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域,烟波浩渺。
山谷、茂林、深潭。
密林入口处的粗木旧牌,依旧威严挺立着,令人生畏。
‘寒水西潭,湿瘴永蔽,无帖擅入,骨化成泥。’
一身褐色布袍的中年男子站在木牌前。他手里一把收拢的油纸伞,伞尖触地,如他的拐杖一般。他如鹰般凌厉的双目却盯着那块木牌良久。
熙熙攘攘的人群穿梭之声从密林深处而来,男子也并未抬头看去。
反倒是里面的人急奔两步,率先发声。
“大哥,自你醒后,出去办事如此之久,为弟我实在是有太多大事需要和您商议了。”万俟夜渔在万俟明歌面前一贯做小伏低,毕竟若不是当年万俟明歌操练药人不慎,这药王头衔断不会续到他头上。
“二弟,你说的大事莫不是茜雅的事,听说你擅自动了西潭大笔的银钱和那些从不现世的草药丹丸。”万俟明歌开门见山,没有给如今的药王万俟夜渔半分面子。
听闻此言,万俟夜渔和身后二夫人的脸上都如铁青一般。
“大哥,刚回来先不谈这些,快快休憩一番,我们再详谈。”万俟夜渔的意思很明显,就是不想万俟明歌在此地把他所做悉数抖搂出来。
“也好。”万俟明歌算是下了万俟夜渔给他的台阶,留了几分面子给这个当了多年的西潭药王。
是夜,万俟明歌推脱几番后才悠哉地踱步来到万俟夜渔的书房外,专程在门外迎候他的是万俟夜渔的长子万俟东轩。
屋内,万俟夜渔和他的二夫人早已等他多时。
“大哥,你可算来了。”万俟夜渔赶忙起身招呼万俟明歌上座。
万俟明歌却随意做了一个靠门较近的位置,环顾张望其书房的摆设。
万俟夜渔和二夫人也随即挪近坐在他身旁的两个位置,万俟东轩让小厮奉茶之后便随侍在侧。
“二弟叫我这个闲散废人来有何事?”万俟明歌问。
“大哥,此番必得有你相助才行呀。”万俟夜渔一脸相求之色。
“我睡了多年,这西潭早已都是你的,我这副老骨头没什么能帮上的了。”万俟明歌推脱道。
二夫人忍不住掐了万俟夜渔一下,给了他一个眼神,示意他赶紧说。
“大哥,若非事关西潭存亡,小弟我也断不会烦扰大哥。只是如今,世人皆知西潭下一任药王乃是雅儿承袭,奈何它路尘阁仗着势大竟欺瞒我们西潭,诓骗雅儿履行婚约下嫁,却被困皇城。此仇不报我西潭何以在江湖立足,必定让路尘阁和舒千里那厮付出代价,讨回公道。到时再迎回雅儿,晾他皇帝老儿也不敢再说什么。”万俟夜渔一股脑儿说了出来,这些话仿佛早已默背了许多遍。
“所以,你和我说了这么多就为了救你的大女儿?”万俟明歌侧脸看向万俟夜渔。
“那是我西潭未来的药王呀。”万俟夜渔强调道。
“她是?你不是还有其他孩子,折了一个再找一个继承西潭衣钵呗。”万俟明歌笑着说道,仿佛万俟夜渔说的大事都没放在他心上。
“那怎么可以?东轩和北襄他们都不如雅儿有天分。”万俟夜渔反驳道。
万俟东轩在一旁也狠狠地点了点头。
“资质差点不要紧,为兄我也会倾囊相授的,你不必担忧。”万俟明歌摆摆手,笑盈盈地看向万俟东轩。
“大伯,我不行的,您得救救雅儿呀,现在能救她的只有您了。”万俟东轩恳切地请求道。
“雅儿不是当着宠妃挺好的,有什么要救的。不就是没能如愿嫁入路尘阁嘛,我觉得如今当了皇妃比什么江湖盟主的夫人好得多。”万俟明歌手臂一挥,不愿再说。
“您是不知,那路尘阁真的欺人太甚,甚至不管雅儿的死活。若不是我们封了大笔的银钱和草药丹丸,差点没能保住雅儿的一个妃子之位,雅儿留在皇城里差点流落成军娼任人凌辱。”二夫人忍不住哭着说起来。
