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津城郊外。
天朗,气清,无云。
没有了月余前的繁闹盛景,多了一份尘世的该有的平凡热闹。
城门口百步远的长亭里,躺睡着一白衣男子,看似奇特质地又显得颇为名贵的折扇展开置于面上,遮挡着照进亭中的刺眼阳光。
一匹名种的宝马被随意栓系在长亭下的一颗不粗的树上,马儿一直低头努力地咀嚼着矮处的树叶和地上的青草,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安慰它这一路奔波驰骋的辛劳。
通往上津城的官道上,突然一骑绝尘从远而近。
尘嚣散尽在长亭下,马背上的精壮硬汉从容下马,将马儿和刚刚那匹已经歇了不知多久宝马系在了一处,大步上坡。
“阁主劳您久等了。”拓跋忍冬拱手对着躺着的人说道。
躺着的白衣男子微微动了动,伸手将折扇向下拽了一下,露出双眼,费力地眨巴了两下才睁开。
“你到得还挺快,我以为我能踏实睡个午觉呢。”舒千里懒洋洋地说道。
“阁主,我们不是着急去醉梦楼办事吗?”拓跋忍冬依命来上津城外与舒千里汇合。
“谁说着急了,送死有什么可着急的。”舒千里还是不急不忙地说着。
“什么?有危险?还有别的人马赶过来吗?夕颜殿的暗杀九野来支援么?”拓跋忍冬有些担忧一口气问了好多。
“或许吧,你急什么?”舒千里看了拓跋忍冬一眼,顺势收起折扇,起身整理起衣装。
“咱们上次走的时候,您不是说身外楼里有危险么?现在明知是对付咱们的,还不召集大队人马直接杀过来吗?”
“你看看这个,郝改命送来的。”舒千里从袖子里拿出一封很小的信,递给拓跋忍冬,他总是嫌郝碗公太正派还是习惯叫郝改命。
“身外楼……联合西潭……连霞楼……伏杀?”拓跋忍冬一边看着一边惊叹,“西潭参与倒是理解,谁叫阁主您算计了人家宝贝大女儿。西潭和连霞楼的势力我知道,也就那么回事,大不了西潭多用点毒蛊,没听说有什么厉害的角色,我就能料理了,但是他们为何联合身外楼?”
“因为,身外楼才是重点。”舒千里说。
“身外楼?不就一个青楼,除了他们捧的花魁倒是都有不小势力,楼主天初青样貌清隽百变,奉为江湖第一公子,其他倒是没听过他们在武学上有什么厉害的。”拓跋忍冬不解地评说道。
“他们,我猜应该就是传说中沉寂多年的绝密暗杀组织,我记得父亲收集的朝廷情报中,有一支最隐秘的暗杀组织,他们行动的号令是一面奇特材料所质的符令。当年我未曾在意过,现在想来,他们应该就是了。”舒千里微微皱眉分析道。
“什么?效忠朝廷的绝密暗杀组织?那难不成是那皇帝老儿给万俟茜雅出头……”拓跋忍冬口无遮拦说着,突然意识到不敬,换忙住嘴改口,“暗杀九野不能比么?”
“没想到万俟夜渔的这个大女儿还真是颇有几分本领,”舒千里反而心怀坦荡地说起,看向拓跋忍冬,“不过,这个身外楼嘛,倒是棘手,我没调暗杀九野来也是怕和身外楼对上折损太过,那就当真对不起三护法了。”
“什么?暗杀九野能差出一大截?这身外楼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呀?”拓跋忍冬惊呼。
“还记得上次我带你们跑么?”
“怎么不记得,阁主您最落魄的一次,而我和大护法都不知道为什么。”
“我察觉到身外楼里有被人操控的不死人。”舒千里平静说出。
“什么?不死人!”拓跋忍冬瞳孔骤然放大,满脸震惊。
“我去两生崖查了资料,内容甚少,但我根据残留的消息推测,或许和西潭有关。”
“又是西潭?”
“此西潭非彼西潭,怕不是万俟夜渔能控制的了。”
“那您有破解之法了么?”拓跋忍冬担忧地问。
“没有。”舒千里反倒是很悠哉。
“那我赶紧多叫点人来。”
“大家都有事做的好不好,带你一个足够。”舒千里伸手拍了拍拓跋忍冬的肩膀,微笑地点点头。
“他们不过就是盖盖房子收拾收拾破烂。阁主,您对我是不是过于自信了。”拓跋忍冬头一次不敢夸口自己的一身硬功,回笑得极为虚假。
“笑得真难看,小心醉梦楼的姑娘不喜欢你。既然他们请咱们来享乐,咱们总不辜负,好好享受就是了。”舒千里笑了笑,将折扇别在腰间,走到栓马的小树旁,牵上马儿溜达着向着上津城的方向走去,还不忘挥挥手示意拓跋忍冬跟上。
一路小跑的拓跋忍冬追上舒千里,依旧满脸疑惑,问道:“咱就安静看着?五护法是不是在里面等着接应咱们?”
