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湖州的战报被快马加鞭送到了应天。
倭首岛田三郎身死,众倭立刻陷入混乱,奔走踏死者不计其数,明军一拥而上便全歼倭寇。
擒其军师申不时,正火速押送应天。
经过清点,如兵部所料,这就是收编了各路贼人的最大的一股倭寇。
此贼既灭,肃清倭寇便指日可待。
彼时,林寻舟正在李让的带领下前往应天大牢见归有灯。
说是带领,其实只是带个路而已,进门没有费半点功夫。
狱卒自然是听闻过林寻舟的大名的,没有丝毫犹豫就打开了大门。
“我在外面等你。”李让说道。
林寻舟嗯了一声,便随狱卒下去。
同样是监狱,应天府的牢狱却比扬州的强太多,至少不是伸手不见五指,需要掌灯前行。
两旁的犯人瞧见新面孔,都纷纷凑到栅栏上吆喝道:“小哥新来的啊?犯了什么事啊?”
“都闭嘴!找死啊!”狱卒一声怒喝,众犯纷纷噤声。
“尊驾勿怪,这群人就是这德行。”狱卒陪笑道,“您这边请。”
一连下了数层,林寻舟才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穿着囚服的归有灯。
狱卒行了一礼,悄悄退了出去。
二人就这样隔栏相望。
终于还是归有灯先开了口,“您不愧是剑仙传人,当今的江湖魁首。”
林寻舟盘腿坐下,用手撑着脑袋听他讲。
“您可能不信,虽然我家世代浪迹江湖,但我受的却是正统的儒家思想。”归有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是我父亲教我的,就是君君臣臣的那一套。”
“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是以报国安邦为己任的,甚至打算去考功名,可我最后还是走上了父亲的老路。”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陷于四顾茫然的状态,见过了很多苦难,也救人于水火,但人间疾苦好像是无穷无尽的一般,永远解决不了。”
“再就是我遇到了舟山先生,从他那里我才明白,世道崩坏不是因为江湖失义,而是庙堂失义,公卿们为了一己私利而让百姓家破人亡,卖妻卖女,劫路杀人,即便有最多的江湖人也无济于事,因为我们所做的都是浮于表面。”
“要么让公卿们善心大发不再剥削百姓,要么就让他们灭亡。”
林寻舟静静地听着这些在旁人耳中是惊世骇俗的言论,显得习以为常。
“说了这么多,只是想让先生明白我是理解您的。”
“你要劝我放弃。”
“我要劝您放弃。”
“为什么?”
“因为您不可能赢,既然不可能赢那就不能撕破脸皮,而应该努力活下去,只要您活着,朝廷就始终存有忌惮。您再培养您的传人,一代代传下去,直到我们有能力反抗为止。”
“如果我不呢?”
“那您就会步舟山先生的后尘。”
“那是怎样的?”
“死。”
“何以见得?”
“天下浊浊,可见舟山先生的确是死了。”
林寻舟突然觉得很难过,那么多亲近的人都不相信自己,这个自己并不太熟的教书先生却能坦然地说出这句话。
真的很难过。
“有那么一下子,我很想救你出去。”林寻舟很认真地说道。
归有灯哑然失笑,“归某已经违了一次国法,可不敢再违第二次了。”
林寻舟点点头,起身离开,“归先生的话我记住了,但该做的事还是要做啊。”
“还有一事!”归有灯扒在栏杆上喊道,“请先生再下一层。”
林寻舟回过头来,“为什么?”
“必有惊喜。”
一直走到这一层的尽头,林寻舟这才发现在楼梯后隐藏着一扇小门,位置之隐蔽,不专门转过身来根本看不到。
门上被铁链缠了一道又一道。
林寻舟一剑劈下,啪地一声,火星四溅,链断门开。
里面用铁链锁着一个人。
一个血迹斑斑的人。
一个应该在扬州的人。
北蒙。
“看来朝廷还是在暗中监视扬州啊。”
北蒙听见缓缓抬起头来,努力看清了来人的面貌,满是血渍的脸上挤出了一个难看的表情,桀笑起来。
“你笑什么?”
“我笑我不会死了。”他的声音,宛如破旧风箱吹出的最后一口风。
林寻舟皱眉,“为什么?”
“因为你会救我。”
“我为什么会救你?”
“因为我会告诉你一个秘密。”
“我对你的秘密不感兴趣,也不相信你会说真话。”林寻舟摇头道。
他是认真的,当初北六息行刺失败,扔下北蒙时他就没有去审问,自始至终,他都只盯着北六息,他总觉得这个人与小师叔有关。
“我只希望在我面前的是你师兄,只可惜,听说湖州的倭寇已经大败,倭首被擒,倒是没有听到他的消息,想来又是在狼狈逃窜。所以,不会有人来救你,我也根本不介意你落到朝廷手里,安心等死吧。”
“别走!”北蒙哀嚎一声。
“怕死?那你当初还敢掩护你师兄逃走。”
“我以为自己不怕死,死到临头才发现自己还是想活着。”
这个理由很诚恳,至少林寻舟相信这一句是真话,“一个秘密就想换一条命,恐怕不行。”
“我只要不死就行了!哪怕关在这里!”北蒙急切地哀求道,“这是关于李温良的秘密。”
林寻舟怔住了,慢慢走近北蒙,盯着他的眼睛,“我只能向朝廷提议留你一命,至于他们听不听我就不管了。”
“好好!”北蒙如蒙大赦一般,不住道谢。
“说吧。”
……
……
林寻舟面无表情地听完,将手搭在北蒙的命脉上,“这种事情你都知道?”
“千真万确!你们的皇帝都不知道这件事!”北蒙大喊道,拼命想把林寻舟的手挣开,“您去看看就知道了!”
