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杨富大人的丧事,已是黄昏了。
李让拍拍身上的尘土,解下孝带,轻轻放在碑前,最后一次行了跪拜。
顾少言已经换了便装,他身上倒没什么尘土,丧事几乎都是李让一人操办的。如他所料,即便将墓地选在城外的僻处,也还是遇到不少“凑巧路过的行者”,个个行迹匆匆,但都在用余光瞄着这边。
拙劣的手法,和顾少言在锦衣卫见过的差远了,按他的设想,这些人很快就会放松警惕,然后只需要等一个好时机,自己潜入府衙偷出那份卷宗,自然能让李让闭嘴。
他对李让的怀疑不屑一顾。
回来的路上就没有碰到这些人了,这又令顾少言嗤之以鼻。
走过城门时已经入夜,城外一片漆黑,城内则是万家灯火,秦淮游妓,缓步而行,媚眼相向,要是哪位俏公子,便会羞涩一笑,宛如姑娘。儿童们在空旷出追逐打闹,输的人要去买来烟火给大家放,夜间的应天,放烟火是不需要理由的。
以往李让是很喜欢这番光景的,如今他看烟火和灯火,都只觉得冷。
一旁的顾少言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他在书院时也曾来过应天,不过那时候是白天,完全看不出六朝繁华之景。
“李大人!”有人在叫他们。
顾少言站住脚步,望向那人,顺便拉住了仍然失魂落魄往前走的李让。
喊他们的是一个摆摊的大娘,宽大的面庞,皱纹横布,油腻的裙摆,搭在手上的擦布,符合顾少言对市井小人的全部认知。
“啊啊…王大娘。”李让终于回过了神来,干涩地笑笑。
“怎么搞得脏兮兮的啊?”王大娘走过来,埋怨地拍了拍李让身上的灰,“还没吃吧,来来大娘给你下碗面吃,这位公子也请吧。”
“有劳了。”顾少言推着李让往摊上走。
李让半推半就地坐下来,低头盯着桌面,看不清表情。
“来啦。”两碗热腾腾的面很快就摆上了桌。出乎顾少言的意料,居然是两碗素面,不过他仍然报之一笑。
李让随便扒拉了两口就放下了筷子,顾少言一个人吃得津津有味,虽然这面与他平常吃的相比要寡淡无味,但他少有机会能在路边小摊吃一次,所以倍觉新鲜。
“你们认识啊?”顾少言问道。
“这是去兵马司的必经之路,以前我三餐都是在这里吃的。”
“哦,我一直以为你在府衙做事。”
“……”
“……”
“你想听听我是怎么认识杨大人的吗?”李让突然问道。
“不想。”顾少言头都没抬。
“听听吧,我想说。”
顾少言不置可否,于是李让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那时候我刚到南直隶,来当一个管仓库的小官,又是新进后生,所以被人颐指气使的,不是我的事也要我去干,再后来,他们就克扣我的俸禄,每月二两只给我一两,我就和他们吵,然后是打,没打过,就被打得半死,扔回兵马司。”
“我觉得快死了,就往里面爬,想着至少把剩下的钱寄回家去。”
“你很缺这一两银子吗?”
“对,我很缺。”
“好吧,然后你就碰到了那个杨大人?”顾少言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自己完全能猜到剩下的故事。
“对。”
“他救了你?”
“对。”
“然后他善心大发让你住在他家,顺便下令让衙门把欠银都还给你?”顾少言烦躁地摇摇头,“这种故事我听过十几个了,只不过主角是年轻男女而不是两个男的其中一个还是老头。”
“是俗了一点。”李让笑了笑,“但我说的是真的,你听的都是假的。”
“好吧——那你就继续说吧。”
“然后……大人叫人把我扶到床上,喂了点汤和药,我还是觉得要死,大人就和我说,年轻人挨顿打死不了的,于是我就没死。”
“大人还说,他刚当官时,每天不干别的,就是骂人和打架。”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南直隶的工部尚书,已经致仕了。”
“南直的尚书,算不得什么大官。”顾少言淡淡地说道。
“我觉得很大了……之后大人听说我住在衙门的杂房里,就让我去他家住,说是屋大人少,会反吸人气,我推辞不过,又不想再看那帮人的脸色,就搬了过去,大人不肯收钱,我就帮他打扫屋子,洗菜做饭。”
“我觉得这样挺好的,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李让自己都笑了,“但是这怎么可能呢?大人都已经年过古稀,走是迟早的事,但我真没想到大人会以这种方式走。”
“说完了?”顾少言问道。
“说完了。”
“那走吧。”顾少言掏出一点碎银,铺在桌上,“结账!”
“我来付吧。”李让连忙掏着口袋,抖出来几文铜钱。
顾少言摆摆手,“算了吧,看你挺缺钱的,一两银子就能去拼命,上学时也没见你衣服打补丁啊。”
李让抿起嘴,默然不语。
王大娘给另一桌上完面,在围裙上擦擦手,过来收钱,给桌上的碎银吓了一跳,连连摆手“哎哟哎哟,用不了这么多钱!”
