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千里拜会永平山之后,便快马加鞭地赶回路尘阁。
大量的信息和思绪在他脑中挣扎、翻腾。
直到没过多久,他接到拓跋忍冬告知阁主独自回阁的消息,以及郝改命派人传给他的密信。
舒千里看了很久,感觉心里的大石终于落地了。
因为,一切若是最坏的情况,现在的他已无力更改。
就像他已经知道结果,却还是要按照他的计划回到路尘阁。
只是没有风尘仆仆,如往常他每一次迫于情势回阁一般,虽无奈却从从容容。
…
路尘阁大门打开,苏千疆携路尘阁内弟子列队迎接。
门外,只有舒千里一人。
舒千里信步走入,像每一次一样。
而不一样的是,舒千里这次却走上了路尘阁的高台,而不是像之前每一次推着自己的轮椅绕去了后院。
苏千疆面无表情地向左一步,很自觉的给舒千里让出了他原先站的主位,如此地理所当然,不卑不亢。
舒千里看向苏千疆,微微一笑。
这一笑,苏千疆内心震颤,他越发地看不懂他眼前这个本该是他此生在世的唯一至亲之人。
“路尘阁众弟子听令,既今日起,路尘阁弃守雍州,众弟子,遣散。”后五个字舒千里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高声说出。
这个路尘阁少阁主仿佛从未在路尘阁中发布什么号令。
如今开口,却没想到是将路尘阁解散的消息。
一时间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甚至没有人想起来要反应。
“各殿护法和长老分别处理各自事物和弟子。”舒千里继续说道,似在肯定着自己先前的话并没有说错。
继而,路尘阁内众人终于反应了过来,也终于炸了锅。
“什么?少阁主在说什么?阁主大人呢?”
“这是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走?”
“我们不离开!生是路尘阁的人,死是路尘阁的鬼!”
“对,我们不走!少阁主是不是江湖上出了什么大事?我们路尘阁可不能退啊!”
“就是少阁主,生死存亡之际我们更应该团结对外!”
“对,我们不能走!”
“……”
“……”
苏千疆震惊之余,也是侧观这位少阁主。
舒千里在路尘阁中的熟识之人,苏千疆自是知道,但他也敢确信不会有人将阁主舒空长确切的死因能够告诉到他。
“路尘阁自今日起不会强求任何一个弟子。但也确实,”舒千里没有理会其下的鼎沸之声,用内力扩声说起,但所有人听到少阁主再次开口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议论,鸦雀无声,倾听着舒千里继续说道,“路尘阁即将面临生死时刻,每一步都可能是死局。既然关系大家生死,还望慎重决定。”
路尘阁内所有人面面相觑,已知凶险,却思虑不同。
江湖第一门派的荣光,和生命之间,确实不是一个能轻易取舍的诀择。
“但,路尘阁确定全员撤离雍州之地,愿意留下的人或去两生崖或去永平山暂驻。”舒千里此话一出,路尘阁内弟子纷纷有所动。
毕竟舒千里所说的两个地,全是当年路尘阁成名江湖的‘功绩’之地,全武林碍于路尘阁的威严,此两处都成了禁忌之地。也难怪路尘阁弟子咂舌不已,心虑路尘阁莫非真要重蹈当年那两派的覆辙。
正在阁内弟子犹豫和疑惑之际,路尘阁大门再次打开。
此时更多追随阁主和三大护法外出的路尘阁人马涌入,当然为首的便是大护法段凌霄和二护法拓跋忍冬。
“属下段凌霄愿誓死效忠,去留但凭少阁主吩咐。”大护法段凌霄大步走到舒千里面前,单膝下跪,抱拳作揖,以表忠心。
“拓跋忍冬也誓死追随,任凭少阁主驱策,绝无二心。”拓跋忍冬也同段凌霄一般跪在舒千里面前。
