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境内,一座峰峦重叠青翠,此山山峦顶平如台,形如五指,名曰“五台山”,后因纪念医学大家孙思邈长期隐居此处,将此山更名“药王山”,当地百姓于此山中修庙、建殿、塑像、立碑等等,已将其视作医宗圣地。
这一日,一个少年背着自山中归来,他衣着朴素,背上负有一个竹娄,当中放有各味草药。药王山下敬医爱医之风盛行,像这样的一个采药少年实是再寻常不过。
“爹、娘,我今天采到了好多药材!”少年欢天喜地奔进家门,将竹篓放在门墙旁边,却只见面色憔悴的母亲躺在床上,而他父亲正在身旁为她施灸。
“娘,你又不舒服了么?”少年吃了一惊,赶紧扑到床边。
女人将头缓缓转向他,微笑道:“澈儿,娘不碍事……”
女人的声音软弱无力,但少年知道那已是娘亲用尽气力才能发出的声音,看着母亲的微笑,少年痛心极了:自他懂事时起,印象中的爹娘便是这般憔悴模样,爹娘今年不过三十六七,但二人皆常年为怪疾缠身,相较娘亲而言,爹爹的身体尚且好些,但也甚是虚弱。
少年等父亲施灸完毕,转身从竹篓中挑选出几味药草,拿到屋外煎药去了,这少年姓朱名澈,今年一十七岁,父亲朱恒,母亲刘颖,一家三口以采药为生,与寻常的采药家庭不同,父亲乃是一名货真价实郎中,但他虽然也会为百姓看病,但更多时候是在家里照看娘亲。
不同于爹娘的孱弱,朱澈耳聪目明、身体强健,十七年来从未生过病,虽整日吃的都是些清淡野菜,但身体修长,身手矫健,远比一般的采药人来的突出。这样的他在心中立过无数遍誓:要成为能够独当一面并且能够守护爹娘的男子汉!
为了实现这个誓言,朱澈自幼随父学医,已俨然成了一名小郎中,每当娘亲病倒,朱澈都要协助父亲针灸煎药,如果碰上二人同时病倒,则全要靠他独挑大梁,然而任他翻遍医书,对爹娘的怪疾仍是一筹莫展,每及说道二人病情,爹娘只是淡然一笑,浑不在意。
伺候娘亲刘颖喝完药后,朱澈趴在床边说起今天的事情——听儿子说起每一日的见闻是刘颖的最大乐趣。然而说是见闻,其实都不过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罢了,在这样的山中,朱澈的每一天都是大同小异:与要好的朋友一起采药;互相说笑;偶尔间听朋友谈到一些江湖上的奇闻异事……
父亲寡言少语,每当朱澈细细讲起自己白天的事情时,他都会安静地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妻子的手,静静地注视着妻子与儿子的脸庞。
一家人虽然平淡,却是幸福……
“对了,娘,你听过南宫世家吗?”朱澈说着有点兴奋起来,这是他今天从一位见多识广的采药人那里听来的趣事。
“听说南宫世家是江湖中的名门望族,门中人除过武功,还要钻研医术,人人医武两全,好了不起呢!”
怀着少年人对江湖的特殊钟情,朱澈有些忘乎所以,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全然未留意到娘亲的一双杏核眼在一瞬间睁得大大的,而一旁爹爹也是不由得眉头紧皱,但这变化仅只一瞬,当朱澈重新望向二人时,二人已神色如常。
“听说南宫世家的医术冠绝江南,咱们药王山上也有不少名医,不知相比又是谁胜谁负?”
说到这里,朱澈微微停顿,叹道:“只可惜听说早在十几年前,南宫世家在一场大火中化作灰烬,族内门人无一生还,真是可怜。”朱澈说到这里连连叹气,浑没留意到向来满脸幸福的听他说话的娘亲眼中第一次闪现过忧伤的光芒。
“江宁府?”这一日吃过早饭,朱澈茫然地看着爹娘,“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搬家到那里?”
“因为……要回家了……”刘颖别过了头,说话有些吞吞吐吐。
“回家?”
“一直没给你说过,其实咱们家的祖籍在江宁府。”
“咱们是江宁府人?”朱澈大吃一惊,自他懂事以来,一直便生活在药王山上,万料不到自己的祖籍竟会是在遥远的江南之地!