“那你们送出那么多好东西,我就权当不知道就好了,大家相安无事。”万俟明歌还是没有丝毫的动容。
“大哥,你也知道雅儿现在是宠妃,自然可以得到朝廷的支持。”万俟夜渔言道。
“那又如何?”万俟明歌斜眼看向万俟夜渔,他觉得此时才终于聊到了今晚真正的话题。
“现在的皇帝是原先的旻安王,虽是宗室也是知晓那股力量的,不像舒千里,虽然占据朝堂、指挥兵马一段时日,却没能摸到他们皇族手中的底牌势力。”万俟夜渔一边说着一边看着万俟明歌脸上神情的变化。
“你的意思是……”万俟明歌一改刚才的嬉笑神情,严肃起来。
“雅儿已经获得旻安王绝对信任,许她调用身外楼杀手。”此话万俟夜渔压低了声音。
“什么身外楼?”万俟明歌倒是十分意外。
“大哥你不用瞒我了,雅儿写信都告知与我了。西水的秘密就是为了身外楼豢养杀手所用,而身外楼其实就是江湖上的醉梦楼,也就是你中毒之前一直在为其效力的身外楼,对不对?”万俟夜渔反客为主,早已没有刚刚的怯懦姿态。
“算是吧,西水的秘密和药人的制炼,只有西潭药王知道,我本也准备跳过你直接告知下一任药王的。”万俟明歌认下。
“雅儿如今都已知晓,所以,你必须救雅儿。”万俟夜渔似有几分威胁的语气说道。
“不是必须,”万俟明歌没有丝毫退让,“还有楠孑。”
“什么?”二夫人第一个震惊到不解。
“楠孑其实才是继承西潭药王最好的人选。茜雅已是西潭弃子,何况她得到皇帝宠爱,我认为她嫁得很好,你们为何非要执念报复路尘阁。”万俟明歌如是直言,没有丝毫强硬或是绵软的语气,不卑不亢。
“万俟楠孑她算什么东西。”二夫人咬牙切齿地唾弃道。
“她和我当年一样,也是自己参悟出西水之秘的,所以她是最合适的人选。”万俟明歌还是一口咬定支持万俟楠孑。
万俟夜渔也微微动容,毕竟万俟楠孑和万俟茜雅的比试在那,却是她更配得上西潭的药王,只是万俟茜雅毕竟是他掌上的明珠,疼爱了那么多年。
见万俟夜渔犹豫,二夫人率先开口:“可能您还不知,万俟楠孑已经死了。西潭的药王不能让一个死人当吧。”
“什么?”万俟夜渔和万俟明歌异口同声。
“她怎么死的?”万俟明歌追问道。
“雅儿出嫁前她便死了。不小心掉入西水,尸骨无存。”见二夫人被两位长辈张皇追问,万俟东轩回答道。
“那便不是了,我半月前还见过楠孑。”万俟明歌轻轻一句话,反过来却让二夫人和万俟东轩惊吓得不轻。
半晌,无人再言。却是各怀心思。
仿佛今夜的对话和许久的筹谋即将落空。
忽地,二夫人开口了,两眼无神,但嘴上说得却迟缓狠绝:“既然万俟楠孑还活着,那么大哥您就必须帮我们除掉舒千里。”
“这又是为何?”万俟明歌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想必能从西潭救人出去的只有路尘阁了,他们这位新阁主惯和我西潭作对,也只有他能有这种通天的手段了,毕竟他舒千里尚是少阁主的时候就能独自一人又不伤分毫地擅闯我西潭和西水禁地。他舒千里既费得心思让我西潭嫁女,却又违约诓骗雅儿入宫,想必定是想娶的人就是那万俟楠孑,”二夫人此时突然心里通透了起来,继续说道,“可如今我们西潭皆以为万俟楠孑已死,她就算活着也必不会用西潭之名。而舒千里不死,定会想办法逼万俟楠孑嫁与他,试问江湖上谁人能抗衡路尘阁,那么万俟楠孑将永远不能继承西潭、永远被囚在路尘阁中。到时雅儿也困在皇城,试问您的西水之奥秘将何人承袭?”
