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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雪

不见故明 日月不照 4836 2024-07-11 13:39

  朔风越过燕山而下,京城一片素白,已是腊月了。

  严世蕃搀扶着父亲严嵩走在狭长的宫道上,撑着伞,努力不让霜雪落在父亲身上。

  严嵩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满天风雪,呼了一口热气,“总算下雪了,天子有德啊。”

  “钦天监总算不用提心吊胆了。”严世蕃伸手把严嵩歪了的披风扶正,“加上东南的捷报,又会有一大批人要升迁了。”

  “捷报?”严嵩看着严世蕃,“哪里有捷报?”

  “倭患已经肃清大半,南直隶多年军火流出也已经查清,胡宗宪、还有那个什么戚继光必然升迁啊。”严世蕃不明所以。

  “除倭的目的是什么?是解东南百姓之围?的确是,但不全是,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海运啊,海运不通,江南丝绸就不能贩卖出海,朝廷每年要少收十万两白银,现在海运通了吗?没有!”

  “谁又告诉你南直隶的军火案查清楚了?呈报上明明白白写着主犯离奇身亡,线索已断,这也叫查清楚了?”

  “至于升迁,戚继光是稳妥了,只是委屈了汝贞。”

  严世蕃黑着脸,愤懑不已,他最不满的就是严嵩一直将他当做什么都不懂的小儿来教训,可他已经三十五了!参政已经十年了!

  他狠狠地呼了几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冷声道:“胡宗宪要被降职?你不是说他是为了保我们的命吗?”

  “他是在保我们的命,可我们却保不住他的官。”严嵩伤感道。

  “陛下竟如此忌惮林寻舟?和他稍有交道就要打压?”

  “应天的城门高五丈、厚六丈,是太祖亲自监造,可挡万人攻城,居然被林寻舟一剑斩塌。”严嵩喃喃道,“此真乃剑仙耶?”

  严世蕃想起了自己看到了那份奏折:时青光乍现,直通云霄,士卒相顾惊愕,逡巡而不敢前。少倾,地动山摇,南门轰然崩塌,其上倭寇奔走哀嚎,皆震死楼中。

  顿时,严世蕃感到一阵无力,“李温良也没这等本事吧?”

  “他有。”严嵩肯定道,“只不过李温良喜欢讲道理,而林寻舟是个粗人。”

  “李温良本质上是个书生,只不过凑巧是天下第一。”

  “林寻舟本质上是个莽夫,只不过凑巧生的清秀。”

  “不过这也是好事,至少我们知道了光凭武力是不可能战胜林寻舟的。”

  恍惚间,严世蕃又想起了三年前的那一幕,轰然坍塌的午门——何其相似啊。

  他满嘴苦涩,“我只希望这辈子都不用再见他。”

  “那可能不行。”严嵩悠悠地说道,“探子回报说林寻舟出了应天,往北走了。”

  “他……不会是来京城吧?”

  “不然呢?”

  “那要立刻调兵进京啊!”严世蕃喊道,“把这个疯子拦在京畿之外!”

  严嵩冷冷地看着严世蕃,看得他毛骨悚然,“调兵进京——这也是你能说的话?”

  严世蕃自知失言,嗡声道:“儿子知错了。”

  “唉,真担心我死以后你会落得什么下场。”

  御书房内,嘉靖皇帝慵懒地靠在御榻上,手靠在暖炉边惬意地伸展着。

  屋外大雪纷飞,里面却甚是闷热,顾少言半跪在地上,已有微汗。

  嘉靖把手揣回袖中瞥了顾少言一眼,“起来吧。”

  “谢陛下!”顾少言恭敬地站起来,微微弯腰,退到一边。

  “想清楚了吗?”

  “回陛下,臣已知罪,不该擅离职守,致使锦衣卫内务堆积,有塞圣听。”

  “锦衣卫之事自然有副使处理,朕倒是想知道你为朕招揽的名士在何处。”

  顾少言再次跪下,“臣有负圣望!”

  “起来!”嘉靖脸色不悦。

  顾少言谢恩起身。

  “他不领情?”

  “是。”

  “呵!”嘉靖冷哼一声,拂袖道,“朕早就说过他是养不熟的豺狼,行事乖张放肆,视礼法于无物,视君父于无物!”