“我与你娘商量了一下,虽说是搬家,但一切从简为上,把家里值钱的几样东西典当掉,买上一辆马车,三天后就动身吧。”
“三天……”面对爹爹不容置疑的决定,朱澈有些措手不及,这十七年来,他的生活一成不变,从未想过要离开这座药王山的他,怎能不对此惴惴不安?
“爹爹,咱们……”朱澈还想再问,但见朱恒摇了摇头,后边的话便再也说不下去,爹爹虽然沉默寡言,但向来言出必践,不容反驳。
正如朱恒所说,三天之后,朱恒雇来一辆马车,与乡里邻居告别后,一家人就此动身启程。朱澈坐在车厢,望着两边的熟悉景色不住后退,心中依依不舍,刘颖看出他心中难受,轻轻握住他手道:“澈儿,你是不是不愿去?”
朱澈急忙笑道:“娘,你这哪里话?听说江南之地四季如春,我怎么会不想去呢?”说着掀起车窗布帘,但见山花草木已吐绿芽,喜道:“娘你快看,今年气候转暖甚早,虽才一月,但树木已经发芽了,此刻江南肯定已是花红柳绿了。”
刘颖点点头,凝视着窗外一片嫩绿,忽然轻叹了一声。
马车自潼关出发,一路上缓缓而行,朱恒刘颖身体虚弱,便由朱澈驾车,一家人走走停停,望着一路山水美景,倒也逍遥快乐。
这一日刚过函谷关,遥遥听见后方马蹄声响,似有十数骑人马。朱澈将马车靠往一旁,不多时见一大队人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个个紫衣黑带,背负长剑,显然都是同一路子。
朱澈以往采药时曾听到些许江湖传闻,他年少识浅,对传闻中夸大失真之处非但深信不疑,甚至自己还又添油加醋的幻象一通,久而久之,只道武林中人个个都是飞天遁地无所不能的能人,此刻见到这一众江湖人士在眼前驰过,心中不自禁的激动起来,那为首的马上之人乃是一个中年精壮男子,他见到朱澈这般痴呆神情,不禁冷笑一声,转头对后面人喝了声“快!”便即将朱澈一行人远远甩在了后面。
朱澈目送着他们遥遥离去,这才回过神来,扭头对朱恒道:“爹,你猜他们这么急是要去哪里啊?”
朱恒道:“大概是洛阳吧。”
朱澈大奇,道:“为何啊?”
朱恒道:“此时天色已不早,附近的小村小镇只怕已无处容纳他们这一大班子人马,而他们如此疾驰,所去处也应当并非近处,洛阳据此尚有三四百里,他们全力疾驰,正好赶得及。”
这一番话只听得朱澈恍然大悟,不错,这道理原本甚是简单,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看了父亲一眼,心中不自禁生出敬意,父亲话语虽少,但只要开口,便会在不经意间显现出不凡才智。
朱澈笑道:“爹爹,这些人肯定个个身负武艺,凑在一块不知要做什么,我们正好也要经过洛阳,不如我们加紧赶路,兴许洛阳有什么热闹也说不定。”
却听朱恒突然喝道:“不许看!”这一声颇为激动,自朱澈与爹爹相处以来,几乎没见过他这般动怒,忙低声道:“是,孩儿知道了。”
朱恒点点头,叹道:“江湖是非纷乱,绝非儿戏,稍有不慎便会引火上身,咱们自己赶自己的路,到了洛阳后,也莫要乱问乱看,多管闲事。”
朱澈本以为到了洛阳便可大玩一场,听了这话不禁大为失望,只得低下头道:“是。”
如此继续赶路,又赶了四日多的日程,才终于到了江宁府前,此时日近薄暮,好在洛阳城大店多,三人寻到了一间客店,用罢晚饭,便即早早睡下。迷迷糊糊之中,突听西边隔间一人说道:“都办妥了么?”
这声音既不响亮也不尖锐,隔层房间后本已非常人所能听见,但朱澈自小耳力目力胜于常人数倍,全部听得清清楚楚。此类事情于他自小到大已发生过多次,早已不甚在意,取出随身带的两团棉花,正要堵住耳朵,却听得另一人道:“都办妥了,保管那小子死无葬身之地!”
