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寻舟走到扬州城时候还是清晨,城门还没开,府衙的衙役正靠在城头等太阳升起。城内城外的人也都和他们一起等着。
三年前贴在城墙上的通缉令还在这里,只不过风吹雨打,已经残损了大半,按理说是应该时常换新,不过衙役们应该是偷懒了。
他盯着破损的画像,想着自己三年前是什么模样。那时自己已经很高了,个子和现在应该差得不多,倒是很瘦,而且看上去很凶,虽然现在也好不到哪去。
吱呀呀一阵声音,城门开了,衙役们一边搓着推门的手一边打着哈欠走出来,很随意地扫视着过往的行人。江南自古繁华,人多倦气,衙役也不例外。
林寻舟跟着人群走进扬州,背后的长剑没有引起丝毫的关注,书院教文授武,有剑客在这里太正常不过了。
扬州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这让林寻舟很是欣慰,连空气都还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突然觉得没必要那么早回书院。
走过巷口,里面有家卖豆花的摊子,摊主是个姑娘,林寻舟记得她,她家是卖酥糖的,以前书院买了她家的酥糖,都是她一个人小跑着拎过来的,自从林寻舟见过一次之后就隔三差五地要求书院去买酥糖。
印象里姑娘好像一直倾心城南那个卖豆腐的,现在看来是终成眷属了。
想着林寻舟就叹了口气,以前还盘算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吃人家豆腐,现在只能去喝一碗豆花了。他掂了掂身上的银两,想着这么多钱到底能买几缸豆花。
“一碗豆花。”林寻舟拿出一文钱放到桌上。
“好的。”姑娘没有认出他来,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姑娘身边还有一个小孩,正坐在板凳上蛮开心地玩着自己的手指,林寻舟朝他笑笑,他回了林寻舟一个白眼。
姑娘端来一碗豆花,“大侠请。”
林寻舟愣了一下,才明白过来是因为自己身上背着剑。他笑笑,接过豆花喝了一口,温热,且很甜,似乎有酥糖的味道。
“那是你家小孩?”他问道。
“是啊。”姑娘笑着看了一眼小孩。
林寻舟笑着点点头,再次掂量了一下身上的银两,确定了这些钱不算很多,再加上回了书院,吃喝都不要钱了,直接掏出钱袋,轻轻放在桌上,不发一语,在姑娘惊讶的眼神中端碗而去。
他有些难过,他以为一切还和三年前一样,但早已不同了,而且他无可奈何。看来自己还是早点回书院的好,但他不想从城里走了。
一路出城,沿着简陋的护城河往东城走,书院就在东城。
书院原本并不是书院,只是一间书斋,是两个书生修习研讨之所,后来世人称他们为阳明先生与舟山先生。
与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各大书院不同,阳明书院没有背靠任何名山大川,而是在扬州城内圈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土地,由书斋扩建而来,幸而那时扬州的土地还不是很贵,两位先生典当了身上的贵重物品后能勉强换个十几亩地。
从格局上看,书院倒也没那么另类,也是由正门、书楼、学舍、讲堂、书斋构成的。当然,还有孔庙。舟山先生原本是不想设孔像的,他说我要教的是新学,为什么要设旧学的象征。但最终孔像还是按阳明先生的意愿建起来了,只不过稍有妥协——建在了僻处。
孔像旁边留了一块空地,是舟山先生给自己留的,他觉得自己大概率会“三不朽”,所以为了方便后人立像先预留一块空地。
书院叫做阳明书院而不是其他的名字,两位先生对外称是舟山先生敬佩阳明先生,故而礼让的。实际却是二位先生为书院该用什么名起了争执,于是相约第二天谁起得早谁就可以去挂上自己写的牌匾,自诩年轻的舟山先生打算彻夜不眠,五更一过就抬着自己的牌匾去挂上。
结果半夜阳明先生拎来了一壶酒,一人喝了四两,另一人喝了二两,喝了二两的人就先起来去挂了自己的牌匾。舟山先生醒来就只看见阳明先生笑眯眯地站在“阳明书院”的下面。
书院大门相当简陋,牌匾是阳明先生自己写的,只经过一点粗糙的装裱,门柱也是很普通的红木,刷了一层粗漆,上面甚至没有门联,这倒是两位先生少有的共识之一:书院的高贵与否和门联的有无没有任何关系。更何况,两位先生的字迹都很一般。
当然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让世人侧目的,是书院允许女子入学,这是两位先生为数不多的共识之一,为此还特地制定了院服:男子穿青衣、女子着鹅黄,教习则以白配黑。据衣坊的人说二位先生兴冲冲地来多订了一大批鹅黄,是为书院第一批女学生准备的,然而好多年过去了,这批鹅黄还没有发完。
时值夏末,书院制定的夏休还没有结束,大部分学生和教习都还没有回来,书院里只留了几个看管的人。
正门后就坐了一抹鹅黄,正低头绣着什么,时不时根据阳光的变化挪动着位置,尽量坐在阴影下。
前几天才下的雨,今天就这么热。
一阵马蹄声由远至近,随着一声嘶鸣,停在了院外。
女子抬起头望向门外,心想这么热的天还敢上街的人绝对是壮士。
来者不是壮士,而是一位清瘦的年轻男子,身着青色官服,匆匆一步跨过门槛,望见女子,顿时愣了一下:“谭如鸣?你怎么在这?”
