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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漫天烟火

不见故明 日月不照 6402 2024-07-11 13:39

  “脚步扎稳,剑身再抬高一点。”

  书院内,林寻舟正在给安平乐上课,这几天来,他已经把基本的要领都讲清楚了,只等安平乐熟练以后就可以教正式的剑法了。

  李儁在一旁焦灼地看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举剑,安平乐的小脸已经涨得通红,双手已经开始颤抖。

  “谭教习,您快去说说吧。”李儁求着一旁悠哉悠哉的谭如鸣。

  这一声教习喊得她心花怒放,但她仍然装作严肃的样子摇头道:“不行啊,习武之人,岂能怕吃苦呢?”

  噗通一声,略显瘦弱的安平乐终于耗尽了力气,一下子跪在了地上,羞愧地低下头去。

  林寻舟无奈地看着她,“你也是学过武功的,怎么连剑都握不稳?”

  安平乐抬起头瞥了林寻舟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去,瓮声瓮气地说道,“以前学的都是轻功格挡什么的,没有正式学过剑法。”

  “轻功?格挡?世家的小姐用得着学这些?”林寻舟觉得莫名其妙。

  李儁连忙奔过来,手忙脚乱地解释道,“啊…这个…我们家老爷希望小姐能博采众长,所以什么都练一点,哈哈哈…”

  李儁一脸讪笑,林寻舟只好摇摇头,“行吧,安姑娘也累了,就休息一会吧。”

  李儁如释重负一般,连忙把安平乐扶到旁边坐下,又递水又扇风的。

  林寻舟走到谭如鸣旁边坐下,缓缓的伸了个懒腰,发出惬意的声音,“早上没有课吗?”

  谭如鸣摇摇头,“也就今天没有了。”

  “真好。”

  “哪比得上您。”谭如鸣嘲讽道,“每天随便教教小姑娘就没事了。”

  “嗯嗯,这倒是。”林寻舟附和地点点头,“闲得我都在想要不要去求监学让我帮他做点事了。”

  谭如鸣听出了这话里恶毒的讽刺意味,恶狠狠盯着他,“你只管去,监学不把你打一顿扔出来才怪。”

  “嗯?为什么?”

  “我昨天碰见了大师兄,说是招新那天之后监学就一直闷闷不乐,估计还是在生你的气。”

  “这也要怪我?我不是早就提醒过他了吗?”林寻舟显得十分无辜。

  “师兄猜可能是监学觉得这是你造成的局面。”

  “我造成的?我造成的?”林寻舟一连重复了数遍,“这怎么能是我造成的!”然后突然泄气,这好像还真的和他有点关系,

  “总之,你这段时间不要去招惹监学了。”

  “好像我经常主动招惹他一样。”林寻舟嘟囔了一句,站起身来,“继续上课了!”

  书院偏僻的角落里,北六息与北蒙正在仔细地检查工具。

  夜行服,短剑,暗器,一应俱全。

  “来源可靠吗?”北六息拿起一支飞镖,仔细审视着。

  “放心,我戴了面罩向附近的黑帮买的,就算遗落也不会追查到我们身上。”

  “马车呢?”

  “马车不好弄,我在城外驿站包了两匹马。”

  北六息点点头。

  北蒙显得有些紧张,“师兄,万一失手,我们立刻跑路吗?”

  “王阳明是必须死的。”北六息眼神阴冷,“这是师门命令,所以我们一定要确保王阳明死了才能离开。今晚我会谨慎行事,一旦可能失手,我会立刻退却。”

  “但书院众人可能会追踪而来。”

  北六息冷笑一声,“放心,师门轻功可不是虚传的。”

  戌时初,学生们结束晚修,三三两两地返回学舍。

  “今晚的夜色很浓啊。”

  “是啊,真让人不舒服,还是早点歇息吧。”

  “嗯。”

  不多时,学生们洗漱完毕,学舍里陆续熄了灯。

  书院西边的一角还亮着灯,这里是王阳明的书房,也是卧房,没有课的时候,他都会在这里研究古籍。

  他已在此坐了许久,送来的晚饭依然纹丝未动,早已凉彻。

  烛光摇曳,王阳明疑惑抬头。

  眼前站着一位黑衣人。

  手持短剑,眼神冰冷。

  王阳明一下子就明白了此人是来做什么的。但他没有慌张,也没有求饶,只是看起来很难过,他轻声问道,“你们为什么就容不下我呢?”

