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当晚,方府前门后院脚步窸窣,月光下,但见寒光耀眼、青芒冷冽,一队队身负长剑的方家弟子分别从前后门悄然出行,这些人敛容屏气,静寂无声,人人脸上俱是说不出的肃穆凛然。
原来方剑正大召方家众弟子,以十二人编做一队,分向东、东南、南、西南、西、西北、北、东北八方而行前去打探诡剑与谢欧爷之事,众人见方剑正尽出方家所有精锐,均知此次事关重大,谁也不敢有半点掉以轻心。
方月蓝带领方明阳等人向西而行,行至城外一片乱石岗处,方明阳道:“大师兄,你说师父将咱们都派出来了,只留下女眷在家中,他难道就不担心会被敌人趁虚而入么?”
方月蓝摇了摇头,道:“师父之所以要咱们深夜秘密出行,为的就是不让他人察觉咱们方家的情况,况且还有师父和师叔公坐镇家中,足保无虞。”
方明阳道:“那倒也是。”说着轻叹口气,道:“只可惜大师兄你才刚刚回来,就又要和小姐分开,真是可惜……”
他这话尚未说完,突听一个清亮声音笑道:“可惜什么?谁说咱们分开啦?”
众人闻言均是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方潇潇身着男装,正笑嘻嘻站在后面。
方明阳惊道:“小姐,你怎么在这里?”话说一半突然白她是违抗父命,男扮女装偷溜出来,忙道:“你偷跑出来,倘若让师父他老人家知道了,只怕不妥罢?”
方潇潇又是一笑,道:“爹爹只说不让我参与这事,可又没说让我禁足,我没事出来逛逛,只不过恰好与你们同路而已,不算违命啊。”
方家众弟子面面相觑,哭笑不得,人人均想:“大小姐平日里孝顺听话,从未违背过师父之命,怎地这次竟却强词夺理起来?倘若让师父知道,只怕连我们都要跟着连带受罚。”正欲设法再劝,只听方月蓝道:“好,咱们一同上路就是。”
众弟子均是一怔,方明阳道:“大师兄……”
方月蓝摆摆手,向方明阳道:“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们不必多说。”说着向方潇潇道:“你若要跟着我们,那便必须听话,路上倘若遇到危险,你切不可冒然出头,明白了么?”
方潇潇甚是欢喜,拉住方月蓝手道:“月蓝哥,你真好。”方月蓝微微一笑,心道:“这些年来,每当有弟子外出归来,你都要前去询问他们的所见所闻,旁人只道你是好奇江湖中的奇闻异事,难道我还不知你想听得是关于他的消息么?你这次偷跑出来,想要找谁,想要见谁,难道我还不知么?”
如此行了一夜,到得天色微亮,终于见到一座小镇,众人一宿未眠,均有疲惫之感,方月蓝见已出城甚远,便让众人在这镇上小憩一阵,随后租了两辆骡车,扮作商贾再行出发。
众人一路上明察暗访,沿途打探,但始终未有谢欧爷的消息,如此过了数日,众人已达江西境内,这一日,遥遥望见前方一座大城。
方明阳笑道:“抚州,月蓝哥,咱们到抚州啦!”正喜之间,突然又“咦”了一声,但见那城门之前车水马龙,两队手持枪矛的士兵堵在门前挨个排查来往之人。
方明阳皱眉道:“怎地这抚州审查如此严格,莫非是县官老爷死了么?”
方月蓝摇摇头道:“不要乱猜。”说着让众人将剑藏于车底,领着众人向城门走去。
那守城军士老远便瞧见这一大帮人,又见这些人脸生得紧,不禁皆有疑心,一名军士头目走上前来,操着一口抚州方言道:“干什么的?”
方月蓝行走江湖阅历颇丰,当下也以抚州话道:“军爷,我一大家子在外地做生意,不料景气不好,都赔光了,现在只想回到老家,过过本分日子。”
那军士听他满口乡音,神色稍缓,向身后几名士兵挥了下手,道:“检查这些人身上物品,再看看这车里有什么东西么?车里车外、车上车下都得检查!”众军士齐声应命,分头向众人及车马走来。
方月蓝等人未料这检查竟如此细法,不由均是暗吃一惊,心想如此一来车底所藏兵刃必定露馅,眼见那两名军士搜完车厢,正欲趴下去瞧车底,忽听一人娇声道:“各位军爷,他们都是我家亲戚,用不着这般费事了。”
这声音既娇且魅,方潇潇与方月蓝闻声看去,不由同时“啊”了一声,只见一女子斜倚门旁,用一只金银铃小扇遮住面颊,她身旁站着一男子,其貌甚儒,正是秦鸢与蔺一古。
方潇潇又惊又喜,道:“秦姐姐,是你……”
秦鸢“嘻”地一笑,走到那军士面前,将扇子在他面前轻轻扬动,悄声道:“军爷,我家妹子住的远,她好不容易进城看我一趟,你们就别为难她了吧?”