“小点声!”名叫谭如鸣的女子紧张地说道,“监学在找我。”
“啊?他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来帮他整理书楼的善本,我们已经整理了两个月了。”说着谭如鸣晃了晃脑袋,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我昨晚做梦都是经史子集,实在受不了了,所以今天就溜了。”
“呃……挺不容易的。”
“说起来,李大人怎么突然回来啊?”女子的眼神狡黠起来,“是不是发了俸禄,迫不及待地要给昔日同窗送上一盒上好的胭脂水粉啊?”
男子顿时哭笑不得,指了指自己胸前绣的鹭鸶:“我,李让,应天府的六品文官,上有老母下有幼弟,连媳妇都娶不起,上哪给你弄胭脂水粉啊?”
谭如鸣十分不满地皱起眉头,“不是说你在兵部任职吗?”
“呃,是在兵部啊。”
“那不是很吃香吗?”
“兵部下面的武库清吏司…”
“那不也很好吗……所以那是做什么的啊?”
“管理南直隶兵籍军器什么的…”
“噢,挺好挺好,所以你…天天做些什么啊?”
“校对整个南直隶的刀枪弓箭,战船火炮什么的,简单地说就是…算账。”
“呃…好吧。”谭如鸣终于放弃了天降胭脂的美梦,其实从体型上也能看出李让还是蛮穷的。
“那么,南直隶的账房先生,为何突然回来书院呢?”
“唉。”李让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墙上,“应天府想请书院来讲学,我的上官听说我是书院出的就硬要我来请人,我只好放下账本快马赶来,他赚了人情,还要我来跑腿!”
“哎呀。”谭如鸣拿绣圈拍了拍李让的手臂,“刚当官都这样啦,等你资历够了,就不会有人对你指手画脚了。”
李让长吁了一口气,问道:“院长在吗?”
谭如鸣摇摇头:“进京了。”
“啊?干嘛去了?”
“好像是商量新军的事情。”
“那大师兄也不在了?”
“废话。”谭如鸣白了他一眼,又说道:“监学在,你要不要去找他啊?”
李让明显地抖了一下,“别……别了,我要是去找他,指不定被骂个狗血喷头,说我阿谀奉承,讨好上官什么的。”
谭如鸣重重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唉,那我这就回去了,算是白跑了一趟。”
“急什么,赶着回去再挨一顿骂吗?”
