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大亮,灰白多云。
上津城中,行人渐驰,三五成群地对着城中那最引人注目的高处指指点点。
今晨的身外楼可以说是它屹立江湖百年来最狼狈的一天。
就连楼外都能清晰地看到它断裂的窗棂、破窗而出的断柱、撕碎的红绸彩缎、碎裂的砖墙飞檐、和罗密着大大小小的破损。
从来高入云霄、格调清雅的身外楼,纷至沓来的百姓和途径的游侠们都在猜测这里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又会是谁的手笔。
不过血腥之气不浓,看来不是什么大的仇杀,不过眼红嫉妒打砸一番,众人皆如是揣测议论着。
“哟,跟之前来差得够多的,外面都这样,里面可……”拓跋忍冬步行着从外走到身外楼下,忍不住抬头看去,话没说完便止住。
天初青跟在拓跋忍冬身后,依旧是干净俊秀的脸庞和得体的天青色宽袍,幽暗的双眸中不知深意。
红檵此刻也跟在二人身后,面色煞白、微微泛青,手中紧紧地握住她的剑,浑身紧绷、十分戒备。
如此三个神色各异、心事各怀的人,居然同行,也不免引得路人侧目。
天初青步入身外楼后,发现身外楼的毒人们早已都撤回了他们本该的位置。
洞箫呜咽,却在查验。
十三名,泯然无回,应是被舒千里打散的那些。
“还好,损失尚可。”天初青淡淡说道,将古朴的洞箫收回入他宽大的袖袍中。
“你不先救活人,反而先查看你的死人们,当真可笑呢。”拓跋忍冬指了指尚在梦魇中挣扎的西潭众人。
“这些毒人的价值无法估计,早期炼化一人可能死人过百,若它们真的和活人一起待价而沽,怕是值钱了不知多少倍。”天初青还是一脸茫然之色。
“这些西潭人的命怎么能和毒人比,他们是咎由自取。”红檵在二人身后愤愤而道。
拓跋忍冬反而惊奇地回头看她,天初青却如没听到一般。
“他们还是要救的,不过先后顺序罢了。”天初青说完,衣袖一挥,洞开了所有身外楼内的门窗,散去烟毒雾粉。
同时开始逐一下针施功,为西潭未能看破执念走出梦境的人强制唤醒。
“阿檵,去备清水。”天初青下令道。
“是。”红檵领命而去。
“你这样不引导却硬把他们从心魔中拉出,他们会身受重伤的。”拓跋忍冬拖着下巴看着天初青施救,却袖手旁观地点评着。
“我知道,可这么多人,我没有更快的办法,重伤总比死了好。”说完天初青还指了指他不远处的一具应该已经僵硬的身体。
“万俟东轩?明明他昨晚伤的还不如他妹妹重,怎么会耗尽内力?”拓跋忍冬有些惊讶。
“走火入魔了。没想到他年岁不算大,却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心事和执念。”天初青评价道。
“如此看来,他也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支持他的这位大妹妹吧?他的那些盲从和鲁莽,也是掩人耳目的手段罢。”拓跋忍冬忽而想到,叹息一声。
“他若真的莽撞无脑,通天段家岂会全都死在他的手上?就仅仅是递上一瓶毒药吗?他躲在别人后面借刀杀人,自有他的谋划。”天初青毫不避忌地提起他所探查出的密辛。
“原来是他吗?通天段家……”拓跋忍冬怎会不想到段凌霄,只是此时也只能默默低下了头。
在天初青的救治下,万俟夜渔、万俟明歌、万俟茜雅、以及其他西潭众人逐渐转醒,只是多半都重伤难立,一个个原地运功调息。
“公子,这是什么毒,这么厉害?没听说路尘阁也善于制毒啊?”红檵问道,还警惕地看了拓跋忍冬一眼,仿佛很不理解天初青为何与他化敌为友了。
“不是毒,是合香,百媚香。舒千里本也喜爱玩弄这风雅的东西,定是改进了制香的方式,并且他内力超群,爇香之时又用内力催动,人身才会吸入地这般充分,难以出梦。”天初青解释道。
正当此时,万俟茜雅忽地站起,捡起地上的落剑,却跑向了另一侧。
剑锋逼近了万俟明歌的喉间。
“那不是她大伯么?倒是有趣,只是她居然伤的不重?”拓跋忍冬见到此景,不由发笑。
“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啥也藏不住的蠢女人,估计执念也就那一个吧。”红檵白了万俟茜雅一眼,满眼鄙夷。
“茜雅,你做什么?”万俟明歌被利刃悬颈,惊慌问道。
“威胁,看不出来么?”万俟茜雅狠绝说道。
“一直护着你的哥哥死了,你都不看一眼,居然还有心思威胁别人。”红檵讽刺万俟茜雅说道,心里却对姓万俟的女人都增加了一份厌恶。
听到红檵说完,万俟茜雅才发现远处,万俟夜渔正跪在地上的一具尸体旁俯身抽泣着,白发散乱地遮下,凄楚无比。
“哥哥?他……他死……死了?”万俟茜雅突然双目盈泪,一脸哀戚,持剑的手开始抖动,却也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
“他死了。”红檵回答她。
“哈哈哈!你们……还有舒千里,是你们害死了我哥哥!”万俟茜雅暴怒咆哮道、张狂地谑笑起来,泪水和口水飞溅着,仿若疯妇。她持剑的手挥向拓跋忍冬和天初青的方向又再次横回万俟明歌颈间,却失了些许力道,划出一道轻微的血口。
“茜雅!”万俟明歌紧张呼救。
“天初青,我要你继续操纵毒人,杀了舒千里,和路尘阁的走狗!”万俟茜雅对着天初青吼叫道。
天初青负手站在原地,冷笑道:“那明明是你的亲人,居然来要挟我?”