朱澈大吃一惊,翻身坐起,心想:“什么‘死无葬身之地’?是要杀人么?他说的‘那小子’是谁,莫非是我不成?”想到这里心中更惧,偷偷钻下床来,附耳在墙边倾听。
这一下听得更是清楚,但听先前那人“嗯”了一声,道:“张陈两师弟什么时候到?”
后一人道:“我已飞鸽告知二人,相信他们卯时即至。”
前一人道:“好,你接到两师弟后立即跟我汇合,如果不出意外那小子当在午时赶至,咱们早早打好埋伏,这一次非把那小子剁碎不可!”
后一人突然笑道:“钱师兄放心,只要咱们四兄弟联手,这姓方的小子纵使武功再高十倍也是插翅难飞。”
前一人沉闷了一会儿,道:“不,咱们再莫轻敌,这臭小子已经折辱了咱们两次,武功实在有点邪门,这次咱们以四敌一,瞒着师父不说,还动用了浊水阵,若是再败在这小子手上,咱们也不必再自称浊水派门人了。”
那后一人也顿了一顿,然后道:“钱师兄说的是。”
他二人说到这里再不言语,朱澈继续贴着墙,直到听那头传来隐隐鼾声之后方才挪开身子,明白了对方目标不是自己,先是松了口气,心想爹爹所言一点不错,江湖之事纷乱不休,自己才刚到江宁府一个晚上,竟然便遇到这等仇杀斗狠之事。
躺回床上,朱澈心道:“听他们所说,是要以四敌一,去埋伏一个姓方之人,呸,是英雄好汉就该光明磊落,偷袭埋伏本就是卑鄙无耻,居然还要以四敌一,不嫌丢人么。”想到此处心中登时热血沸腾,起了相助之心,心想:“我要是能抢先寻到这姓方之人,告诉他这番阴谋,岂不就是江湖中的侠义之行?”但随即想起父亲严禁自己多管闲事,心中又是一凉,复又打消了帮忙的念头,如此翻来覆去犹豫不定,直至深更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寂夜中忽听吱呀一声轻响,朱澈一惊坐起,急忙冲到自己窗口,小心翼翼将窗子打开一条细缝,月光下,只见两个影子从窗外跃出,分别向两个方向奔开。
朱澈大惊,也跟着从房中冲冲撞撞奔了出来,但那两人脚程极快,待朱澈来到门外,二人早已不见踪影,朱澈正欲去追,忽觉肩膀被人按住,他大惊回头,只见父亲正站在背后。
朱澈道:“爹爹,我……”
朱恒神色甚是郑重,沉声道:“先回房再说。”随即转身便走,朱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街道,只得跟在爹爹身后。
来到爹爹房中,只见娘亲倚在床头,显然是在等待二人。
朱澈不料连娘亲也被自己吵醒,心中甚是愧疚,朱恒与刘颖静静听他说完前因后果,朱恒脸色阴沉,缓缓道:“爹爹之前跟你说过什么,难道你都当作耳旁风了么?”
朱澈央求道:“爹爹,孩儿随你学医的第一天,你便教孩儿大医精诚的道理,正所谓‘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现在咱们明知他人有难,又岂有见死不救之理?”
朱恒哼了一声,冷笑道:“好一个‘大慈恻隐之心’,我且问你,你打算如何救人?他们只说了卯时汇合,午时动手,可具体地点却是只字未提,你又去哪里寻他们?”
爹爹的话字字如针,只听得朱澈呆立在场,他方才一门心思只在“要去救人”上,却丝毫没想“如何救人”他只看到那两人一人向北一人向南,但究竟哪边是去接人,哪边是去埋伏却是无从知晓。
“我试着寻寻看。”朱澈低声道。
“什么?”朱恒一拍桌子,怒道:“你怎么试?”
朱澈见爹爹已然动怒,吓得后退一步,却仍小声道:“那个人午时才到,在此之前,我沿着城外大道一条条去寻,兴许能碰得见。”
朱恒喝道:“胡闹!你连你要找的人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这洛阳四通八达,大路小路上来客不可计数,你找得到么!再者说,就算你找到了,但他们四人已早早埋伏那处,你不会武功,赶去那里又有何用?说不得还会白白送了性命!”
“可是……”朱澈还想要坚持,但他向来孝顺,眼见爹爹如此动怒,实在不忍再说什么,却忽听娘亲柔声道:“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