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授业?!”谭如鸣惊讶地望着王阳明递过来的天子亲笔,“我看看……啧啧,措辞真是委婉呢。”
王阳明接回书信,“我想让徐爱去。”
“让大师兄去?”
“我已经是个老人了。”王阳明笑笑,“只想安心待在扬州教书罢了。”
谭如鸣切了一声,“总觉得你是在为书院铺后路。”
“总不能等我死后书院就被人拆了吧。”王阳明叹道,“不过这你都能看出来,还蛮聪明的。”
“……”谭如鸣不知该说些什么,“我上学时哪门功课不是甲上!你以为我是林寻舟那种不念书的人嘛!”
“聪明可不止是说一个人学问好,而是以小见大,防微杜渐。就像他很早就跟我说过书院长久不了,而我是最近才明白这个道理的,更何况现在又出了归教习的事。”
谭如鸣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归教习……监学一直在自责自己看走了眼。”
“他没看走眼,归教习一直都是那种正义的人,只是长久的痛苦让他走偏了路。”
“朝廷一直当此事于书院无关,但归教习会怎么样呢?”谭如鸣担忧地问道。
王阳明没说话。
不言而喻。
呼——寒风吹过,院中银杏的最后一片枯叶落下。
伤感。
王阳明突然一阵咳嗽,咳得脸色煞白。
谭如鸣飞快地跑到房中端了一碗温药,扶他缓缓喝下,“还没有好吗?”
“怕是好不了了。”王阳明哑着嗓子说道。
是北蒙的那一记剑伤,剑气入体,缠绕不出,阴蚀五脏六腑。
“再换个郎中吧。”谭如鸣说道,“这药一点用都没有。”
“换谁都一样。”王阳明终于恢复了些血色,“我说,你和徐爱一起去京城吧。”
“嗯?为什么?”
“林寻舟也在京城吧?你去找他啊。”王阳明微笑。
“我……”谭如鸣犹豫许久,轻叹道,“我就不去了,他嫌弃我呢。”
“他总是跟我说什么一腔孤勇,说有了同伴就会丧失勇气,但这不更能说明他有所牵挂吗?”
谭如鸣的眼眸亮了又亮,但终究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暗淡下去,缓缓地——摇头。
林寻舟入京的消息很快传到了嘉靖皇帝的面前,一同送上的还有他拜访杨继盛和王世贞的报告。
他是在杨宅暴露的行踪,当然,也可能他根本就没打算隐藏。
所有身居要职的京官都会被锦衣卫密切监视行踪,杨继盛和王世贞由于常年和严嵩作对更是被天子亲命重点监视。
防止他们结党营私……或者横遭不测。
“大内没在城门发现林寻舟吗?”嘉靖问道。
陈洪深深弯腰,“回陛下,贼人奸诈,想必有所伪装,蒙混过关。”
嘉靖再望向一旁的顾少言,“这几个人谈了些什么?”
顾少言心中咯噔一下,沉声道,“只是又说了些大逆不道之言,不过——他似乎在有意避开我们,所以臣怀疑他出现在杨宅是有所图谋。”
嘉靖冷哼一声,“人人都知道杨继盛和王世贞是清官,他是要拉他们下水吗?”
陈洪和顾少言都没有做声,这个问题只有嘉靖自己能回答。
“南直隶贩卖军火一案可有进展?”
“回陛下。”陈洪说道,“大内正在加紧审查,然所精审案者不多,是否需要引刑部接手?”
嘉靖沉吟片刻,摇头道,“此事仅限于大内。”
“是。”
“尽快查清林寻舟入京的意图。”
“臣等遵旨。”
入夜。
林寻舟从一片漆黑中走出,遥望着灯火辉煌的清欢坊,轻功施展,两下便翻上屋顶。
寒风依旧。
积雪已经化了大半,不过化雪总比下雪冷,今夜的清欢坊的楼台外都没有女子抚琴。
站在高处,藏匿在暗处的林寻舟重新打量了这座歌坊,的确发现了一些端倪:从二层往上,歌坊的四角都有一个深衣小童站在窗边,警惕地打量着四周,即便有客人经过也纹丝不动。
为了不打扰客人所以用小童来监视四周和长廊吗?
这样的话,那些所谓的高手不会离他们太远,至少肯定在人声可达的范围内,从外看没有多余的结构,估计走廊中藏有暗门。
拙劣。
林寻舟很轻易地就避开了那些小童的目光,轻轻落在屋顶,脚踩在屋瓦上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南面是歌坊后的小院,林寻舟几次从这里经过都
闻到过阵阵幽香,香气四溢甚远,里面必然住着许多,而且身份不低。
故而这里不会有太多的监视。
稍微想想就知道那些看守会藏在哪里,无非是竹林之中,屋影之下。
林寻舟避开这些地方轻巧地跳到了院中,没有惊动任何人。
所以他说这些人的水平很拙劣。
既然是歌坊,琴女的地位总不会太低吧。
抱着这样的想法,林寻舟从墙角摸了过去。
院中只有几间房亮着灯,有女子低吟浅唱,也听得有女子啜泣。
世间悲欢,看来是不相通的。
“月姐姐,风寒好些了么?”