“恩,也许吧,随便他,又不是我让的,现在没人管的了他咯,”舒千里点了点头,然后漫不经心地随口接着说,“不过,你可得好好休息,真到他们杀我那天,你可能要跑很久,去引开关键之人。”
“跑?让我跑么?我轻功在护法里面一般呀,叫我来不是打架的吗?”拓跋忍冬一脸铁青,感觉他可能是被舒千里错叫了来。
“我打架,你看好就行。”舒千里对着拓跋忍冬一昂头,得意地笑了笑。
“看好什么?”拓跋忍冬挠挠头问道。
“看好你自己的命。”
…
舒千里和拓跋忍冬二人各自牵着一匹良驹,时隔月余,再次来到醉梦楼外。
此行没有花魁,或许应该叫回它的本名——身外楼。
还是三十三层的精致客居,和依旧热闹的欢愉场。
美人、好酒、赌局、珍宝、六艺、演乐……
仿佛这世间最让人迷恋的东西都聚集此地,延绵着表面的快乐和内心的嘶吼,无止无休。
舒千里安适地坐在赌桌前。说是坐着,不如说是慵懒地斜躺着。
手中的酒杯无数次地被人斟满烈酒,从来没有断过。烈酒辣喉,他虽然不爱但也不妨碍他酣畅酒香。
身侧的美人环臂、或是绕颈,极尽媚态、吴侬软语、幽香甜腻。
舒千里单手支着头,好似品尝,却又好似观赏。
玩世地颓笑着,却没什么真的入眼,除了他赌桌对面的庄家。
金银财帛他有的是,也可以轻易输掉,却不想输给身外楼,或是更可恶地成为他死后他们迎娶楼主夫人的彩礼。
与身外楼下诸层的纸醉金迷、半推半就、欲拒还迎、得意忘形相对凸显的,是那个白衣男子的惜字如金、淡却红尘、安逸超远。
二十层那位已尊为皇妃,目前手握重权、还算备受宠爱的妇人,眼中尽是不甘心的怒火。
她不明白他为何如此对她。
她并非不美丽绝尘、并非不温柔贤惠、并非不堪药王之衔,相反她有父慈母爱、兄友弟恭,江湖世家的出身、也有横溢的才情,和不可计数的家财。
她独与他的见面,表现也未有不佳。
但他宁愿沉迷歌姬舞姬的温柔乡,也要把她推入别人的火坑。
“你欠我一个理由,也欠我一生。”万俟茜雅一字一字狠狠地对自己说,每一字都像深深刻在了她心里。
只是,当一个人沉迷在自己的幻想和故事里时,总是常常忽略故事中的另一个人,也有他经历而你却不知的见闻和态度。
就像万俟茜雅从来浑然不觉她的那些狠毒和阴暗面,他又何尝不知、不觉、不曾见过。
突然,楼下一道凌厉的目光,逼得万俟茜雅差点俯身后仰。
等稳住身子,再看下去,却还是如刚才那般没有丝毫的反常。
“我现在就要杀了他!”万俟茜雅低声怒言,已然憎恶到了极点,恨不得马上出手杀了他。
“雅儿,你要冷静,现在不是最佳的时机,我们没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且等等。”万俟夜渔赶忙平复地安慰道。
“雅儿,且让他多活两日,毒已经下了,他这番纨绔的样子,殊不知早已不知不觉地中了我的剧毒。之后折磨死他,再鞭尸,解你心头之恨。”万俟东轩心中也是仇恨,却也得碍于形势只得劝万俟茜雅暂压悲愤。
“我明白,这几天,我忍得住。”万俟茜雅说这话的时候,浑身已气到颤抖。
“红檵姑娘,不知道天公子的安排是准备何时动手?我们西潭的人和毒药都已准备就绪了。”万俟夜渔问向红檵。
“不着急,蛊毒还没有反应。”红檵瞟了一眼楼下的舒千里,没好气地回答。
“姑娘下了蛊?不知道厉不厉害?”万俟东轩听到蛊,迫不及待追问道,他恨不得舒千里死的极其痛苦。
“沅域圣女的蛊,你有什么怀疑么?要不要你自己试试?”红檵愠怒反驳。
“不敢不敢,既是沅域的蛊,自然是最厉害的,晾他舒千里再没命出这身外楼了。”万俟东轩赶忙奉承道。
“只是,我却也有些许疑惑,不知为何此人到现在对我下的蛊还都有表征,还要回去请教公子一二。”红檵蹙眉,单手拖着下巴思索起来。
“不知这和他之前中过蛊毒是否有关。”万俟茜雅玲珑心思,提及之前两生谷旧事。
“哦?他之前中过蛊毒?”红檵略有触,从沉思中惊醒,看向万俟茜雅。