  顾少言抬头望了一眼,再三犹豫,小心开口道:“臣以为,恐怕只有舟山先生能管住他。”

  嘉靖忽地一怔,打趣道,“怎么,你现在都不喊小师叔了?”

  顾少言笑道:“公堂之上,臣不敢用此私称。”

  “哈哈,这哪里是公堂。”嘉靖也笑了,转而又陷入低沉,“朕也很想念小师叔啊,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

  顾少言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那不妨派人去找他。”最后话到嘴边,硬生生忍住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陈洪悄然进门,恭敬地跪在地上行礼,“陛下,严阁老到了。”

  嘉靖嗯了一声,对顾少言说道:“难为你一回京就来述职,,早点回家吧,朕听说你父亲对你是大为光火啊。”

  “谢陛下关心。”顾少言郑重地行了一礼,也与陈洪相顾点头致意,恭敬地退下。

  出门,便看见严嵩父子站在廊内。

  “阁老、小阁老。”顾少言行礼致意。

  “噢,顾大人,许久不见了。”严嵩步履蹒跚,挣扎着也要回个礼,顾少言和严世蕃连忙把他扶住,“阁老不必如此,少言受之不起。”

  “顾大人执掌天子亲军,日夜操劳,老夫理应行礼。”虽然这么说着,严嵩却是不住地咳嗽起来,严世蕃连忙拍拍他的后背,“爹,您慢点。”

  陈洪走出书房,小声唤道:“阁老,陛下召见。”

  顾少言连忙让开路,“阁老请!”

  “啊啊……”严嵩喘着气,“那老夫就先去面圣了。”

  顾少言微微弯腰,“您请。”

  严世蕃扶着严嵩慢慢走进御书房,在转角的一瞬,深深看了一眼顾少言。

  “朕这里有两份奏折。”嘉靖意味深长地看着严嵩父子,“一份是弹劾浙江巡按胡宗宪私会朝廷钦犯,要将其革职问斩。”

  严世蕃心中一惊。

  “还有一份,也是弹劾,弹劾胡宗宪的部将戚继光借剿倭之名招募私军,似有不臣之举。”

  “这两个人,都能算是你们举荐的,你们有没有什么要说的啊?”

  严嵩呼了几口气,喘道:“回陛下,胡宗宪招揽钦犯林寻舟不假,但纯属是为东南百姓考虑啊,倭寇势强,剿倭没有高手相助,必难成事。且据臣所知,胡宗宪自始至终都未见过林寻舟一面,更未交谈一语,革职问斩,未免不公。”

  “其部将戚继光,颇有将帅之才,朝中多有耳闻,此番剿倭,东南府军已经一溃千里,又见倭寇武功高强然各自为战,故冒大险以建新军,仍出于早起剿灭倭寇,还百姓安宁之故。然依军制,唯有朝廷特许才可招军,戚继光虽不得已,却也难辞其咎,臣以为应当将其降职问责。”

  嘉靖闭着眼睛听完了严嵩的絮叨,“噢——阁老还是很想保这个胡宗宪的啊,毕竟还是自己的门生啊。”

  严世蕃正欲开口,被严嵩一把扯住,后者竟能神态不变,仍是老态龙钟之样,“回陛下,胡宗宪不是臣的门生,他是大明的臣子,是陛下的臣子。”

  嘉靖轻蔑地笑了,“阁老说得好啊,那你们想不想听听朕的意思啊!”

  严嵩立马拉着严世蕃跪下。

  “胡宗宪——贬!”

  “戚继光——升!”

  嘉靖坐直了身子,威严地俯视二人,“东南的卫所制早就烂了,两朝之前就该整治!结果各方搅局,非要等到倭寇来把这层遮羞布揭开!”

  嘉靖并没有说胡宗宪为什么被贬,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陛下圣明!”严嵩恭敬地称赞道,“内阁这就着手考察参与剿倭官员的功过是非。”

  嘉靖沉吟了一会,说道:“应天的呈报上还提到了一个叫李让的人,你们有印象吗?”

