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即落,彩霞渐淡。
繁华的小镇主街,店铺熙攘却不甚热闹,慵懒地享受着每日最后的坚持。
客商们步履匆忙,早有落脚处。
行人们三三两两,悠然自得,寻思着去处。
只有旅人们,张望缓行,不知何处是归处。
…
“店家,我想找一款梅花香。”
“我这里有很多种,不知客官想要哪一款?”
“有冷冽之气却不清寒,有梅之香韵却雅淡隐约。”
“我这里正好有几款梅香,都很符合客官描述的气味。”
“真的吗?那太好了。我可以试闻一下吗?”
“当然可以,欢迎至极。”
“多谢店家。”
“需要我帮您推一下轮椅进来吗?”
“谢谢,不用,我自己可以的。”
“好的,那客官您小心。这边架子上的就是我这个香料铺里所有的梅花香。”
“我想闻一下这个,白梅香。”舒千里微笑着伸手指向。
“好,请客官您雅室静候,我这就帮您准备。”
“多谢店家。”
…
香铺雅室。
舒千里静候片刻,店主便带着合香及香具进来。
“店家,您的白梅香看起来很别致,貌似和别家的看起来就不太一样?”舒千里细观白梅香外形故有此一问。
“制香师对香方的理解、配比、用材、炮制、制香的时令、窖藏的时间和方式、以及制香师在合香时的心境各有不同,自然是没有完全相同的一款香了。”
“这话也在理。不知您制香时又是何种心境,与旁的制香师有何不同?”
“我林兮慕所制的合香,可以让品香之人如入似梦非梦之境,看见自己最想要的事情,一切后悔都可以重新来过。”
“这么奇特吗?那在下很是期待。”
此时,香炭已埋入香灰,香铲已整平香灰成堆,银叶于顶,蜜合香丸于上。
“此白梅香,隔火空熏气味最佳。还请客官好好享用。”
…
时间悄无。
舒千里依旧超然俊逸地安坐。
时而注视着银叶上的香丸变化,时而闭上双眸细嗅。
“炼制的枣花蜜来合白梅香,难道不会过于甜腻吗?”舒千里此时正闭眼感受着。
“梅花傲雪而开,自然越是守得住冷寂和长远,才能领悟到它正真的韵味。枣花蜜的香甜不过开端,白梅此后才正该盛放。”林兮慕目不转睛地看着舒千里,回答道。
随着埋在香灰中的香炭愈发炙热,置于香灰顶端的银叶也不断升温。
白梅香丸开始散发出窖藏后内在的纯属味道。
舒千里再次缓缓睁眼,想去看清此刻白梅香丸的香形。
只是,他的眼前却不再是刚刚置身的街边香料铺的雅室。
而他,回到了路尘阁。
他是站着的,而本该在他身下的轮椅正以崭新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
以及轮椅后面,他的父亲。
此时,舒空长转身看向他。
“千里,这是为父为你亲自打造的轮椅。你以后都必须坐在这上面,再也不能用双脚行走了。”
“又是这句话吗?”