二夫人目光如炬,简单的几次对话她便知道,这位本该继承药王的大哥万俟明歌,他不在乎地位、生死、面子,也不管西潭是否被人欺侮、今后药王到底会是哪位,他唯一在乎的就是他的西水和医术必须有人继承,或者现在可以肯定地说,必须由万俟楠孑来继承。
这是死而复生的万俟明歌现在唯一在乎的事情了。
“你们确信楠孑是自己不愿回西潭?”万俟明歌问。
“她从小就一直都是。”万俟东轩一口应下。
“舒千里真的就是想私下娶走楠孑?”
“一定是。”二夫人回答的坚决。
“你们想让我怎么帮?”万俟明歌妥协了。
…
…
韶光泛白,歌舞渐休。
醉梦楼最安静之时。
胭脂粉黛肥水外流,香气氤氲透出明媚。
门窗同开,朝露盈面。
晨风穿堂,散尽浮尘。
卯初时分,休憩时至。
醉梦楼卸掉了它醉生梦死的外衣,回归成它青山外、远尘中的身外楼。
二十二层。
万俟明歌坐在身外楼内的栏杆上,依着木柱,双腿悠闲地晃荡着,饶有兴味地看着楼下万俟夜渔和万俟东轩相陪的华贵女子刚刚爬到二十层,若不是一口真气和不俗的内力吊着,这番花容月貌怕是要大大失色了。
万俟茜雅,他第一次见到她。
万俟茜雅定了定神,从怀中拿出一面古老又陈旧的奇怪令牌,以及一封密封得严实的书信。
令牌出现片刻,万俟明歌仰头,便见到了天青色的衣袂飘扬地下坠。
天初青从顶层直径下到这二十层的平层。
身后接着落下的,他的侍女,红檵。
万俟茜雅将令牌和书信亲手递给天初青,天初青伸手接过令牌。手指白皙而颀长,甚至好看。
“确是催命符。只是这是要杀谁,竟让皇城里的妃子亲自出马?”天初青接过久违的催命符,摩挲了很久,才淡淡问道。
“你不拆信看看么?”万俟茜雅问天初青。
“懒得看,旻安王是吧,我小时候见过,确是帝王之才。”天初青随意评点着君王,那封火漆密封的信函被他内力催起的掌中火瞬间吞噬,化为烟尘,飘荡地落地。
“你……当今天子的密函你也敢烧!”万俟茜雅怒道。
“密函?你都知道的事,算什么秘密。有什么说吧,别借着天子的信堵我的嘴。是谁能让整个西潭付出这么大代价,甚至不惜出卖色相也要拿到这催命符,到底杀谁?”天初青伸出手勾着万俟茜雅的下巴,但只是一下,便不屑地背过身去。
“路尘阁,舒千里。”
“难怪,原来是假公济私,公报私仇。”天初青毫不避忌地说道。
“你休要胡言!”万俟茜雅有些恼怒。
“怎么不是?要不是这位路尘阁主君临天下时还不忘与你西潭旧约,愿结秦晋之好,怎会有西潭的药王之争和送嫁皇城之事。只是这位阁主大人想娶的人不是你,可你宁可杀了自己的嫡出妹妹也要嫁给他,谁料反被人家察觉直接跑路,让你和西潭成为送到新皇嘴边的肥肉。我想这位旻安王虽然有帝王之相,但人已中年也心有挚爱吧,虽然被你用了些手段现下疼爱你,但你也知不会长久,所以,你等不及,也只有这一次机会罢。”天初青一下说了很多话,这话里都是真相,没有给万俟茜雅半分面子,虽然她未曾真的害到万俟楠孑性命,但她有心置万俟楠孑于死地,并让万俟楠孑吃了苦还领了路尘阁的人情,他心中更是大大的不悦。