  严嵩偷偷使了一个眼色给严世蕃,后者心领神会,上前答道:“回陛下,此人是书院出身,亦是林寻舟的旧友,现在南直兵部任六品文官。”

  嘉靖赞许地点点头,“这个人内阁怎么看?”

  严世蕃听明白了嘉靖的意思——希望内阁给予升职,但他仍然一头雾水,这个人——有什么功劳吗?为什么要给他升迁?

  他求助地看向严嵩,后者却毫无表示,他只好斟酌了一下,回答道,“内阁以为此人恪尽职守,实为百官楷模,然在剿倭之中未见大功,贸然升迁,恐难服众。”

  “未见大功——朕听说他是最先发现应天镇守与军火案有关的,这还不算大功?”

  “那就——依官制,升一级,为从五品,仍在南直隶任职。”严世蕃试探着说道。

  “低了!”

  “可将其调至京城任职。”严世蕃又说道。

  “还是不够!”嘉靖脸色已有不悦。

  “启奏陛下!”严嵩终于开口,“关宁一线原有监军已致仕多年,李氏数请朝廷派遣新官,臣请将李让右迁山海关任关宁军监军。”

  严世蕃心头咯噔一惊。

  关宁军——世称关宁铁骑,常驻宁远、山海关一线以备胡人,由辽东李氏掌管,麾下骑兵皆百战精锐,骁勇嗜血,所配火器、战马皆为边军之首,就连禁军也望尘莫及。

  朝廷能稳据辽东,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关宁军的存在。为防李氏独大,朝廷设立监军并行管制,历任监军无不都是饱受朝廷信任、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眼光毒辣,行事圆滑,方能在辽东站稳脚跟。

  可如今让一个六品小官去做关宁军的监军?

  荒谬。

  荒谬至极。

  可嘉靖仅是沉吟一小会,竟点头同意了,“准奏。”

  严世蕃呆呆地望着这一切,他是真的不明白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升调他连听都没听过,哪怕是天子下令,百官估计也暗中不服吧?

  严嵩低着头,嘴唇微微蠕动出一个名字——林寻舟。

  严世蕃一愣——是为了拉拢?可李氏并非善类,李让在辽东必然受苦,那林寻舟……

  他顿时明白了,李氏是虎,林寻舟是狼,而李让——就是驱狼逐虎的关键。

  严世蕃悄悄瞥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后者依旧是半佝偻着身子,眼睛半睁半合,与寻常老人无异。但他却不敢再轻视自己的父亲了。

  “陛下。”严嵩扯着沙哑的嗓音,“探子回报,林寻舟出了应天,可能是要北上。”

  “他扬言要取朕的人头了吗?”

  “没有。”

  “那就没什么需要担心的。”嘉靖满不在乎。

  严世蕃急了,连忙劝道:“陛下!贼人行事歹毒,万不可以常理度之啊。”

  “呵——那你说怎么办?像三年前那样让所有的大内高手把朕围了一层又一层?”

  严嵩道:“陛下,臣觉得朝廷一直都错了,我们不断在培养和招募武林高手以对付林寻舟,可林寻舟自己就是天下最高的高手了,要对付他,根本不是几个人的事情。”

  “嗯?”嘉靖颇有兴趣,“那你看呢?”

  “臣以为,要对付能够一剑斩楼这样的高手,唯有大军。”严嵩沉声道。

  嘉靖一声嗤笑,“阁老是忘了三年前几千禁军都留不住林寻舟吗?”

  “那是因为林寻舟执意要跑,如果他不跑,最多只能杀掉五百人,拼了命再杀掉五百,必然筋疲力竭,后续大军一拥而上,必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嘉靖眯起眼睛,缓缓凑近严嵩,轻声道:“怎么才能让他不跑呢?”

  “攻其必救。”

  “何为必救?”

  “书院。”

  呼——风雪骤急,直撞门帘,屋内炉火忽明忽暗。

  嘉靖冷眼看着严嵩,许久,都没有表态。

  严世蕃冷汗直下,头都不敢抬。

  终于,嘉靖缓缓坐了回去,轻声道:“下去吧,此事暂不必议。”

  是不必,而非不许。

  “微臣告退!”严嵩、严世蕃齐声行礼退下。

  炉火终于嘭地一声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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