“千里,你说什么?”舒空长满眼的疑惑。
“没什么,好,我答应了。”
“好孩子,真是理解为父。那么此刻开始你就坐上这把轮椅吧。”
“好。”舒千里没有任何犹疑地坐在了上面,就和他此生大多数的时间一样地安坐。
舒千里仰头看着父亲舒空长微笑着,纯净地微笑,没有丝毫的委屈。
然后,舒千里的左手上多出了一双温柔的手,那是疼爱他的母亲。
美丽又温柔的女人含泪握着舒千里的手,颔首说着。
“千里,苦了你了。”
“没什么的母亲,至少你还在我身边。”
“千里……”
……
此时,舒千里眼前的场景突然崩塌。
漆黑之后,舒千里再次睁眼,还是那个干净整洁的香料铺雅室。
空熏香炉上的白梅香显然没有了温度的加持,浑然无力、索然无味。
而此时依旧坐在轮椅上的舒千里却握着林兮慕的双手,温暖且柔软。
“对不起,林老板。”舒千里没有慌张,只是轻轻松开了自己的手。
林兮慕也顺势从舒千里的双膝上撤回了自己的手,开始整理熱香之后的零散香具。
“客官,这就是兮慕之前所说的,我的香,可以看见闻香者最想要的事情,一切后悔都可以重新来过。”
“林老板所言不虚。只是,刚刚只有舒某一人置于回忆的幻象中吗?林老板可以豁免?”舒千里有些疑惑问道。
“我是免疫罢了,这些合香从最基本的香材开始,道道工序都是兮慕亲自经手成香的。因为太清楚,就不会被繁杂的气味搅扰了心神。”林兮慕如是解释道。
“原来如此。”舒千里依旧若有所思着,像是难从美梦中真正地醒来。
“客官,您刚才也是看见了自己的亲人?”林兮慕一边整理香具,一边像是随口问起。
“是,我的母亲。为何林老板会用也?”舒千里十分敏感地问道。
“因为,很多人第一次进入香境,最想看到的都是自己的亲人。当年兮慕也是一样,就是因为贪恋亲人的温暖,才会就此走入合香一事。”林兮慕坦然说明缘由,没有丝毫遮掩。
“原来如此。不知林老板可否将这白梅香卖与舒某一些?”
“真是不好意思,客官,我的白梅香向来只送不买。”林兮慕说罢笑了笑,像是早已预备好的说辞,那笑容如深夜展开的幽昙,令人神迷。
舒千里有些意外,却还是毫无波澜地温和地微笑着。
“如此,便打扰林老板了。舒某告辞。”舒千里的折扇在他手中被拢紧。
“你倒是有趣。”林兮慕对舒千里的回言惊讶至极。
“因为林老板每次这么说的时候,对方都会追问如何能送吧?”
“是又如何,为何你不问。”
“若林老板真心想送自会告知舒某,若是林老板只想奇货可居、待价而沽,也自有舒某该知道的时候。所以在下又何必不识时务地多此一问呢?”舒千里淡然解释道。
“舒公子果然见识不一般,兮慕佩服。这白梅香也确实是兮慕与一位友人曾定下的约定,此香奇特,也是怕为兮慕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倒不是兮慕故意为之。”
“既怕出名招惹是非,又何必将此香外露,让我等知晓,不是自相矛盾、欲盖弥彰吗?”
“所以,还请舒公子听完兮慕之言。若舒公子只是喜爱白梅香的气味,香料铺里也有同样气味的香珠、香饼,兮慕可以送给舒公子,作为此次唐突的赔罪。但若舒公子喜欢的是白梅香带来的梦境,那么恕兮慕不能将香品外卖。”林兮慕嘴角勾起,自信又不失礼貌地笑了笑。
“如此说来,此香真是颇有玄机。”舒千里说着,心里没有一刻停止他的思索,心想着,‘仿佛蔷薇殿中并没有提到能让人只致幻缺憾人事的药物,还是当初自己也没能详读更多’。
“多谢舒公子抬爱。兮慕虽不外卖,但可允舒公子每到铺中,可用此香。”林兮慕大方说道。
“林老板客气,为何舒某能有此等待遇?”
“舒公子本就不是普通江湖人,该有此待遇,兮慕也希望有一天可以成为舒公子的朋友,得公子坦诚相待。小女子林兮慕,舒公子以后不必唤我林老板,叫我兮慕就好。”
“多谢,不过萍水相逢,未免唐突,舒某还是叫你林姑娘吧。在下,舒千里。”
“如此,夜已深,兮慕便不送了。”
“告辞,林姑娘留步。”
直到舒千里摇着轮椅出了香料铺,来到了主街上,才蓦然回首。
“香料铺。”舒千里嘴里叨念起来,“如果结局都是不能行走,我宁愿一开始就屈服,这样母亲就可以在身边了。”
说完,舒千里转回头,更低声地自言着:“又或许结局其实都是一样,他若本身就不在在乎母亲死活,我每一次的反抗就都会是母亲的坟墓。”
舒千里摇着轮椅,继续在无人的街头缓缓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