李让疑惑地望向谭如鸣。
“这两个月我天天对着那些破书,都无聊死了,坐下陪我聊聊天,让你此行还有点意义。”
李让觉得这样不太好,但外面骄阳似火,他也不太想出去,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忙中偷闲一会。”觉得还不够舒服,又靠在了柱子上。
“当官真的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李让说道,“我以前以为当了官就能很轻松地领着月奉,但根本不是这样。”
“你确定你当的不是吏?”谭如鸣讽刺道。
李让没有回答,但笑了一下。
“书院的人去当官的越来越多了。”谭如鸣叹气道。
这句话李让也没有回答,而且没有笑。
“以前是很少的。”谭如鸣幽幽地说,“以后会越来越多吧。”
“恐怕是的......自从小师叔吃了那碗面之后,朝廷对书院的态度逐渐就由打压变为拉拢了。”李让叹了口气,“连带着我这种一开始就打算做官的人名声也不好了。”
新帝继位之初,书院曾被府军封围,罪名是“书院之师妄议朝政,书院弟子殴击官吏。”
那时候整个扬州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官兵,书院门前架上了一排排火炮,官府甚至清空了一片民居,作为骑兵冲锋之所,只待一声令下,就将书院夷为平地。
书院众人虽然不是特别慌,但也还是有点慌的,毕竟小师叔外出讲学还未回来,最后大家决定冲出去拼了。
拉开门,小师叔站在门外,身后站着他的两个学生——林寻舟、顾少言。他们是听到风声一路赶回来的,沾染一身风尘。
小师叔从行李上取了板凳坐下,回头问道:“厨房还有面吗?”
谭如鸣立马去厨房端来了一碗面给他。
小师叔道了声谢,就在数百学生与数千府军面前狼吞虎咽了起来,宛若处于无人之境。
无一人敢动,无一人敢言。
面吃完,府军也就散了。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唉......”
“书院这两年怎么样呢?”
“还能怎么样?”谭如鸣摇头,“江河日下呗,愿意的人越来越少,愿意留下的也越来越少,自我以后,就没人愿意留下做教习了。”
“你也只是暂代吧?我以为会有人对我朝第一位女教习感到好奇的。”
“人们只是唯恐避我不及,哪怕是在书院里,学生们看见我也都紧张。”
“院长没有说什么吗?”
“院长.....已经老了。”谭如鸣的眼神黯淡下来,“他管不了那么多事了,小师叔又不在......”
“唉。”李让抬起头望着天空,天还是和以前一样蓝,但天空之下的人却不同了,“好像从小师叔失踪开始,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对。”
“......”
“......”
“那个......大师兄以后会做院长吧?”
“应该是。”
“那挺好的,大师兄是个做学问的人,就是太斯文了。”
“斯文点好啊。”
李让笑了笑,“其实我之前以为会是林寻舟来做院长。”
“他?”谭如鸣冷笑一声,“他怕不是还在山上吹风呢?”
“他要是没做傻事,应该会留在书院,隔三差五地来找我喝酒。”
“我看他就是被小师叔给带蠢了,当然这也和他本来就蠢有关,要是多和院长学学,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可李让摇了摇头:“还是会的,他那时要是不去,那就不是林寻舟了。”
谭如鸣冷哼一声:“他就是个傻子。”
“听说有人讲我是傻子?”
二人猛然望向门口。
林寻舟慵懒地踱进大门,嘴角还残留着一点豆花。
四目对二目。
震惊对嫌弃。
“都垂头丧气的干嘛?眼睛还瞪那么大,好像我死了一样?刚刚谁骂我的?”林寻舟不悦地看着二人,歪头、皱眉、抿嘴,仿佛是在看傻子。
李让最先反应过来,一把将林清明拽了进来,谭如鸣直接从凳子上跳到门口,确认门外没有其他人后砰地关上了大门。
“你疯了?下山来什么?”李让一把揪着林寻舟的衣领问道。
“什么干什么!”林清明恼火地把他推开,“院长写信喊我回来的!”
二人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是院长?”
“怎么回事?”林清明疑惑地看着二人,“对了,城门口的画像为什么还没撕啊,我不会还在被通缉吧?”
“好像是的。”李让挠挠头,“应天府才换的新画像,一如既往地丑。”
“我知道啊,但那不是个摆设吗?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我就在青连山上,朝廷却假装不知道,还在四处搜捕我。”
李让撇撇嘴,“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
“废话这么多!”林寻舟把手一挥,“院长人呢?”
“去京城了,还没回来。”谭如鸣摊了摊手。
“嗯?”林清明皱起眉头,“搞什么?叫我下山自己却不在。”
“你要不先回去吧?万一还在被通缉呢?“李让颇为担心地说道。
“回个头!跑来跑去的多累啊!”
