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午门塌了,是被人用剑气斩塌的。
这是嘉靖三年的事情,此后残垣断壁一直保存至今,一砖一瓦都未曾动过,作为嘉靖皇帝训诫群臣之所,亦是国库入不敷出的佐证。
京城今天也下了雨。
雨势甚急。
紫禁城中的禁军侍卫却有增无减,面无表情地直立在宫道两旁,纹丝不动。
因为当今圣上、久居深宫的嘉靖皇帝朱厚熜破天荒地走出了深宫,来为自己的老师送行。
帝师名叫王阳明,世人亦称阳明先生。
按例,天子贵客出入皇宫都有内官相随,且必须从午门的废墟经过,只不过这次相送的不是内官,而是皇帝,走的也不是午门,而是东直门。
正值而立之年的嘉靖帝并没有穿上他那件繁琐的龙袍,而只穿了一件黑色深衣,当然,上面绣着龙纹。
王阳明虽然两鬓已有白发,但在一件白色直裾深衣的衬托下也显得精神。
没有侍卫、没有内官,嘉靖皇帝小步走在王阳明的侧方,恭敬地举着伞。伞不算小,两个人打也能勉强不湿身,但既然是“恭敬地举着伞”,那肯定是要往尊者处倾斜的,皇帝的深衣就此湿了大半,自己却不为所动。王阳明察觉到了这一点,皱了皱眉,把伞往回推了一点,嘉靖却固执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先生一来,久旱的京城就下了雨,先生真是大明之福也。”
王阳明略一鞠躬,“是陛下广修仁德,上天感召之故。”
嘉靖摇摇头:“先生以前可是从来不说这种话的。”
王阳明笑了笑:“陛下以前也是不说这种话的。”
一直走到东直门的城门,再跨一步就是外城。
王阳明往外跨了一步,恭敬地施了一礼,示意皇帝不用过来。
一内一外。
一暗一明。
一边有雨,一边无雨。
所幸还有一把伞,二人俱在伞下。
王阳明把伞接过来,笑道:“按祖训,天子不出内城。”
嘉靖叹了口气:“祖训太多,朕快记不过来了。”
“于国家有利之事,陛下怎么会记不过来呢?”
“朕可不觉得这祖训全是对的。”嘉靖显得颇为不悦,哼了一下,缓和了脸色,又向王阳明说道:“训练新军之事,就依先生之言,暂缓时日,朕会再三考虑,劳烦先生向……”
“他也算是你师弟。”王阳明笑道。
嘉靖也跟着笑了一下,“那就劳烦先生替朕向师弟解释一下,朕并未怪罪于他,望师弟也不要记恨于朕。”
王阳明点点头:“好。”
“先生此去遥远,车马颠簸,朕可以派官船相送,从运河走,比坐车要好的多。”
“不麻烦陛下了,人一旦老了就对容易对和自己一样老的东西产生感情。”说着王阳明指了指远处。
远处有一驾马车,很破旧的马车。
车上坐着一个人,很瘦弱的青年。
青年手里拿着书,而天上正下着雨,他蜷缩在车盖下,车盖不大,所以他全身都湿透了,但手中的书却依然完好。内官送来的雨具依然放在车边,纹丝未动。
嘉靖很熟悉这辆马车,院长身体还很硬朗的时候,就经常坐着这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去四处讲学,那时候驾车的就是大师兄徐爱。总是穿着一件很朴素的深蓝色衣裳,戴着一顶缺了一个角的斗笠,这就是嘉靖对自己师兄的全部印象。
嘉靖感叹道:“大师兄真是古今第一痴书人!”
王阳明却有些担忧:“书读多了也未必是好事。”他再向皇帝施了一礼,“路途遥远,老夫还得尽早上路。”
嘉靖亦回了一礼:“树人大计就拜托先生了。”
两人就此分别,王阳明在瓢泼大雨撑伞中走向自己的弟子,嘉靖皇帝站在昏暗的宫门里目送他们离去。
破旧的马车驶出宏伟的皇城,嘉靖还愣愣地站在宫门内。
司礼监掌印太监站小步送上雨伞,嘉靖却没有接,而叹了口气:“先生真的老了,朕不该让他进京的。”
太监笑道:“院长身体硬朗着呢,再过几年,还能来教太子治国之道呢。”
嘉靖点点头,向宫内回望了一眼,“应该把午门修好,至少能让先生少走点路。”
扬州的历史很长,长得连扬州人都不知道这座城到底是什么时候建的。作为历史很长的东西,无论是一座城池,还是一个人,总会见证过许多东西,比如太平盛世,或者金戈铁马。
如今,它只是一座很安静的古城。
扬州的历史很长,可书院的历史却不长,但无论是城内人还是城外人似乎都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们总觉得扬州与书院都应该是自古就有的,事实上,书院的建立也不过就是二十年前的事。有迹可循,所以不是自古以来。
北六息现在就站在这座城池面前,静静地看着它。
“师兄,现在就进城会不会太早了?”一直站在他身后的师弟北蒙问道。
北六息转过身来“不早了,和这边约好的时间不就是今天么。”然后抬头看了看天:“估计已经巳时了,虽说远来是客,但也不应该让主人久等。”
“可是,我们才等了一天,还不能确定有没有人跟着我们。”
北六息微微一笑:“我猜没有。”
北蒙皱了皱眉:“可是事关重大,还是小心一点好。”
北六息又转过身去望着扬州城,很轻松地说:“放心吧,就算入关时有人看出了端倪,也不可能一直追到江南来。,更何况,这是明国最松懈的城池。”
是的,扬州城是整个大明防守最为松懈的城池,这并不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大明的第一书院在这里而已,所以不需要什么军队。
作为大明的第一书院,阳明书院在各个方面自然都比其他的书院好得太多,比如不需要考试,欢迎所有愿意学习的人前来读书,与天资无关;还比如不需要学费,只需要交齐杂费即可。但即使已经做到了这样,书院的学生依然不过一两百人。
大多数人家还是连一点杂费都交不起。
扬州繁华早为天下所知,虽然早有耳闻,但北六息二人仍然为此地的繁华所惊叹。北六息一边摇着头,一边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扬州的姑娘们朝他笑笑,他也朝姑娘们笑笑。
北六息停下脚步抬头一看——明月楼,“我们到了。”
两人刚踏进酒楼,立刻就有小二满面笑容迎上来:“二位客官里面请,要先上点小吃吗?”