那军士见她明眸皓齿,一时间只觉得神魂颠倒,瞪大眼珠连声道:“是,是……你们姐妹都这般好看,想去哪都行。哎,真是好看……”
方月蓝与方潇潇对视一眼,均知那军士是中了秦鸢的幻术,其余军士只道头目被女色所惑,也都相视一笑,让开道路。
四人进入城中,方月蓝拱手道:“想不到在这里竟能遇到蔺先生与秦女侠,当真幸甚!”
蔺一古“哼”的一声,冷声道:“老夫因为这张嘴得罪人无数,早已是人见人厌,你见了我那是晦气得紧,又有甚幸哉?”
方月蓝知这蔺一古脾气向来乖戾,倒也不以为意,笑道:“蔺先生当真说笑了,对了,敢问这抚州究竟是怎么了,怎地把关如此之严?”秦鸢微一偏头,向城角处努了努嘴道:“喏,你看看那个便知道了。”
方月蓝转头看去,只见城角处贴着一张大纸,走近前去,见那纸上画着一张长脸男子,上书“悬赏令”三个大字,下方空白处有两行小字写道——案犯林盛杀人碎尸丧尽天良现赏银百两缉拿归案。原来是官府的通缉榜文。
方明阳读了两遍,点头道:“是了,这地方闹了逃犯,是以严查起来。”刚一说完,突然想起一事,向那画上又盯了一阵,道:“咦,这个林盛好像在哪听过,好像……好像是咱们武林中人?”
方潇潇并未听过林盛之名,转头向方月蓝道:“月蓝哥,是这样吗?”
只见方月蓝眉头微皱,道:“这林盛绰号‘辣手摧花’,为人好色成性,专干一些无耻下流的勾当,算得什么武林中人?只不过以前只闻林盛这人淫邪无耻,却从未听闻他还有杀人碎尸之举,当真怪了。”
方潇潇未料这林盛乃如此人物,听到那“辣手摧花”四字,说不出的心生厌恶,低声道:“这城中查的这般严,莫非他就在附近?”
秦鸢哈哈一笑,道:“宵小之徒,不足为道,好妹子,你有这一大帮人在身边,那恶徒只怕连你百丈之内都靠近不了,还担心什么?好啦,咱们姐妹许久没见,可别让他扫了兴致!前面有座酒楼甚是雅致,快来陪姐姐喝上一杯。”说着拉起方潇潇手便向前走去。
方月蓝见状苦笑一声,转头向众弟子吩咐晚间须为方潇潇轮流值守,随即转头复又看向告示看了一眼,这才离开。
众人来到当地一间大酒楼上坐下,秦鸢拉起方潇潇双手,喜道:“好妹子,姐姐真是想死你了!”
方潇潇笑道:“赤梧桐林一别,小妹也时常记挂着姐姐,只是家父管教甚严,不允小妹远足,是以迟迟没能去找姐姐。”
却见秦鸢佯作嗔怒,伸手弹了一下方潇潇额头,道:“你没空来找姐姐,却有空去寻你的如意郎君,说吧,是不是南宫澈那小子叫你来这的?”
这“南宫澈”三字一出,方潇潇与方月蓝同时一惊,方潇潇颤声道:“什么……姐姐……你,你说什么?”
秦鸢见状“咦”了一声,奇道:“怎么,你们赶到这里不是为了寻他而来么?”
方月蓝道:“秦姑娘,我澈弟他现在就在抚州么?”
秦鸢瞧瞧他二人,道:“原来你们当真不知么。”说着将手中茶杯在桌子上重重一顿,道:“南宫澈这小子忒也过分,我还当他早就找过你们呢。”说着又叹了口气,摇头道:“其实我们也不知他人在哪,只是在三个月前他曾找上了我们。”
方潇潇大失所望,忙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姐姐还请你从头说来。”
秦鸢点点头,道:“好吧,这事告诉你们也好。”向蔺一古道:“相公,还是你来说罢。”
蔺一古道:“是。”略作沉吟,缓缓道:“那大概是三个月前吧,那天我正在家中读‘道德经’,读到‘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嘿嘿,老夫每每读到此言,都忍不住要拍手叫好,正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他说到此处,慢腾腾地摇头晃脑起来,十足一副书呆子样,秦鸢呸了一声,喝道:“别说废话!”