“我也觉得你还是先回去的好。”谭如鸣附和道,
可林寻舟只是回了她一个白眼。
局势就这样僵持着。
突然,从院内传来一阵呵斥:“门外何人喧哗!”,一位老者威严地走出,一眼就看见了站在最外围的谭如鸣,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手指连点,“好你个丫头!我找你半天不见,原来是跑到这来和人闲聊,我看看是谁这么无聊?”
接着他就看见了一脸惊慌的李让,愣了一下,说了和谭如鸣一样的话,“哟,李大人,您不辞劳苦光临鄙院,是有何……”
他突然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看见了站在最里面的一个人:正两眼望天,对他翻白眼的林寻舟。
“你……你?”他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院长写信让我回来的,信我看完就扔了,所以没法证明我说的是真的。”林寻舟阴阳怪气地说道。
老者又瞪大了眼睛望回李让,来回审视着二人,“你们……”
李让一把跳到一边,表明自己和他不是一路人。跑了过去,谄媚地笑着,“我是受上官之命,前来邀您讲学的。”
老者把手一挥,“我不管你们两个要干什么,就算你们要把这里拆了,我也拦不住你们。”他转向谭如鸣,“过来!跟我去书楼!”
谭如鸣满脸苦涩,赶紧给李让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一把拉住老者就往里面走,“啊哈哈监学您是要整理善本是吧?没问题我最擅长了,正好我这还有一件大好事要跟您商量呢来来来我们详谈……”
很快,二人就消失在了视线中,只能隐约听见什么“你干什么?干什么?手放开!”
门前只剩下了林寻舟和谭如鸣。
“监学刚刚惊得胡子都翘起来了。”谭如鸣笑着说。
“看见了,我差点笑出声。”
谭如鸣捋了捋头发,望着林寻舟,“你倒是瘦了不少,又不食人间烟火了?”
林寻舟再次回了她一个白眼。
“不回去的话,到院里来看看?”
“有什么变化吗?”
“没有,和之前一样。”
“那就不去。”
……
……
“院长什么时候回来?”
“前天收到信说到了洪泽,约摸今天回吧。”
林寻舟点点头,“那我在这等他。”
影随光动,原先的阴凉处已经不再,林寻舟索性开门坐到了门外的台阶上,谭如鸣跟着坐在他旁边。
“监学好像一直不喜欢你?”她问道。
“其实我也不喜欢他。”
“而且他还不喜欢李让。”谭如鸣皱起眉头,“他不喜欢你我还能理解,但李让绝对是好学生啊。”
“喂喂!”林寻舟一肘捅在谭如鸣的胳膊上,“我也是好学生好吗?”
“是是是。”谭如鸣反捶了他一拳,“那您能告诉我为什么监学不待见你们两个好学生吗?”
“嗯……”林寻舟搓了搓下巴,“这事说起来可就远了。”
“说吧说吧,我好奇很久了。”
“那还是我俩刚入学的时候,第一次上他的课,他就给我们定了很严格的规律,后来我们也吃了不少苦,那时我们就不喜欢他了,后来我们越来越觉得他就是个死板的老学究,就想着找点乐子。”
“你们……不会把他怎么了吧?”
“没有!我们只是给他起了个绰号。”
“绰号?”谭如鸣满脸好奇。
林寻舟四下望了望,确保没人后,悄声说道:“监学不是叫吕默嘛?我们就把默字拆开,叫他:吕黑犬。”
谭如鸣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前俯后仰,“那……那后来是不是……”
“嗯,被他听到了。”林寻舟闭上眼,感叹道:“那天的逃杀真是刺激。”
谭如鸣和他说了很多书院的事。
比如大师兄终于被怀疑只有一套外衣了。
比如谭如鸣被允许暂代教习。
比如监学在攒钱要买更多的书。
林寻舟则告诉她山上无聊的很,小孩子则吵闹得很,他现在看到小孩子就想冲上去打。
路上来往的人不多,但看见林寻舟几乎都很震惊,马上奔走相告。
也有人不认识林寻舟,那是两个年轻男子,一前一后自书院门前走过,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眼书院的牌匾,和林寻舟的目光对上,抱之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