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谣言在东南各地飞快传播:“书院弟子林寻舟刺杀院长王阳明未遂,借平倭之名投靠朝廷,王阳明重伤不治,岌岌可危。”
砰——谭如鸣一掌拍在桌上,笔墨飞起又落下,“荒谬!这是哪里来的谣言。”
“应该是倭寇传出的吧。”徐爱捡起谭如鸣拍下的毛笔,在手中书卷上勾勾画画,自得其乐。
“师兄你还这么淡定!”
“因为先生早有预料啊。”徐爱奇怪地看着她,“先生现在和归教习在大门见客呢。”
“见客?什么客?”
“不知道,不过他们每个人都带着一个自称是国医圣手的郎中。”
“真的假的。”谭如鸣一脸好奇,撂下一句:“我去看看”,就飞一般地溜了出去。
门外熙熙攘攘,十几架马车停在门口,将道路完全堵住,衣着华丽的贵人款款而下,家仆们从后车请下鹤发童颜的郎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就要往门里闯。
“诸位诸位!”王阳明马上迎出来,鞠了一躬,“多谢诸位关心,老夫身体无恙。”
“阳明先生,您没事啊?”贵人们喊道,略显疲惫的脸庞展露出惊喜的表情,一听到传闻,他们就立刻准备礼品,从四面八方赶到扬州,力求第一个探望王阳明。
但王阳明把他们全部拦在了外面。
“让诸位担心了,近来有传闻说有书院弟子行刺老夫,此乃歹人不实之言,劳烦诸位挂念,老夫不甚惶恐。”
“噢!”人们恍然大悟。
“阳明先生!”一名身着华服的男子拼命挤开人群,凑到王阳明面前,“先生无恙那是最好不过,可在下也略备薄礼,请先生笑纳。”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哄地一声,一群人立马争着要往前挤,都说自己“略备薄礼”,相互推搡呵斥。
王阳明努力维持着微笑,面色已经有些惨白,身形微晃,一旁恶归有灯立马把他护到身后,替他应付那些人。
谭如鸣悄悄出现,把他扶到一边靠着,嗔怒道:“你进去坐着聊啊!”
王阳明微微喘了喘气,摇头道:“放他们进来会打扰学生修行的。”
“怎么会,监学在盯着呢。”
王阳明笑笑,一阵寒风吹过,他打了个冷颤,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时近秋末,天气已经很冷了,王阳明却只穿了一件单衣,他本就身形瘦弱,单衣附在他身上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我去给你拿大衣。”说着谭如鸣就要走,被王阳明拦下,“穿多了显得不精神。”他很认真地说道。
“那又怎样?”
“会让人疑心我是不是受了伤在强撑着。”
“可你真的是在强撑啊!”谭如鸣简直哭笑不得。
“我已经好多了。”王阳明笑着说道,虽然他的脸色一点也不好。
门外的喧闹声一直没停,“让开!我们要见阳明先生!”
“诸位……”归有灯被人来回推搡,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谭如鸣扫了一眼,低声说道:“我去封门。”
“不行!”王阳明再次把她拦了下来,“这岂不是坐实了我受伤!”
谭如鸣一跺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样!”
“我去和他们说吧。”王阳明走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归有灯,站到了他前面,喧闹声一下子就大了起来。
“诸位稍安勿躁,请听老夫解释……”
“我们为什么要搭理这些人?”谭如鸣在后面,眼神不善。
“你们是不用,但先生作为院长,就是要搭理他们啊。”归有灯轻声说道。
谭如鸣复杂地望了一眼王阳明的背影,很瘦弱,也很坚毅。
“归先生好像心不在焉的,几天前就有了吧?”
“啊!”归有灯立马瞥过脸去,支支吾吾半天,嘟囔道:“没什么。”
“没事吧?”谭如鸣关切地问道。
“唔唔。”归有灯看了一眼王阳明的背影,数变脸色,最终低声对谭如鸣说道:“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回哪里啊?”
“……回家吧。”
“想回家就回去啊!”谭如鸣不能理解,“跟院长说一声就是了,他难道会不让你走?”
“不是的,我可能……回不去了。”
“为什么?”
“因为我要回的是我过去的家,而我早已和过去决裂,四处瓢泼多年才得以被书院收留,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去……”
“什么该不该的,是你自己想回去吧,既然已经想回去了,那不管该不该都应该回去看看啊。”谭如鸣十分不解,总觉得归有灯话里有话,可她听不出来。
“是么……”归有灯若有所思,“果然还是我自己想回去啊……”
王阳明终于打发走了那些不速之客,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回望二人,“怎么了?”