北六息仍然是微微笑着说:“我们是赴宴。”
小二马上弯了下腰:“哎哟客官您看我这性子,不知客官是赴哪家的宴?”
“申公子的宴。”
小二明显愣了一下,然后又马上恢复了笑容,侧身让路:“好嘞,您二位这边请”
但北六息却摇了摇头:“不用了,你告诉我们在哪里,我们自己去。”
“啊?哦哦,申公子就在顶楼右手第一间。”
“嗯。”
酒楼内的装潢极尽奢侈,连楼梯都是南洋的胡桃木所做,北六息走到楼上,静静地望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突然问道:“你说整个明国都这么繁华吗??”
北蒙摇摇头:“不可能,也只能是江南了。”
北六息嗯了一声,又问道:“刚刚那个人?”
北蒙下意识的望了一眼楼下的小二:“不像是什么特别的人,刚刚的发愣太明显了,大概这位申公子向来都是独来独往的,难得设一次宴吧。”
北六息点点头,认可了这个说法,继续向上走去。
“清风阁?很雅致啊。”北六息感叹道。
“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为吾与君所共有。”门从里面被拉开,一名书生模样的人笑着拉开了门:“在下申不时,恭候二位多时,请进。”
北六息二人略一拱手,报了姓名,便先后进了隔间。
房间并不大,摆设的也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桌上也只有一些很普通的点心,一切都看上去很简陋,跟外面的装潢完全没法相提并论。
申不时抬手示意两人坐下:“清风阁,原本是只为扬州的几位富家子弟饮酒做乐而设的隔间,装饰极尽奢华,后来,我出钱买下此间,把不喜欢的东西都给去了,这才略显得寒酸,二位莫怪。”
北六息挑了挑眉:“为何挑了这间房?”
申不时笑而不语,起身推开窗户,顿时一阵清风夹杂了少许水汽迎面而来,确实使人心旷神怡。申不时将窗户半掩,坐了回来:“窗外就是扬州的瘦西湖,每年春夏之际,陆风拂过湖面,会夹杂着水汽吹向这边,而这座不醉楼,则正是侧依瘦西湖而建,迎湖的那一侧,只有这间清风阁开了窗户,故名清风。”
北六息微微翘起嘴角:“先生如此风雅,为何会与我等共谋这大逆之事啊。”
申不时面色坦然地说道:“无非是名利二字。”
北六息颇感意外地说道:“先生是真君子啊!”
申不时哈哈一笑。
“可我怎么看都觉得先生不似俗人呢?”
申不时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换了一副很认真的表情说道:“我之前找过很多人,他们也问过我这个问题,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不想看到百姓手无寸铁,任由官吏宰割,故兴兵起事,倒也不是为了造反,只是想提醒他们一句,水可载舟,亦可覆舟。”
“这很好的。”
“我也觉得很好,但之前的人听过了都笑话我。”
“那是他们庸俗!”北六息轻蔑地说道。
“后来我问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遮遮掩掩兜兜转转了半天才委婉地告诉我是财与权,笑话和绕圈浪费了太多时间,此后别人再问我就直说是为了名利。”
“先生是务实之人啊!”北六息赞叹道,“我以茶代酒,敬先生一杯。”
申不时亦端起茶杯,“请!”
杯盏相碰,即是相互承认。相互承认了,这才可以聊客套之外的事情。
北六息给了北蒙一个眼色,示意他出去放风,对申不时说道:“风花雪月之事无趣,我们还是谈谈大逆之事吧?”
“好。”申不时抬手示意,“北兄请讲。”
“首先有一个疑问。”北六息指了指申不时,“你是宁王的人。”又指了指自己,“我是朝鲜天道院的人。”然后问道:“宁王在江西,是如何联系上天道院的呢?”