“面很好吃,收下吧。”顾少言把银子推过去。
“这……”王大娘面露难色地望向李让。
“收下吧。”李让也这么说。
“谢谢!谢谢!”王大娘抖着手把银子收进衣服的口袋里。顾少言和李让站起来就走。
“唉!等下!”
二人回过头来,只见王大娘一路小跑过来,塞了一团东西给李让,“这是我家里种的一点小菜,拿回去吃吧。”说着不待李让推辞就跑开了。
“你们很熟吗?”顾少言回望了一眼在摊上面忙碌的中年妇人。
李让点点头,“大娘有个儿子,和我年纪相仿,去了北边当兵,我常在这里吃,大娘也很照顾我,说是看到我就像看到了儿子。”
“哦。”
两人并行无言,向陋巷中的杨家旧宅走去。灯火渐远,月光渐明。
“我知道你看不起我,还在书院的时候就是了。”李让从容地说道,“你官位比我高得多,我们家境更是天壤之别。请你留下来,是为了查清楚大人被害的真相,你也不是为我留下来,而是为了让林寻舟对你有所改观而留下来,我不图你什么。”
“知道了。”顾少言看都没看他,过了一会,又说道,“有些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顾少言犹豫了一会,把脸撇过去,“你是怎么和林寻舟一直做朋友的?”
李让愣住了,很少有人会问这种问题,就算真的想问也不会这样说出来,会很丢脸。但他知道顾少言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所以他没有直接回答,“林寻舟和书院的很多人都是朋友,你应该问你们为什么不是。”
顾少言扭过头来,面色不善,“你是在暗指什么吗?”
“不是我要暗指什么,而是你明明知道原因,还要问这个问题,让我觉得很没意思。”
清冷的月光将李让消瘦的身躯笼罩进去,显得他更加羸弱,顾少言站在阴影之中,紧盯李让,左手提到腰边,却抓了一空,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换了便服。
“是,我是知道。”顾少言轻声说道,紧接着他的语调陡然高了起来,“他嫉恶如仇,这是很好的事,小师叔也嫉恶如仇,但他做得太过分了。小师叔要的是正义,林寻舟要的却是他自己的正义。”
“在可见的未来,这并不冲突。”
“放肆!”顾少言低声吼道,他一把将李让按在墙上,眼神凶狠,“你知不知道就凭这句话我可以抓你进诏狱?”
李让没有反抗,反抗也毫无意义,顾少言的武功高他太多,他就这样很坦然地靠在墙上。
良久,顾少言松开手,连退几步,垂头丧气,“你也相信他的胡言乱语?说什么小师叔死了,还和陛下有关?”
“他是不是胡言乱语,你心里清楚。”
顾少言踌躇了一会,“我觉得是。”
“那就是吧。”
李让理了理衣冠,“相信他的人,还是他的朋友,不相信他的人,也还是他的朋友,可你非但不相信,还去做了锦衣卫,这就是你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可你也去做了官呐……”
“这你就要去问林寻舟了。”
顾少言轻轻叹气,索性和李让一样靠在墙上,问他:“你为什么来书院?”
“考功名啊。”李让不假思索。
“考功名你应该去岳麓或者白鹿洞这样的地方。”
“我知道,但我付不起那里的学费。”
“你家很穷吗?”
“很穷了,母亲和弟弟相依为命。”
“怎么不接过来?”
“弟弟太小,母亲舍不得地下的父亲,我也没有钱。”李让语气很平静,应该已经考虑过很多次这个问题,他瞥向顾少言,“你呢?你为什么来书院?”
顾少言闭上眼睛,想了一会,缓缓说道,“我是世家子弟,父辈都是京官,母亲是豪商之女,那时候书院如日中天,他们让我来跟随二位先生学习,然后回京,会给我安排职位。”
“世家啊。”李让感慨道,“难怪你看不起我。”
顾少言笑笑,“倒也不是看不起,只是不理解,两个世界的人,没法沟通。”
李让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
书院将王阳明遇贼的事情报告给了官府,但他们也无能为力,毕竟在扬州城里,官府还不如书院有用。
归有灯带着学生出去搜了一遍又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谭如鸣被吕默逼着把书院彻彻底底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又被逼着每晚巡一次逻,实在受不了,索性闭门谢客。
林寻舟从男舍中搬了出来,在书房边搭了间草屋,告诉王阳明有事直接喊救命。
作为刺杀事件的直接经历者,王阳明倒显得无事发生一般,照旧去学堂上课,只是每天在书房研习学问变成了和徐爱一起修补被烧剩下的古书。
书院乱成一团的那晚,徐爱只是从藏书楼上探头问了一句怎么了,听闻王阳明没事就立刻把头缩回去看书了。王阳明对此大加赞赏,认为这才是治学的态度。并委婉地表达了希望林寻舟能够向徐爱学习的意愿,后者以白眼回之。
刺杀失败了,北六息却毫不在意。
只要没有暴露身份,那就来日方长,虽然书院加强了警戒,但在自己如此轻功之下要接近王阳明并不难,他也是凭此才能轻松甩开林寻舟和归有灯,甚至让二人以为自己还在外面,实际上却早已潜回书院,他唯一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做到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