“就算你猜得全对又如何,怎么?公子敢不接?”万俟茜雅没有丝毫羞愧之色,只是盯着天初青。
“怎会,身外楼效忠朝廷自然会接。只是嘛,这代价可不小。”天初青依旧背对着万俟茜雅,手指间不停搓动。
“若是容易,怎会用得上催命符。”
“阿檵自会安顿你们。”天初青欲走之前,留下话来。
“那我们……”
未等万俟茜雅说完,红檵拦住前面,说道:“公子自会安排。”
天初青超绝的轻功仿若脚踩浮云,逐层而上。
跟在他身后的,还有刚刚在二十二层看够下面热闹的万俟明歌。
“我侄女呢?”
“喏,楼下那个不就是。”天初青笑了起来。
“我说的不是这个,不过话说回来,我二弟和他的这一双儿女还敢进这身外楼,他们是不记得楠孑母亲是怎么死的了么?敢来身外楼。”万俟明歌嗤之以鼻。
“这个你都想到了,那都是你睡着后的事情了,他们是害我身外楼外嫁花魁性命不假,可人家拿着催命符不是,我这小小身外楼又怎么敢拒绝。”天初青摊开手,一副委屈的样子,表示他也很无奈。
“还有你不敢的?哼,我可不信。楠孑呢?你还没回答我。”万俟明歌有些不悦。
“去了西藩国。”天初青直接回答。
“怎么去了西藩?”
“送嫁莫襄。”
“你给莫襄选了西藩?”万俟明歌对这个结果感到有些意外。
“一是离赢敕国远,我买的身份不容易露馅。二是西藩国正想借莫襄身份后的力量吞了西域七国,这等送到嘴边的好事,我定要替身外楼出一份力了。”天初青分析道。
“还有呢?”万俟明歌继续追问。
“你居然知道还有?老狐狸,”天初青不由地有点佩服起万俟明歌,笑了笑继续说道,“也是西藩在西潭和中原之间,莫襄此去也是为了替楠孑钳制西潭。”天初青说完叹了一口气。
“她比你倒有情有义得多。”万俟明歌点点头,表示赞许。
“西藩王新汗继位,年青英武,我看了,人不错的,莫襄也喜欢,所以楠孑也高兴,多好。”天初青换了一番愉悦的语气又补充道。
“这句话倒像句人话。”万俟明歌笑了笑。
“不出一月她也该回来了。”
“你真的要杀舒千里?”万俟明歌转头又问。
“你不是也要杀?”天初青撇嘴反问,不愿正面回答。
“不一样,你这个是命令,所以,非杀不可吗?”万俟明歌执着又问。
天初青没有回答。
花魁之夜,他在昏厥前明明看到了她在试探着他……
次日清晨,他闯入她的房间,床榻上的褶皱,她面颊上的晕红……
“也许我也想让他死吧。”已经跃上藏在厚厚云层之上的身外楼顶的天初青,低沉地自语道。
此时,红檵也赶来复命:“公子,西潭众人已安排妥当。”
天初青没有说话。
红檵悻悻返回楼中,默默仰望着楼顶的方向。
“公子,你本该是这世间最潇洒超然之人,阿檵不会让你为了她而犹豫不决,阿檵会拼尽全力完成你的使命的。”红檵心里如是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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