道道剑痕,两道人影在庭院内飞快穿梭,每一次交锋就会爆发出一声清脆的剑鸣,仅仅是数个回合,本就破败的庭院几乎被磅礴的剑气碾成齑粉,二人又向更深处打去。

  在一堵尚未坍塌的墙面下,谭如鸣艰难地扶着墙站起来,在林寻舟与北六息动手的一瞬间她就躲到了后面,以往林寻舟都会先提醒她,这次林寻舟没空,她也自知帮不上忙,而且自己也受了不轻的伤,不过她还是努力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林寻舟而去,她是小师叔的学生,也是王阳明的学生,纵然无力杀贼,也应该亲眼看着林寻舟报仇。

  整座王京,只剩下了三个活人。

  被逼无奈留在王京的百姓在亲眼见识到天道院的残暴之后不顾一切地逃了出去,没有受到任何阻拦,因为所有天道院的弟子都已经被林寻舟杀了,更何况李显也死了,整个天道院,只剩下了北六息一人。

  最终,集全院众望于一身的年轻后辈也死了——被一剑贯穿了胸膛。

  残阳如血,这话是对的,随着药效渐渐散去,北六息看清楚了从自己胸口喷涌而出的鲜血,与落日的余晖交相映照。

  当啷——长剑笔直地落在地上,弹了一弹,再无动静。林寻舟抽剑,带出了一大把鲜血,北六息便颓然地跪在地上,他的脸色因为失血和药效显得无比苍白,在他尚有余气的徘徊之际,只是艰难地想把目光转向后面,转向他自幼生活的天道院。

  林寻舟一脚踩在他的头上,狠狠地踩住,直到北六息彻底咽气。

  “咳咳……”

  谭如鸣赶到的时候,林寻舟正坐在地上咳血。这其实是一段很短的路,但林寻舟与北六息打了很久,一直打到黄昏,谭如鸣也走了很久,她的右腿被剑气卷起的飞石所伤,略一行动都剧痛无比。

  “没事吧?”谭如鸣艰难挤出一个笑容,带着惨白的脸色问道。

  林寻舟噗地一声又吐出一大口血,脸色也是相当难看,不知服用了什么丹药的北六息功力远远盛过以往,又简直不要命似的与他死战,硬抗了数剑,他着实受伤不轻,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缓了好一会,他才缓缓站起来,“我没事,你还好吧?”

  “还好……”谭如鸣受的是外伤,看着吓人但比林寻舟要好的多。

  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沿着脚下沟壑般的剑痕向里面走去。整个天道院,他们是仅存的活人了,夕阳从背后洒下,四周静得可怕。

  越往里走,剑痕越深,四面八方的地砖墙砖不再被划得七零八落,而是成片的化为齑粉,在庭院最深处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陷坑,深不过数丈,但范围极广,附近一片楼阁宫殿都灰飞烟灭,尽数塌陷于此。

  在这陷坑之中,立了一个小小的墓碑。

  林寻舟站在坑边怔怔地看着,问道:“你还能跳吗?”

  谭如鸣摇头,“腿受了伤。”

  于是林寻舟就这么将谭如鸣抱起,直接跳了下去,落地时一个踉跄,他自己也受伤不轻,谭如鸣赶忙想将他扶住,他却只是一步一晃地迈向那个墓碑。

  直到他看清墓碑上的字:天道院诸圣斩明贼于此。

  林寻舟一拳将墓碑打得粉碎,飞石将他刮得满脸是血,他却毫不在意,徒手将这些石头一块块清理出来,谭如鸣半坐在地上,和他一起刨土。两个人什么话都没有说,连这下面到底埋了谁都不去想,只是麻木地用颤抖的手去刨土。

  直到他们挖出了一具破烂的木棺。

  谭如鸣颤抖得更厉害的了,不只是手,连身体都开始抖动,她惶恐地看着林寻舟,好似这里面装着什么可怕的东西,想从他脸上寻得一丝安慰。

  其实他们都很清楚,里面装的不过是真相。

  “我来吧。”林寻舟将双手按上木棺,指尖立刻出来一阵粘滑的触感,木棺埋得不深,下雨天的雨水都可以渗进去,上面已经发霉了。

  木板与木板之间发出沙沙地响动,林寻舟用力推开了棺门。

  一阵夹杂着腐烂气息、青苔和霉水的味道扑面而来,谭如鸣只看见林寻舟一下子失了魂,连爬两步扒到棺上去看。

  里面是一具白骨,一把折断的锈剑,白骨身上的衣服都已经快烂掉了,但尚存的绣纹足够他们认出这是书院早年的教习服。

  最初书院只有两位先生,他们所穿的教习服也是依据个人喜好肆意涂绣,后来书院扩展,有了更多的教习,这才统一定制了一批朴实无华的教习服。换言之,世上只剩下两件这样的衣服,另一件锁在王阳明的衣柜里。

  谭如鸣的头一下子就垂了下去,重重地砸在木棺上,泪水喷涌而出,嘴唇被她咬得几乎渗血。

  林寻舟真的是失了魂,他怔怔地盯着那莹莹白骨,拼命想从上面想象出那人往日的神采。

  太难了。

  人死了就真的死了,武功再高的人都一样,在没有看见他尸骨的时候还能回忆起他的过往,亲眼见到了他的尸骨,亲自确认了他的死亡,反而什么都不能想了。

  那个嘻嘻哈哈的小师叔。

  那个不可一世的小师叔。

  眼前静静躺着的小师叔。

  “呵……”林寻舟捂住口鼻,继而又捂住整张脸,他很难过。

  就为了一个不知真假的理由,你就不远万里来这里拯救受苦的百姓,哪怕是个陷阱——值得吗?

  这些人需要你拯救吗?

  两个人,依偎着一口木棺,无言感伤。

  恍恍惚惚,谭如鸣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去,她被林寻舟扶着靠在一堵残墙边,盖着林寻舟的衣服。

  她茫然四顾,林寻舟坐在不远处,正从烧得噼里啪啦的火堆中整理什么。她披着衣服走近,火光映照下的林寻舟脸色还是很难看。

  谭如鸣将衣服递给林寻舟,轻声问道:“还好吧?”

  林寻舟嗯了一声,他将衣服铺在地上,往里面装着什么。

  是小师叔的骨灰。

  谭如鸣在他身旁坐下,怔怔地看着林寻舟收拾、打包。

  “然后……我们怎么办呢?”

  “杀了皇帝。”

  “天下大乱呢?”

  “正因为你们有这种顾虑,他才如此肆无忌惮,等我砍了他的脑袋,后世的君王就会知道总是有人不怕天下大乱的,那会是他能留给后人的唯一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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