听见房中有人说话,林寻舟立刻停下脚步。
“嗯,好些了,谢谢妹妹关心。”
是那个女子的声音。
“严公子今天又来了,非要听《独坐幽篁》,明姐姐一个人也唱不了,姨娘都急死了。”
“风寒入体,我也没办法啊。”
“唉,姐姐,严公子今日脸色极差,已经出手打了几个小厮,我怕他找到后院来对姐姐不利啊。”
女子的声音为之一滞,半晌才出声道,“没事的妹妹,你先去忙吧。”
“嗯,姐姐保重身体,若是听到什么动静一定要躲起来!”
“嗯!”
屋门打开,有清香飘出,林寻舟侧身躲到角落里。
一个年轻的女子从屋中走出,很快便消失不见。
林寻舟按住门板,以免发出声响,悄无声息地钻入房中。
袖月只觉得寒风一过,再回头,便与林寻舟四目相对。
“你……”她明显吃了一惊,眼神中还带有些许畏惧。
“找到了吗?”林寻舟问她。
袖月避而不答,往后退了数步,怯怯道,“我昨日上街看到了布告,你就是那被朝廷通缉的反贼……林寻舟?”
“我不是告诉过你姓名了吗?”林寻舟反应平平,看样子这个女子终于明白了自己面前站着的是什么人,这样也好,省的她又乱认什么姐姐弟弟。
他缓缓抽剑,架在女子脖子上,按着她向后退去,一直逼到墙角,“只要你听话,就不会有事。我问你,你找到那个人了吗?”
“找……找到了。”袖月低声答道,“应该是在歌坊的地下,那里看守严密,我们从来没有去过那里,但经常有人送饭过去。”
林寻舟收剑入鞘,“带我去。”
“今天不行。”袖月为难道,“严公子就在外面,要听琴箫合奏,但我称病了,如果被他看到就完了。”
“你为什么称病?”
“为了帮你打探消息!”袖月低声喝道。
“这样……”林寻舟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左顾右盼了一会,“那严公子是谁啊?”
“东楼公啊。”
“东楼?”林寻舟想了好一会,终于反应过来了,“严世蕃?”
“对!”
“他都三十多了还自称公子?!”林寻舟狠狠地呸了一声,“装嫩也要有个尺度吧。”
“总之,今天是不行了,你赶快走吧,被人发现就麻烦了。”
“我可没那闲工夫。”林寻舟一把将袖月扯了过来,“带我去就是,有我这个凶神恶煞在你旁边,哪轮得到严世蕃造次!”
清欢坊最上等的雅间中,欢声笑语,莺莺燕燕。
台上有女子抚琴,妙龄佳人伴舞,美酒佳肴陈列其中。
雅座的正中,却坐着脸色阴沉的严世蕃,身后是他数名贴身高手。
一位容貌端庄的中年女人恭敬地坐在他身旁,低声致歉,“严公子,袖月今日依旧风寒未愈,扰了公子雅兴,小坊万分抱歉。”
严世蕃摇摇头,“李姨娘不必如此,严某又不是什么凶神恶煞,只是公务缠身,心烦意燥,想来听一曲合奏,既然琴师身体抱恙,那就随便听一曲吧。”
女人如蒙大赦,连连道谢,余光却瞟到门边的婢女对她使了一个眼色,顿时心领神会,“奴家就不打扰严公子赏曲了,先行告退。”
严世蕃微微点头,目送女子出门,略一摆手,立刻就有侍卫尾随了上去。
大堂空无一人。
准确来说除了严世蕃所在的雅间,整座清欢坊就没有别的客人。
严氏父子的权柄滔天,不止体现着朝堂之上而已。
出了雅间的女人迅速恢复成毫无表情的脸,冷声问道,“怎么了?”
婢女半跪在地上,恭敬答道,“回姨娘,袖月出来了。”
“那就把她带上来!”
婢女颤了又颤,小声答道,“有人看到她带着另外一个男子,正从后院往这里走。”
女人霍地睁大眼睛,“整个清欢坊都为严公子清场了,哪里还有其他男子!这几日称病不起——是私会相好吗!”
婢女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敢说,从她的反应也不难看出这个中年女人绝不是像在严世蕃面前表现得那样温顺。
“叫上人,跟我走。”女人咬牙切齿地扔下一句话,便大踏步地向下走去。
袖月带着林寻舟一前一后地走在过道中。
“为什么今天楼下这么安静?”
“因为严公子来了,姨娘就婉拒了其他客人,现在姨娘应该在楼上陪着严公子,所以我才敢带你过来。”
“说起来,我也没给你钱,你居然还能帮我。”
袖月顿了一下,“最开始帮你,是觉得你好看;在房里的时候,是真的怕你;现在,好像又不太怕你了。”
“为什么?”
“你看起来……没那么坏吧。”
“我看起来的确不像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我可没说过我是什么好人,朝廷布告上写的罪名,大部分都是真的。”
袖月低下头去,林寻舟走在她身后甚至能闻到从她后颈散发出的女子体香。
进门,拐角,站着两个女人,以及一群面色阴沉的护院。
“往哪去啊?”