  黑衣人完全没有料到他会是这种反应,短暂的发愣一闪而过,压低声音说道,“在下只是奉命行事。”

  王阳明的眼神意味难明,“你是奉谁的命?权贵?还是陛下?”

  杀人者不应该和被杀者说太多的话,这是无数杀手用血与泪流传下来的教训,黑衣人不是职业的杀手,但他听过太多死于话多的杀手的故事,理智告诉他应该早动手为妙。

  但面前坐着的是名扬四海的阳明先生啊,是那个在一片理学天下中大声喊出“致良知”的文圣啊,黑衣人太想知道这样的人会在临死前说些什么了。

  他斜跨一步,摆好架势,确保可以将王阳明一击必杀,然后才回答道,“想杀你的人很多,谁派我来的并不重要。”

  “那你为何掩面抑声?是我认识的人?”

  黑衣人没有回答。

  “看来是这样。”王阳明自嘲地笑了笑,“你是宫里来的吧?”

  黑衣人仍然没有回答。

  “陛下要杀我啊。”王阳明感慨了一句,却没有什么表情,或许预想过这种可能。他端起烛台,慢慢地站起来,久坐让他的身体已经有些麻木了,身上的关节也在咔咔作响,自己似乎真的是一个老人了。

  老人死去,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他端着烛台,走向旁边的书架。

  黑衣人跟着他变换着站位,始终保持着一丈的距离,这个距离既可以让他一步得手,又可以防范某些变故。

  烛火照过一排排陈旧的古籍,“这些书是我花了好久才搜集到的,没有什么妖言乱语,都是一些做学问的书,烦请告知陛下不要烧毁。”王阳明诚恳地说道。

  黑衣人点了点头。

  就着烛火,王阳明一本一本地翻过古籍,就像是对待很久的朋友一般,黑衣人小心地跟在他后面。

  “早年,我研究理学。”他将烛台放在空处,双手捧起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古书,“这是朱子亲传弟子所编的《朱子语录》,早已是世间孤本,是我早年了解朱子的唯一途径,此后我日夜习读,又学习了朱子的‘格物之说’,如获至宝,每见一物必格其理。”

  说着王阳明哑然失笑,摇头不止,“那时真是天真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格物没能让我致知,倒是害得我大病一场。”

  “病好以后,我就不在固执地相信古人之说了,我决定自己来探究世间万物之理,你知道这些理都在什么地方吗?”

  黑衣人摇摇头。

  王阳明继续向前翻着古书,翻到某处时突然停住,紧接着又若无其事地往前翻着。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房,“天下之理,皆在心中。”他从书架中抽出一本《孟子》,“我读亚圣的‘性善论’,颇以为然,此后逐渐明白,是人天生就具有良知,后天的学习只是要将这份良知发扬,由此得知人心既是天地万物,前人所述之向外求理,即是错了。”

  小心放回《孟子》,王阳明又从架中抽出了一张薄纸,很开心地笑了,他将烛台递过去,示意黑衣人为自己拿着,后者迟疑了一下,左手托着烛台,右手仍然持剑。

  展开薄纸,这是一副人物群像,只用毛笔进行了简单的勾勒,画中央的是王阳明,很容易看出来,只是比现在少了许多胡子而已,其他人却不是书院众人,背景也不是书院。

  “后来逐渐有人向我求学。”王阳明微笑道,“慢慢地人越来越多,我们就盖了一间草房,在此煮酒论道,有一天我多喝了一点酒,乘兴画了这幅草画。”言语之中,尽是怀念。

  收起画卷,王阳明抬头望去,“再后来,我就遇到了小师弟,我也留了一些纪念,放在书架顶,不知阁下能否帮老夫一把呢?”