申不时笑道:“其实不止你我,我们还有一位同党,是陛下身边的内官。”
“哦?”这让北六息略一吃惊,“是哪位内官呢?”
“我也不知。”
北六息啧啧地摇摇头,“有趣了,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三伙人是怎么聊到一块的呢?”
“要我说。”申不时抿了口茶,“得是先帝的功劳。”
“先帝?正德皇帝?”
“对,按祖训,藩王不得随意离开封地,但宁王与先帝甚好,先帝驾崩时,我随宁王进京,王爷偶然、有幸、很巧地碰见了想要碰见的人。”
北六息哈哈大笑,“原来是这样起的头。”又接着说道:“具体的打算我已经从天道院了解了,要我们牵制住书院不难,但你们真的有把握拿下南直隶吗?”
“我所担心的与北兄恰恰相反,我们有把握拿下南直隶,但十分担心书院这边。”
北六息眉头一挑:“书院有什么可担心的?书生舞剑,不伦不类。”
申不时轻叩桌面,沉声说出两字:“剑仙。”
北六息笑得更欢了。
申不时凑过来,严肃说道:“你是外族人,有所不知,那位剑仙的厉害,十几年前,蒙古大举入侵,先帝御驾亲征,百战百胜,但最后疏忽大意在土木陷入包围,幸而剑仙随行,只一剑,便招来漫天剑影,剑气如排山倒海之势涌来,虏兵四下溃散,死伤无数啊。”说着他坐回去,摇头感叹道,“剑仙一剑,不知养活了多少说书人,申某也是从此听说的,当然,北兄可能会觉得荒谬。”
“非也非也。”北六息连连摆手,很认真的说:“这我相信,那位是真的能一剑破军的。”
“哦?莫非北兄有幸目睹过?”
北六息笑了笑,“土木一战,朝鲜奉明国之命,亦有一支偏军助阵,北某正在其中。”
“北兄有幸!”
“不过我听说那位剑仙下落不明啊?”
“是这样,但还是让人不安,生怕他关键时刻冒出来。毕竟我们明人都是听过那位的威名的。”
“了然。”北六息点点头,“不过申兄多虑了,依在下之见,那位是不会出现的。”
“哦?为何?”
北六息微微眯起眼睛,轻声说:“推演所得。”
申不时愣了一下,随即笑道:“北兄还通此道?”
“怡情而已,见不得台面。”北六息歪了歪头,“书院还有什么高手吗?”
申不时沉吟了一会,说道:“那位失踪了三年,院长王阳明只是个半老书生,书院里懂剑的人都走得七零八落了,应该没什么高手了。”顿了一下,又说道:“对了!那位还有一个学生!”
北六息眼神瞬间明亮,“是谁?”
“叫林寻舟。”申不时沉声说道,“不过他已经隐居了。”
“嗯?”北六息眉头皱起来,“隐居?”
申不时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听说他有辱天颜,被朝廷追杀,逼得上了山。”说着指了指窗外,“就在城外。”
“如此胆怯?”北六息十分不悦,“真的是那位的学生?”
申不时耸了耸肩,“我也是道听途说的,北兄不妨自己去打听打听,最好还是留个心眼。”
“也好。”北六息点点头,“那申兄对于拿下南直隶真的有把握吗?”
“自然。”申不时晃了晃脑袋,“东南富庶,一派歌舞升平,故人皆崇文抑武,府州之兵懒散,唯有应天府尚有武风,拿下应天府,整个南直隶便会不战自溃。”
“强攻应天府?”北六息盯着申不时说道,“阁下有多少精兵?”
“数百山贼。”申不时坦然道,“宁王卫军皆是朝廷管辖,故只能招揽亡命之徒。”
“北某不通兵事,但也能看出这是很蠢的行为。”
“昔日我太祖起兵,横扫暴元,一匡天下,最初靠的不也是一群乌合之众吗?况且,应天府的官军是不会反抗的。”申不时微微一笑,“我们有内应。”
北六息恍然大悟,“那这是宁王的功劳了?”
“这个自然。”
“做藩王不自在吗?为什么想着造反呢”
“早些年很自在,但现在朝廷入不敷出,已经连着削了几次藩王的年奉,再加上天子对各地藩王的骄奢淫逸的不满已经是人尽皆知,宁王担心削藩。”
北六息点点头,自知具体不宜过多打听,便问道:“那我们如何与申兄联系?”
申不时指了指底下:“那位小二。”
“噢,是用大义打动的?”北六息笑问道。
“那倒不是,市井之人,多半只认钱财,跟他们讲大义,他烦我也烦。”
“申兄真是个妙人。”这是北六息第三次称赞,“在下没有疑问了。”
“申某也对北兄十分放心了。”
二人相视一笑。
北六息站起来,略一拱手:“那北某就先告辞了。”
申不时亦站起回礼道:“申某送北兄。”
“不用了,申兄请留步,我师兄弟二人还想着在扬州寻欢作乐一番呢。”
“啊,那申某先祝北兄尽兴了。”
“告辞。”
“请。”
临出门,北六息突然站住,回过身来问道:“到底是宁王想造反,还是你想造反呢?”
“都想。”
“都想?”
“都想。”
北六息爽然一笑,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