“没什么。”归有灯连忙说道,但是谭如鸣比他更快,“归先生想要回家看看啊。”
“噢?可以啊。”
“阳明先生……”归有灯说话吞吞吐吐,显得颇为犹豫,“在下……”
“归先生怎么了?”王阳明笑着问道,“想回家不需要什么借口的,武学课可以让谭如鸣先代着。”
“那个……”谭如鸣咳了一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也想请假。”
“啊?你也要回家?”
“那倒不是,我是想去……”
“去台州。”王阳明笑眯眯地替她说出来了。
“我可没这么说啊!”谭如鸣矢口否认,“不过既然院长希望我去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去吧。”她同样笑嘻嘻地回道。
王阳明哭笑不得,“虽然书院对请假一事一直是十分宽松的,但唯有的两位可以上武学课的教习都请了假,课怎么办呢?”
“这个……我们会尽快回来的。”
王阳明却摇了摇头,“我看你们也别回来了,我最近得到的消息——倭患仍然十分严重,唯有台州一带官军可以反击,据说有大批倭寇正在向那里集结。”
谭如鸣下意识握了握拳。
“归先生省完亲就请赶往台州。”
“谭如鸣就直接去和林寻舟汇合吧。”
王阳明倒不是怕林寻舟打不过倭寇,而是怕他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有人在旁边盯着,总会好些。
谭如鸣大喜过望,连忙答应,归有灯却木讷了好久,直到谭如鸣捣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应下。
秋末的寒风自西北而下,大多数地方都只有枯枝落叶随风而舞。
而有的地方,还伴随着血气。
台州城外,以往清澈的河流已经粘稠不堪——人血,填充了河道。
这是倭寇的血。
与林寻舟单挑失败后,松浦隆信养好了伤,带着众倭卷土重来,就算林寻舟在单挑中打败了自己,也无力挽回明军在战场上的颓势——即便他们换了新的将领,那个叫戚继光的明朝将军。
可惜他错了。
在倭寇休养生息的同时,明军也在紧张地训练新兵,在戚继光的教导之下,无论是原有的明军、自发的秀才兵还是刚招的新兵,都紧密地团结在他的阵法之下,各司其职。
城墙上,戚继光与林寻舟并肩而立,神色严峻地看着战场,楼楠和张元勋带领组成鸳鸯阵的明军正与倭寇相战。
十一人一组的队伍,攻守得当,进退有秩,较之以往明军大队作战,配合有明显好转。
倭寇却仍然自顾自地拔刀冲锋,虽然是一个混乱的整体,却也勉强有所配合——他们是由申不时指挥的。
在申不时还没有来之前,他们一直是秉承浪人之风,临阵对敌时只凭意气冲锋,讲求个人威武而不顾相互配合,幸而那时的明军军备落魄,毫无斗志,才能屡战屡胜。
在松浦隆信与他深交之后,便全权让他负责指挥,自己更乐于做冲锋陷阵的大将,在申不时的指挥下,原本松散的倭寇竟然隐隐有了正规军的气势。
可惜仍然阻止不了溃败。
明军已经将倭寇分割成了小股散兵,每块散兵被数个鸳鸯阵围住。
倭刀高高举起,却只能无力地砍在盾牌之上,倭刀是以放弃破甲能力,强化对无甲、轻甲敌人的砍杀能力,完美契合缺少铁矿做甲的倭国内战。然而在军备完整的明军面前毫无用处。
有胡宗宪坐镇后方,戚继光几乎所有诉求都被满足,无人敢克扣台州守军的武器、盾牌、粮饷,又有阵法加持,焉能不胜。
自然,他处明军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本该批发的武器、铠甲莫名地没有被允许,不要说盾牌,就连保命的护甲也不一定足够,只能龟缩墙后,依墙而战。
刀光晃晃,随之而起的却是一阵阵钝声,明军以大盾居中,小盾辅之,完美挡住了所有倭刀的攻击。
战友默契相间,前盾一撤,立刻有长枪刺出。更有狼筅来回挂挑,见惯了长枪军刀的倭寇从没有见过这种东西,虽然少有倭寇丧命其下,但利刃颇多,倭寇不得不连连躲避,明军又加之枪盾,令倭寇首尾不能相顾。
偶尔有倭寇高手轻功卓越,可以跳出阵中,明军立刻长枪如林将其挑下,即便侥幸得以逃出,各鸳鸯阵中的刀手立刻撤出将其围剿。
城头明军放出一轮轮箭雨,虽然不多,但胜在威慑,倭寇不仅要提防正面,还要小心空中流矢,略一分心,便被斩于阵下。
嗜血成性的倭寇想到过自己也会有这一天吗?