“应该是大约两年前,他曾中过情蛊,据说也是沅域的蛊虫,还请动了沅域的长老前来解蛊。”万俟茜雅补充道。
“不错,当时他在两生谷中得沅域圣女的情蛊,是一个叫红豆的姑娘。”万俟夜渔点头认下此事。
“红豆啊……”红檵听闻后陷入了回忆,“红豆,那可是个一心一意只喜爱炼蛊的小女孩。”
“红檵姑娘知道这个红豆?”万俟东轩追问道。
“有红豆在,那倒是不好办了。如果他们没人能寻到红豆来救他,那我的蛊可能还是有点用处。”红檵眉头紧锁,深深地担忧起来。
“红檵姑娘安心。他们寻不到了,那个姑娘当时就死了。”万俟东轩见状赶忙提点到。
“什么,红豆死了?”红檵问。
“确是死了。正因此,当时他也差点死去。”万俟夜渔肯定地点点头。
“那就是他的命数了,这次阎王要收他的命,就让他死在我的蛊里吧。”红檵冷漠的面颊上突然挂起一个轻蔑的笑容。
“你的蛊可以么?他有你们沅域血缘。”万俟茜雅总是能想到关键,再次补充提醒道。
“什么?他吗?沅域圣女的孩子?”红檵叹了一口气,有些气恼他们西潭说话透露消息总是不爽利。
“应该是的。”万俟茜雅点头确定。
“不过,只要不是红豆……我的蛊术,应该没人能破。”红檵自信说道。
“红檵姑娘有如此信心,到叫我们安心。”万俟东轩赶紧追捧说道。
两层之上,老位置。
万俟明歌在未燃的灯下,难察觉的暗处,忍不住冷笑了一声。
引得两层之下的人们纷纷张皇上望。
“堂堂西潭、江湖世家,居然还要被沅域小妮子几句话就诓骗,你这个药王当真憋屈。”万俟明歌摇着头嘲讽道。
“万俟明歌,别以为你是公子的朋友就能对我出言不逊。”红檵怒道,说时迟那时快,红檵飞身拔剑便向万俟明歌地方向刺了过去。
万俟明歌衣袍翻滚,在红檵剑至的同时,飞身到了对面的围栏上。
“我知道你只听天初青一人的话,也只遵天初青一人的命令,当年你誓死不嫁,自是情深……呵,说跑了,我管你的小心思干什么,”万俟明歌嬉笑着说着,一边说还不忘一边在二十几层的身外楼沿栏飞蹿着,“我想说的是,你沅域的蛊,除了那位死了的什么豆可以用高于你的纵蛊术压制,吞噬你相对她是弱小的蛊虫,别忘了还有我西潭的医术。”
万俟明歌说道这,红檵突然收了剑锋和杀气,缓缓飘落到她刚刚出招的位置,仿佛她就从来没有出手过,听着万俟明歌说完他要说的话。
万俟明歌见状也飞回了他刚刚座着的二十二层。
“你要知道,我西潭稳坐药王之位数百年不倒,可不是浪得虚名的。”万俟明歌望着红檵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那又怎样,至少我眼前的这位药王他克制不了我的蛊,况且论敌对他还是我这边的。所以,只要你不出手,沅域又远在千里,这里便没人能救他。”红檵高傲地说道,言语中尽是对西潭药王的瞧不上。
万俟明歌只是冷哼一声,便隐去了,不置可否。
万俟夜渔气恼,却没能说出一句话,因为红檵说的对,他克制不了沅域的蛊术。又气又恼,尴尬地涨红了脸。正当这时,他的脑海中却异常清晰地浮过了一个影子,他张开了嘴,却终究没能说出一个字的反驳。
万俟茜雅看见身旁父亲的反应,不屑地嘴角抽动了一下。她的心中,虽看不上父亲的懦弱但也不能真的鄙视。还有那个人,她从小针对的异母妹妹,她总是认为那个人的成功不过都是运气,论天赋、教养和努力,那个人总是不如她的。
只是人们心中总是在否定的事情,才最是无法抹去的事实。
就像万俟楠孑的医术,外人都知道她早已超越了万俟家的所有人,连万俟明歌心里也是这么认为的。
…
“第九天了,喂了这么多毒和蛊,总归应该是差不多了。”天初青淡淡地站在身外楼的最高处,手中不知何种材质所制的催命符在他手上转动着。
“公子……”红檵俯身准备请示。
“可以动手了。”天初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