那蔺一古正自闭目念叨道:“‘夫惟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听秦鸢如此一喝,立时悚然一惊,回神忙道:“是,是,娘子说得极是,我又说书说迷了,古之所谓……啊,不对,不对,那日我正读书时,忽听窗外有人叫道:‘蔺先生……’由于这声音来的毫无征兆,我吓了一跳,只道是家中来了敌人,娘子说时迟那时快,立即取出钢链,使一招‘云燕回翔’打向那人,但那人只是身子微斜,一把抓住钢链,便将其夺了过去……”
秦鸢闻言脸上一红,嗔道:“你这死相,说这么详细作甚。”
蔺一古连连点头称是,懊恼道:“是,是,我怎么又说废话了。”
方月蓝与方潇潇见他如此唯唯诺诺,不由又觉新奇又觉好笑,均想蔺一古在武林中声名响极,人人都敬佩三分,想不到竟是畏妻如虎,方月蓝道:“蔺先生,这个一出手便抓住钢链之人便是我澈弟么?”
蔺一古点点头,捋须道:“正是。”
方月蓝矍然一凛,当年朱玄林中他曾亲眼目睹秦鸢出手,知道她不光武功过人,那“百铃钢链”更是独特之极的一门兵刃,当时孙莫及使出“广陵剑曲”好不容易才将其破解,而南宫澈竟只一出手便将这变幻无方的钢链夺了过来,着实匪夷所思,心中暗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如今三年不见,我与澈弟只怕已天差地远。”
只听蔺一古续道:“正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我知南宫澈此来找我必有重大之事,便请他入内,果然他一进门便躬身行礼,说有事相求。当年赤梧桐林大战,我夫妻性命都托南宫澈所救,他既有事,姓蔺的自当全力相助,只见他取出一张字条,我接过一看,只见那字条上不过写着寥寥数字。”他说到这里用手指蘸了蘸酒水,在桌上写起字来,二方探身过去,只见上面写着八个字——七月十五,湛卢山见。
方月蓝与方潇潇见状均是“咦”了一声,原来那湛卢山位于福建之北,乃是铸剑宗师欧冶子昔日铸剑之地,素有“天下第一剑山”之称,方家为纪念宗师,每隔三年都会上此山拜祭先贤,却不想竟在这里瞧见这三字。
方潇潇瞪大双目,道:“是有人约南宫大哥在七月十五这天湛卢山上见面么?”
蔺一古点点头,道:“我当时也这般问他的,可奇怪的是南宫澈自己竟不知道这人是谁,他来找我,便是想问我是否能从字迹上辨出这是何人所写。”
方潇潇与方月蓝闻言大奇,方月蓝道:“如此说来,这字条应当是对方趁澈弟不在之时放入他家里的……可是这些年来,江湖中毫无澈弟消息,那人又是怎么找到他的?这纸上八字仅仅只是时间地点,全然瞧不出写信人意图为何,可澈弟竟会为此信专门来寻蔺先生,显然是对此信极为重视,不知又是何缘故?”
二方越想越奇,方潇潇向蔺一古道:“蔺先生,那人究竟是什么人?”
只见蔺一古摇摇头,道:“说来惭愧得很,老夫虽识得许多武林中人的字迹,却无一人与此相同。”
二方闻言心中均是一沉,心想以蔺一古见识之博、交友之多,若连他都不知,那旁人更加不会知晓。
只听蔺一古又道:“老夫与娘子又将以前与许多武林人士来往过的书信翻了一遍,但还是找不到相同字迹的,无可奈何之下,便想让南宫澈多留几日,慢慢查找其他线索,可谁知这小子甚是着急,当日便告辞离去了。”
蔺一古说到这里轻哼一声,道:“嘿嘿,姓蔺的虽非武林中人,却也是有恩必报,言出必行的人物,既答应他人,又岂会半途而废?老夫后来细细寻思,突然想起那字条所用的纸质与墨质甚是奇特,似乎与徽州所产纸墨甚是相似,想到此处,我与娘子立即动身前往徽州,果不其然,当地纸墨确与那纸条一模一样。”
方月蓝一拍大腿,钦佩道:“蔺先生当真心细如发,如此说来,那写信之人多半便在徽州了。”
蔺一古微微抬头,面上甚是得意,轻捋胡须道:“我与娘子费尽功夫,打听到有一个人物说要在七月十五那天办一个什么‘湛卢剑会’,意图扬名江湖。那个人名还挺难记的,叫什么欧来着……”
蔺一古说到仰起头,闭目思索起来,只见他过了片刻,突然睁开眼来,喜道:“是了,是了,是叫谢欧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