“二位大护法请起。舒某此番并非惺惺作态试探大家的衷心,只是情势所迫,据实表述,舒某有义务向大家表明清晰、言明利害,以全各位忠义以及这些年大家为路尘阁鞠躬尽瘁所付出的辛劳。当下境况莫说守住武林第一,就算是江湖落脚之地今后也未尝能保住。”舒千里说得真诚,但也走下阶梯扶起了段凌霄和拓跋忍冬二位。
“现在大护法二护法都已回阁,还请大护法将舒某所宣布事情之后的具体事宜落实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舒某在此谢过诸位了。”舒千里说罢便转身向着阁主议事正殿走去了。
剩下的事情有段凌霄,舒千里放心,段凌霄定清楚他本意的。
拓跋忍冬见舒千里离去,小跑两步,追上舒千里。
“少阁主,这是……”还没等拓跋忍冬说完,舒千里便打断了他的疑问,也是对他的回答。
“拓跋,你去帮一下大护法,统计清楚路尘阁去留的人。其他物什还得清点悉数运走。”舒千里简单吩咐道。
早已在舒千里回归之前便统帅路尘阁的苏千疆,就静静地看着舒千里回来安排明白路尘阁,一句话没有反驳。
此时他也是跟着舒千里同入大殿的,他却眼神示意留下了他身后的云萝。
“很好,长进了。”舒千里没有看苏千疆说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还有探子在阁内?莫非你之前对路尘阁的漠不关心都是装的?”苏千疆终于忍不住发问了。
“还是毛躁,一下这么多问题啊。”舒千里在大殿里随便挑了一把椅子,拂了拂上面的几乎看不见的尘埃,坐了下来。高处的那把金漆木雕的宝座,他看也没看一下眼。
“是我杀了他。杀了你父亲。”苏千疆直言道。话语中没有丝毫语气。
“我已经知道了。”舒千里很平静。
“你怎么知道的?”苏千疆脱口追问,那份心中的慌乱还是难以用言语隐藏。
“本身是猜到的,进门看到了你,就确定了。”舒千里说着。
“你为何这么冷静?”苏千疆此刻的情绪已经再难抑制,有质疑、有愤怒、有紧张、也有悲伤。
“并非我冷静,只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你希望我怎么样?”舒千里歪头看向苏千疆。
“杀了我。”苏千疆双目猩红也看向舒千里,缓缓说出。
“那又何必?”
“杀父之仇。”苏千疆回道。
“呵。”舒千里冷哼一声,不置何意。
“少阁主是知道什么吗?”苏千疆毫不客气地质问舒千里。
“我知道。”舒千里果断回答,仿佛苏千疆想问之事他早已胸有成竹。
“你知道?你知道我也是他的孩子,是吗?”苏千疆复杂的神情让他的面容变得狰狞。
“你是我亲弟弟。”舒千里淡淡说道。
“你居然一早就知道?”苏千疆地反问。
“对。”舒千里轻轻点了点头。
“我以为只有他冷血,没想到,连少阁主你也一样!”苏千疆怒不可遏地吼道。
“是我自己猜到的,他没有承认过。”舒千里看到苏千疆此时的样子还是心有不忍,解释道。
“原来他心里,真的没有我和千姗。”苏千疆听到舒千里的解释心里释怀了一半,反而有种悲悯和心如死灰的颓态。
“何止是没有你们,也没有我,和母亲。他就没有心。”舒千里低头说着,像是想起了久远的往事,从不离手的折扇一节一节缓慢展开,就像展开了他心中尘封的心事。
“你凭什么伤怀?要不是因为你,他为什么不认我和千姗?”苏千疆还是难平他心中那份言不清的妒火。
“哼,因为一个荒唐的批命。”舒千里轻蔑地出了一口气。
“批命?那是飞天老人……”苏千疆眉头皱起,仿佛想起了什么。
“你既然知道了身世,那也应当看到了那斯当年批命的全部内容。难道你想不到我为什么残疾吗?”舒千里反而反问苏千疆。
“对,你的腿怎么好的?”苏千疆说完才猛然意识到他从前的少阁主都是在轮椅上的,故而睁大眼睛打量起舒千里的腿。
“他要我发誓,在座上皇位前不能行走。”舒千里说。
“什么?你是装的?如果你不听呢?”