应该是没有,不然何以有那么多人眼神惊恐?
作恶太久,以至于忘了自己也是肉体凡胎,也会死的吧?
“败了。”申不时轻轻放下手中折扇——这是倭寇首领用来发号施令的信物,现在不过是一把废扇。
盘踞在台州一带,曾经不可一世的松浦番倭寇,就这样灰飞烟灭了,当然,也不能说完全覆灭,至少松浦隆信还活着,北六息也还在——如果他也能算倭寇一员的话。
“怎么会……这样呢?”松浦隆信颓然跪下,倭刀被他倒插在地,咔嚓一声拔出短刀就要自尽,却被北六息一脚踢飞。
短刀刷地在空中回旋,锵的插在地上。
养好了伤的北六息终于找回了些往日的自信,更主要的是,他在松浦隆信的脸上看见了之前的自己——长久以来的不可一世被轻松戳破之后所表现出的挫败感。
更何况松浦隆信连着受了两次挫折——林寻舟一次,戚继光一次。
“早闻倭人有战败自尽的习俗,和我们一样,也是从汉人那里学来的,不过汉人却是在竭尽全力后还无法挽回局势时自尽的。”
“倭人似乎把这件事看得轻多了呢,略有颓势,就迫不及待地拔刀自刎。”
松浦隆信仰头望天,喃喃道:“已经败了,我所有的部下都已经死了,无力回天……”
北六息望向下面,被包围的倭寇已经被斩杀殆尽,余众不过了了,覆灭只是一瞬间的事。他指了指城头,用很“倭寇”的语气说道:“部下的使命已竟,阁下身为主将却还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斩杀敌方主将。”
戚继光就站在城头显眼的位置,全神贯注地指挥明军,丝毫不知道有人正在盯着他。林寻舟却是一直在盯着松浦隆信所在的山丘,他看的是拿着折扇的申不时——一个明显的汉人,所以北六息一出现他就看见了。
林寻舟高悬已久的心终于放下——北六息在台州,他终于可以不用担心有人觊觎王阳明的性命了。
“戚继光和林寻舟,总得杀掉一个吧?”北六息拍了拍松浦隆信的肩膀。
“我们有胜算吗?”
“目前来看没有,不过——申兄看起来毫不惊慌呢。”
“不错,我已经找好了下家。”申不时坦然承认,“我们本就是相互利用,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吧?”
“是。”松浦隆信点头,“申君找的下家是谁?”
“岛田三郎。”
“什么!我们怎么能与那帮农民为伍!”
“收起你武士的骄傲吧。”申不时冷冷道,“否则一切都将前功尽弃。”
“那我们还等什么?”北六息捡起地上的短刀,递给松浦隆信,“趁着明军在杀你的部下,我们快走吧。”
松浦隆信的眼神瞬间凶狠。
“噢!我没有取笑阁下的意思,只是实话实说。”北六息耸耸肩,转身走了下去。
林寻舟站在城楼遥望三人,他猜到他们要走,可惜相去甚远,又有北六息这样的轻功高手在,他没必要费力气去追。
最后一名倭寇被斩于阵下,他捂着脖子,鲜血喷薄而出,摇晃着倒在地上。
在他附近的明军没有欢呼,而是亲眼见他抽搐了数下,断了气,这才长吁一声。
他们的腿还在发抖。
如此不可一世的倭寇,就算是朝廷的百战精锐前来也要一番苦战,这些刚从农民被征召的新兵却把他们全灭了。
不可思议,不可思议——这些新兵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前来的,只因亲人在后,退无可退。
“赢了!!!”不知是谁开口喊了第一声,一瞬间,欢呼声如排山倒海一般涌来!
“我们赢了!!”
“赢了!!!”
城内心惊胆战的百姓,听见欢呼声是由汉话喊出的,也都喜极而泣,相互抱头痛哭。
除了少数几人,没有人相信台州能度过此劫。
戚继光一屁股坐在地上,冷汗这时才流下来,他是相信自己的阵法的,从草创之初就在脑海中日夜推演,他确信可以克制倭寇。
但他对这些新兵没有把握,他已经尽最大的努力筛选出一批士兵了,也亲自操练阵法,可他们毕竟是一群新兵,即使夹杂了一些老兵,也很难说是一支合格的军队。
没想到能有如此战绩:
副将回报说尽斩倭寇二百九十人,倭首在逃,官军仅一人轻伤。
“好啊……”他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