林寻舟松开手,转身离去,“祝你自己好运吧。”
牢门哗啦打开,李让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怎么这么久?”
“多说了一会,外面怎么这么吵?”
墙外,传来阵阵喧闹。
“攻打湖州的那个倭首被带回来了,居然是个汉人!”李让啧啧称奇,“真是没想到。”
林寻舟一愣,“在哪?”
“应该在兵部衙门受审吧?”
“带我去。”
兵部大堂,胡宗宪坐在上首,看着下属审问申不时。
“你是正德二年福州府的举人?”
“是。”申不时虽然跪在地上,但并无唯诺神色,坦然自如。
“那你为何委身于倭寇,残害同胞!”官员一声怒喝。
只不过申不时并未被他吓住,依旧从容回答,“这位大人,这个问题我已经回答好几遍了,如果你们不相信可以别问了。”
“荒谬……”官员低声骂道,转向书吏,“那就把他的话记录在案。”
“本官再问你,你为何会被藏在柱子上?”
“起内讧而已。”
“你!”官员瞪着申不时,凡是来到这里的犯人,无一不是面色如土,身如抖糠,此人竟然以平等的语气回话,那上官威严何存?
他的手慢慢伸向了一旁的令箭,何不先铩铩他的威风?
咣当——堂门被撞开,一名小吏慌忙跑了进来。
未及众人呵斥,他一路小跑到胡宗宪身旁耳语。
……
“为什么不拦住他!”胡宗宪惊诧道。
“拦不住啊。”小吏苦不堪言。
胡宗宪略一沉思,起身道:“庭审中止,你们先下去吧,从后门走。”
小吏行了一礼也匆忙退下。
胡宗宪深深地看了申不时一眼,方欲开口,有人踏入堂中。
胡宗宪立刻背过身去不看此人,沉声道:“凭借武力威胁朝廷,是良人所为吗?”
门口的人回答,“朝廷凭借武力威胁百姓,又是何等行径?”
胡宗宪没再出声,向后堂走去。
身后,“从扬州来的那个犯人——最好留他一命。”
胡宗宪听见了,但没停下脚步。
申不时摇头感叹,“这就是剑仙的气势吗?朝廷都必须让步。”
林寻舟坐到首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这个人。
果然是他在台州城外见过的那个,只是当时相隔甚远,没想到他如此年轻。
“北六息在哪?”
“跑了。”
“跑去哪了?”
“明国已经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了,应该是回了朝鲜。”
“一口一个明国,原来是个汉面胡心之人。”
申不时笑笑,“我就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啊。”
“为什么造反?”
“和你的理由一样。”
林寻舟冷笑,“一样?”
“不一样吗?”申不时反问道,“只不过你是凭一己之力造反,我是纠结众人造反。”
“是纠结外人祸害东南。”
申不时点点头,“关于这一点我没有要解释的,只是希望你们不要用刑,我什么都说。”
“你有胆子造反,没胆子挨刑?”
“造反是为天下人造反,我敢;挨刑是为自己挨,我不敢。”
“说得大义凛然,实际不过是让别人流血,自己免受皮肉之苦。”
“你要这么说也行,在下一介书生,擅长用计而不擅长挨打。”
“巧舌如簧。”林寻舟起身就准备走,“我对你没有半点兴趣,既然你不知道北六息在哪里,那我们就此别过吧。”
说完,林寻舟就向外走去,临出门时,申不时在他身后喊道,“我觉得你和我很像,所以我不希望你落得和我一样的下场。”
林寻舟站定,撇过头,“我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兵部衙门外,带甲兵士将正门团团围住,李让困在中间,冷汗直冒,不住地向这些兵士挤着笑脸。
这些兵士的将官也是冷汗直冒,他当然知道不能放那个人进去,但他要进去自己也毫无办法,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谁知道他是不是在里面大开杀戒?
吱呀——厚重的大门被推开,林寻舟从中走出。
所有人都舒了一口气。
李让慌忙跟在林寻舟后面,甲士自动为他们让开一条道路,任他们离去。
“你胆子也太大了!”李让擦了擦额头的汗,“那可是兵部衙门,你居然说闯就闯。”
林寻舟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有我的本事,胆子说不定比我还大。”
李让哑然。
“我要去京城了。”林寻舟说道。
李让一愣,一把拉住他的衣袖,“你可不要做傻事啊!”
“什么傻事!”林寻舟一把扯回衣袖,“有小师叔的消息。”
“噢!”李让松了一口气,“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
“那你帮我带封信给杨大人的儿子。”
“行。”
“谭如鸣也去吗?”
“带她干嘛?”
“哦。”
回到杨府,桌上已经摆满了饭菜,谭如鸣正在添置碗筷。
“你们还真是早出晚归啊!”谭如鸣没好气地说道。
“我明天要去京城了。”林寻舟对她说。
“好啊!我还没去过京城呢。”
“嗯……我一个人去。”
“为什么!”谭如鸣显得颇为恼火。
“我倒想问问你怎么一直跟着我!”
谭如鸣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李让连忙拉二人坐下,“哎呀不去也好嘛,京城多远呐,过去很辛苦的,再说了倭寇不也没有完全肃清吗,谭女侠在这里肯定能一展身手的!”
“对对。”林寻舟附和道,“我可以把你举荐给戚将军,你顺便替我跟他道个别。”
半晌,谭如鸣终于点点头,无所谓地说道:“吃饭!”
二人顿时有些紧张。
“外面买的!”谭如鸣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这才敢拿起碗筷。
“路上小心,明早不送你了。”说完,谭如鸣就开始闷声吃饭。
“吃饭吃饭。”李让劝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