“不听?不听就杀了你们。母亲就是这么死的。”舒千里微微颔首。
“什么?!”苏千疆震惊。
“母亲死的那年,你们七岁,我认为你们会有母亲的印记在儿时记忆里吧。”舒千里说道。
“母……亲?……我的记忆里,她一直是很关心我们的师娘。”
舒千里和苏千疆都沉默了。
半晌之后。
“为什么解散路尘阁?”苏千疆问。
“因为,我要守住整个江湖。”舒千里答。
“今后会发生什么?”苏千疆不由地有些担心起来,论心智,他还是很信服和崇拜舒千里的。
“他,是死在你的昨夜刀下?”舒千里却没有回答苏千疆而是问起了舒空长,那个于他们有着难以表述情绪的男人。
“是。”
“你知道昨夜刀的来历吗?”舒千里叹了一口气,这一问,悲凉不已。
“师……他从来不告诉我。”
“他并不是惯用剑的。昨夜刀,才是他的成名之刀。但这把宝刀却是在他成名之后才起名昨夜刀的。”舒千里解释道。
“难怪我好像并不知道昨夜刀在江湖上有多有名。”苏千疆低声附和。
“知道昨夜刀这名字的人并不多,可但凡知道它,就清楚这把昨夜刀对他有多重要。”舒千里继续补充说明。
“是,但我却没能猜到。”苏千疆说着,似有一丝懊悔。
“你难道得到他亲传的宝刀之后,居然也不去查一下它的来历?你就一点也不好奇?”舒千里虽是反问,却没有责怪之意。
“我……我以为只是普通的一把好刀而已……”苏千疆被舒千里没有责怪却洋溢指责的话噎住。
舒千里却没有继续他的说教,而是接着说了下去。
“昨夜刀,助他得到路尘阁、助他荡平两生崖和永平山、助他扫清了他进阶路上的所有绊脚石、助他顺利登上武林盟主的宝座。只是,太多人命和鲜血,就和他的过往一样,都是漆黑和血腥的昨夜。他在最高处封刀,拿起倾尽全武林之力为他专门打造的临墟剑,未来尽是光明了。”
“可是,除了刀上有太多的鲜血和杀戮,这也并非真的算是不堪的昨夜呀?”苏千疆从刀鞘中拔出昨夜刀,低头看向刀刃。历经了这么多的杀伐,它居然还是那么锐利和闪亮,仿佛真是一把上古的神兵。
“据我猜测,这把刀上可能有他叔父的血。”舒千里直言评论道。
“什么?”苏千疆震惊。
“路尘阁再上一任的阁主,是他的叔父,并非他的父亲,祖上在年轻时外出执行任务被杀身亡。”
“所以,他是弑亲……”苏千疆没敢继续说下去。
“这把刀是他叔父专门外出历练寻到的绝世铸刀材料,找了当世铸刀名家,在他出师时赠与他的礼物。他珍爱异常,所以他最厉害的武功,定是与这昨夜刀浑然天成的。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并不是在他飞黄腾达之后叠摞的财富和名望,而是在他年少的最初手中那唯一的宝贝。现如今,昨夜刀他亲传给了你,从某种意义上讲,他心里还是对你有愧想过补偿之事,所以,单从昨夜刀说,其实并不算薄代你。”舒千里说完叹了一口气,听不出他的语气。
苏千疆听到此处,闭上了双眼,重重地低下了头。
内心难以平息的,又多了一份悔意。
舒千里见状,顿了一下,便继续说起。
“他杀叔父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但我猜测,原因大致有二。一是为了得到路尘阁,他当年已栽培了大护法人手,但碍于他叔父阁内势力难以施展他的抱负,必须在他崛起前接管路尘阁,培植自己人马,这是其一。二,也是最关键的,我想是因为他得到了真凭实据他可能是他叔父和他母亲所生,他觉得耻辱。”
“什么?!”苏千疆听到此,马上便从沉浸的懊悔中惊愕而出。
“喊了一辈子叔父的人,却是父亲,喊了一辈子师父的人也是亲生父亲。只是不知是夙命还是诅咒。”舒千里如此暗晦地嘲弄比喻说道。
“昨夜……昨夜……”苏千疆不断地低头叨念着。
“真是讽刺。只是告诉你这么多,并非要你带着愧疚。”
“但是,我恐怕难以做到。”苏千疆越想心里越自责和沮丧。
“云萝没有告诉你,其实三护法是放任她助你的作为的。”舒千里继续和苏千疆点明道。
“我猜三护法只是不想亲自趟这趟浑水。”
“不,你可以为他是三护法借你之手杀掉的。这样你会不会好受一点?”
“这样也算安慰?”
“不是安慰。是事实。”
“怎么会?三护法一向敬重他,况且早年他对三护法还有恩情”
“杀父之仇、杀师之仇,也算恩情?”
“什么?”苏千疆再次震彻在原地。
“虽然各种因果不能单以仇恨论之,但他确确实实改变了三护法整个人生。只是区别在于,他不出手改变的话,三护法会活得更糟,或许早就死了很多年,罢了。”舒千里说完不由自主地摇了摇头,这么多荒唐的人生,仿佛是一种悖论在不停的发生,难以止息。
“怎么会……”苏千疆不懂了,越听舒千里的话越觉得自己内心的震撼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能平复。
“怎么不会,事实如此而已。三护法都不觉得活得拧巴,你又何必跟自己过不去。”舒千里语重心长地说道。
此时此刻,苏千疆才觉得眼前原来高不可攀的少阁主,真的像是他的兄长一般。
“只是……”
“都是昨夜了,千疆,‘昨夜之事不可留’1,他都能做到,你会不如他么?”舒千里冲着苏千疆笑了笑,笑如春风。
“三护法还会回来么?”
“一定会的。”舒千里目光坚定。
…
。
—————————————————————————————
注:1 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昨日之日不可留”混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