袖月惊呼一声,浑身颤抖,直接呆滞在了原地。
林寻舟越过袖月,把她拉到身后,“你是谁?”
这是一个衣着华贵的中年女人,不同于年轻歌女,她的眉间画着很浓的彩妆,眼神也十分凛冽,总之,不像是会抚琴的女子。
“你又是谁?”她微昂起头,眯着眼睛,倨傲不已,“今日歌坊只为严公子一人而开,我不记得他的随从里有你这么个人。”
林寻舟一身青衣已经有些打皱,长发疏于打理也有些蓬乱,身后还背着一把剑,就像那种四处漂泊的剑客,若不是一张干净的脸,便与乞丐无异。
寒酸、污秽——是歌女们所看不起的。
林寻舟不介意报上自己响亮的名讳,有时候他甚至还很享受这种乐趣,但就像当初的考虑,他不能暴露太多。
“我的确认识那位严公子,而且他也应该很乐意为我安排一席,这样说来,我也不算是偷溜进来的穷鬼啦——你是这么看我的吧。”林寻舟微笑道。
女人哈哈大笑,“真是不知羞耻!你这样的贱民也敢妄言与严公子有所交情!”
贱民——似乎是比穷鬼还要低一等的称呼,林寻舟没想到又被人看扁了一层。
“今天就要了你半条命,再把你交给严公子发落!”一声令下,一片刀光,女人身后的护院纷纷拔刀相向,杀气逼人。
“我看这不止是想要我半条命吧。”林寻舟嘟囔了一句,扫了一眼身后的袖月,她害怕得不住地颤抖,脸色一片惨白。
“不用劳烦了!”熟悉的声音在人群后响起,众人纷纷避退,让开一条通路。
严世蕃走上前来,“还从没有哪个贱女敢这样骗我。”
他从身边人腰间缓缓抽剑,抖出一个漂亮的剑花,“要是真的抱恙也就算了,居然敢耍我……”
他忽然说不下去了。
因为他终于看清了眼前的这个男子。
他见过这个人。
在三年前。
林寻舟朝他微微一笑,“好久不见,严—公—子。”
当啷一声,严世蕃手中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的贴身高手们瞬间冲上来将他护在身后,清欢坊的护院们不明所以,也跟着上来将林寻舟团团围住。
林寻舟依旧保持着微笑。
他身后的袖月终于恢复了神智,紧紧地拽着他的衣角,缩在后面。
严世蕃突然一声爽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尊驾,真是幸会!”
从林寻舟这边能却清楚地看到他的脸色正逐渐变得惨白,豆大的汗珠从脸角滑下,他却仍是强撑着不倒。
的确比上次见面强多了。
严世蕃努力保持音调不颤抖,“请问尊驾在此是有何贵干?”
林寻舟轻轻扶住袖月,“这是我认的姐姐,今天来看看她。”
严世蕃深深弯下腰去,恭敬地行了一礼,“不知尊亲在此,多有冒犯。”
林寻舟笑了笑,没说话。
众人却是瞠目结舌,素来以狂妄暴戾闻名的严世蕃,居然会给人弯腰行礼,言语还是如此谦卑?!
所有人都收起兵器,眼力再差的人也知道这是不会打起来了。
一直在旁边观望的中年女人浅笑一声,先前杀意一扫而光,她走上前来,微微行了一礼,“原来真的是严公子的好友,奴家姓李,旁人都叫我李姨娘,奴家有眼无珠,还望公子海涵。”
“我请姐姐带我游览一番歌坊,你们要陪同吗?”林寻舟淡淡问道。
“那在下就不打扰了!”严世蕃如蒙大赦,抓住这句话立马掉头就走,连掉在地上的剑都没顾得上,还是他的随从替他捡起来的。
李姨娘见状也随之而去,“公子请随意游览,奴家先去陪严公子了。”
纷闹的走廊登时冷寂了下来,仿佛这里从来就没有十几把刀剑亮出来过。
严世蕃没有回去楼上雅间,而是径直冲出了歌坊,他的随从们只敢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这样他们也就看不到严世蕃不断抖动的嘴角,以及与残雪相映的惨白的脸色。
林寻舟的脸色同样不好看,他暴露了自己的位置,即便严世蕃不知道他真正要找的是谁,至少知道了这座清欢坊的位置。
他原本已经准备杀了那十几个护院,却没想到严世蕃会尾随而来,把他杀了——意义也不大。
事情变成这样,让他很不爽。
如果真的找对了人,还是带离这里吧。
“你好些了么?”林寻舟问袖月。
从一开始碰到那个姨娘,他的脸色刷的就白了,后面严世蕃更是将她吓得不轻。
“我……真以为会死。”袖月攥紧了林寻舟的衣袖,“我不想死,所以我很怕。”
“所以你提前认了个弟弟是对的。”林寻舟轻松地说道,“现在带我去吧。”
“不用带了。”袖月指着前方的尽头,那里是一扇不同于其他房间的木门,布满了红与黑的装饰,华丽又诡异。
“你在这里等我。”林寻舟缓缓走近那扇门,轻轻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