  这次黑衣人没有犹豫,轻轻一跃,便用剑挑了一块木盒下来,落地,烛光未摇。

  盒中只有一封信札。

  “这是好久以前我收到我一封信,是小师弟寄来的,他说久仰我的才学,想要一见,并附上了自己对求学的看法,我感到新奇,欣然前往。”

  “再后来,大家就都知道了,我们一见如故,创办书院,广收学生。”他轻轻盖上木盒,放在一旁。

  “说了这么多,你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吗?”王阳明问道。

  “先生志在学问,世人却污先生意图谋权篡位。”或许是蒙面的缘故,黑衣人轻而易举地就将所有人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说的对,但不全对。我仍然是认同小师弟所设想的大同社会的,那是不同于古人所说的大同,而是人人都有独立的思想,无人畏惧官府豪绅,人人都相信正义,并且都敢出来伸张正义,官府再也不敢欺压百姓,因为百姓们早已万众一心,联合反抗暴政。”

  “舟山先生已经北游了。”

  “不。”王阳明摇头,“他不是北游,而是死了。”

  黑衣人陡然一惊,下意识地握紧了短剑。

  “我以为一个起于人民的王朝一定会善待百姓的,但我只在太祖身上看到过这种想法。从商鞅变法开始,法律就严格禁止私斗,如今更甚。其实无非是让人“好管”,畏权。这样的百姓,很容易统治,也很容易剥削。”

  “我与小师弟都觉得这很恶心,所以我倡导独立的思想,反抗的精神。小师弟还要厉害,他是当世剑仙,他亲自去斩了几个贪官,并传首四方,很快,大人们就想起了太祖时期的剥皮填草,马上就老实了,之前为什么不怕?因为从来没有人反抗过,或许有,又很快被捕杀了,直到小师弟出来砍了几个头,剩下的人才发现,自己也是肉体凡胎,被无权无势的百姓砍一刀也会死。”

  “接着,就引来了朝廷的大军,他们怒不可遏,说小师弟目无王法,这个时候他们又开始谈王法了,最后上千百姓出来挡住官军,说小师弟是为民除害,朝廷这才收了兵。不过我知道这都是假的朝廷根本不在乎有没有百姓求情,他们只知道有人杀了他们的同僚,管他是不是贪官,之所以没有抓走小师弟,仅仅是因为他们打不过而已。”

  “再后来,朝廷就劝小师弟去北边,我那时就觉得不对,也劝过他,但小师弟要做他认为对的事,我也拦不住,此后,他就渺无音讯了。”

  “舟山先生仍在北游。”黑衣人说道。

  “他死了。”王阳明看向黑衣人,很平静,“这我早就知道,理由和寻舟说的一样,他那样的人,到了哪里都不会默默无闻的。”

  王阳明的表情苦涩起来,“但我不敢承认,我生性懦弱,总是期望用和平的方式改变朝廷,达到我们这个天下大同的理想。所以我偏安东南,不问政事,一心治学,希望将我们独立的思想,不畏强暴的精神传给学生们,再由我的学生们传给更多的人。我一忍再忍,总以为朝廷终会适可而止,所以我从没有反抗,我毕竟还是爱这世间的,不忍它天下大乱。。”

  “但是你来了……朝廷容不下小师弟,也容不下我,你们是这么地害怕异端。”王阳明接过烛台,烛光摇曳,照得他的面庞忽明忽暗,“杀我以后,请告诉陛下,从来没有人想要他的皇位,我不想,小师弟不想,就连林寻舟也是不想的,我们三个是一类人,那就是都想建立一个更平等、更自由的社会。”

  言闭,王阳明闭上双眼,坦然道,“动手吧。”

  黑衣人沉默了,后退一步,弯腰鞠躬:“有幸听阳明先生叙述平生,在下倍感荣幸,身无长物,难以为报,但可以告诉先生,在下并不是朝廷中人。”

  王阳明缓缓睁开眼睛:“当真?”

  “当真。”

  呵的一声,王阳明笑了,“那老夫还可以再忍一忍,我还不想死。”

  黑衣人摇摇头,“这由不得你。”

  王阳明同样摇摇头,“不,是由不得你。”他将烛台靠近书架,微微倾斜,蜡油混着火焰顺烛台而下,很快就点燃了一格书架。

  黑衣人皱起眉头,不解其意。

  很快,他就听到了不同于书页燃烧的声音,那是沙沙或者嘶嘶的声音,仿佛火蛇吐信。他猛然将面前杂书扫开,书中赫然藏着一条引线,即将烧尽。

  下一秒,嗖地一声,滚滚浓烟扑面而来,紧接着一声巨响在书房上空炸开,那是一发烟花,非常大的烟花,灿烂如昼,照亮整片黑夜。

  浓烟散去得很快,但等黑衣人看清眼前时,王阳明手中已然多了一把短铳,“很多年前买的洋枪,不知道还能不能响,要试试吗?”

  黑衣人不怕铳响,只是他已经没有把握将王阳明一击必杀了,所以他毫不犹豫,连退两步,飞身上瓦。

  烟火仍未散去,呼啸声响彻整个书院,一间间房屋亮起蜡烛,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砰的一声,穿着睡衣的林寻舟一脚将房门踹开,一眼望向王阳明,后者摇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我去追他!”林寻舟扔下一句便飞快翻上屋顶,追踪而去。

  很快,书院众人全都涌向了书房。

  “院长你没事吧?”谭如鸣冲上前去,万分紧张。

  “我没事,飞贼而已,寻舟已经去追了。”

  “那我也去!”说着谭如鸣就要追过去,被归有灯一把拦住,“你保护先生,我去帮忙。”说着也追了上去。

  “到底怎么回事?”吕默看着房内已经四散开来的书架和无数灰烬,满脸震惊。

  王阳明倒显得十分轻松,他指了指空中残留的余烬,言语尽是怀念,“好多年前小师弟设下的机关,没想到会有用到的一天。”

  “怎么了怎么了?”北六息与北蒙二人半披着外衣,急匆匆地赶来,他身后的北蒙还摇摇晃晃,睡眼惺忪。

  王阳明鞠了一躬,歉意道,“实在抱歉,流寇飞贼而已,不想惊扰了客人。”

  “原来是这样,先生没事吧?”

  “在下无事。”王阳明看向众人,“麻烦了诸位了,还请回去歇息吧。”

  吕默留了武功较好的数人,让谭如鸣带着继续在周围搜索,意料之中,一无所获。

  不多时,林寻舟与归有灯也都回来了。

  “没追上,影都没看到。”林寻舟十分沮丧。

  “没错,此人轻功极高。”归有灯附和道,“我游历多年,也未见过如此的轻功高手。”

  “有劳先生了。”王阳明行了一礼,“请先生早点歇息吧。”

  归有灯回了一礼便回去了。

  林寻舟看着满地狼藉,问道,“这怎么处理?”

  王阳明蹲下捡起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的书,长叹一声,“可惜了这些书啊……”

  林寻舟一阵头大,“书不重要,主要是你有没有事。”

  “书很重要。”王阳明十分认真,“这些书是我活过的证明。”

  林寻舟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又不是你写的……算了算了,你知道那是什么人吗?”

  “他只说自己不是朝廷的人。”

  “还说了什么?”

  “他没说什么,我倒是说了不少。”

  “啊?”

  王阳明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那时以为自己要死了,就说了很多心里话,结果没死成,就有点尴尬。”

  “是有些尴尬,你为什么不死呢?”林寻舟翻了白眼。

  “你不放下对朝廷的成见,我怎么舍得死呢?”王阳明嘿嘿地笑着。

  林寻舟长吐一口浊气,全身放松,半靠着假山,心有余悸:“要不是小师叔高瞻远瞩,今晚真的是不堪设想。”

  “是呢。”王阳明回头望向房中已经四分五裂的书架,“买那颗大烟花用了好多好多钱呢。”

  “诶,我想小师叔了。”

  “我也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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