“没有了他,西潭再也没有人能给你用西水炼化那些毒人了!”
“噢,是么?那你倒是说错了,也小看了你的这位大伯了。他苏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找到你们西潭可以继承他衣钵的人了。”天初青煞有介事地说道,无惧之色坦然地让万俟茜雅不得不信。
“什么?居然是她吗?你居然看上了她继承西潭?”万俟茜雅瞪大了眼睛,虽然把剑撤离万俟明歌颈间,但依旧紧握剑柄,转过万俟明歌的身体怒问。
万俟明歌倒了两口气,急忙对万俟茜雅说:“茜雅,你可能也被欺骗了,别再报复了,快跑吧。不然回到皇城,等待你的可能是无边的苦难和无尽的幽暗。”万俟明歌在生死攸关的时候,居然想明白了一件事,一件事关万俟茜雅的要事。
“你说什么?”万俟茜雅突然有点失神,脑海的片段一幕一幕浮现,那些被她忽略和未经心的细节都冒了出来,她好像成为了别人手中的一把刀。
身外楼的外面突然人声嘈杂,众人望去,原来到了一行显赫的车架。
“走不了了,茜雅,你现在走不了了。”万俟明歌低声叹息。
“怎么是这样吗?是这样吗?”万俟茜雅颓然坐地,难以相信地一遍一遍自问着。
“皇城的使者到了。”天初青低声对拓跋忍冬说道。
只见那使者被人搀扶着蹒跚下车,带着一队装备精良的悍壮兵卫,气势荡荡地步入身外楼。
“本使奉皇命前来,一是收回令符,二是接回娘娘。”使者颐指气使地说道,没有一句客套话,仿佛急于办完差事就离开此是非地,毕竟此地的武林高手众多,他来之前便盘算过。
天初青不卑不亢地拿出催命符,扔到使者怀里。使者虽然面色不悦却也没多言,收好了催命符。
另一边就没这么和善了,在万俟茜雅的撕闹和挣脱下,兵卫们只好团团围住了万俟茜雅,独独留下一人的位置,一路驱赶着,让她走上车架。
“父亲……”万俟茜雅楚楚可怜地看向远一动未动的万俟夜渔。
只是万俟夜渔没有回应她一个字。
“大伯……”万俟茜雅又看向万俟明歌。
万俟明歌用手轻轻触碰着脖颈间的伤口,慢慢上药,不去看她。
眼见万俟茜雅就要被架上马车,身外楼高处三十三层一扇屋门被人从内打开了。
舒千里飞身跃下,飘逸凌空,从容落地。
使者见状也不由地倒退了两步,躲进兵卫的包围保护之中。
“来得这么快啊,一直盯着呢吧?”舒千里一手负身,一手拿着折扇,看着使者问道。
“没想到在这也能见到舒阁主,当真是巧,本使办完差事了,这就要回去复命了。”使者见到舒千里面有惧色,恨不得拔腿就走。
“你回去告诉那位,坐好他的龙椅,我舒千里不想要的东西,就绝不再回头拿,让他安心坐着,别浪费精力在老子身上。”舒千里如是浑说着,却给人一种威严不可侵犯的感觉。
门外正迈步上车的万俟茜雅愣住了片刻,舒千里这话万俟茜雅听着也像说给她的,她就是那个他从来都不想要的人罢。
“哦,对了,也别忘告诉旻安王,这身外楼的催命符可让他收好了,如今护帝家族重回,只怕以后管不管用还不好说呢。”舒千里说完笑了起来,看着使者吓的面色发白,捂着胸口刚刚放好的令牌,踉踉跄跄地出了身外楼,随着显赫的车架,又浩浩荡荡地离去了。
“为何?”拓跋忍冬疑惑地看向舒千里。
“所谓护帝,就是一把双刃剑,保护也监视。曾平分过江山,那么一方做的不好,另一方就有权取而代之罢。”舒千里没看拓跋忍冬,而是看向了远方。
众人身后,万俟夜渔在西潭弟子的搀扶下,抱着万俟东轩的遗体,一步一步向外走去,颤颤巍巍的身躯显得格外羸弱且苍老。
经过路尘阁和身外楼众人时,也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径直往外走着、走着。
万俟明歌见状跟了上去,但思索了一下,还是对着天初青郑重说道:“我要回西潭了,可能再也不出来了。将尽我终生钻研西水之秘,就像楠孑之前所破的白骨生肌,我若不尽心研习,再勘破几个绝世古方,在西潭的家传地位就要输给她这个后辈了,我怎能甘心。天初青,再见了,这个江湖,后会无期。”说罢万俟明歌笑了笑,转身追上西潭众人,大步离去了。
就在大家目送西潭等人离去后,回神当场,才发现不知何时,万俟楠孑已经站在大家身后,同样目送着她的至亲们离开。
“其实北襄也是个好苗子,希望经此一事你们也能看到他。”万俟楠孑默默望着远方说道。
……
万俟楠孑虽在场,却离着天初青和红檵的位置很远。
天初青回眸,定睛看着万俟楠孑,上下打量,直到看到万俟楠孑被包扎的左肩,蹙眉问道:“你受伤了?”
“明知故问。”万俟楠孑又向舒千里的方向挪了一步。舒千里大大方方地挡在万俟楠孑之前,毫不避讳。
“你这话什么意思?”天初青慌忙询问。
“你会不知道?”万俟楠孑没好气地反问。
天初青失落的摇摇头,想要解释什么,万俟楠孑却紧接着张口质问:“天初青,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原来西水是,后来对付舒千里也是……”
“原先是不得已……”天初青着急地插嘴解释着。
万俟楠孑突然看向红檵,厉声继续问道:“那现在呢,又为什么要杀我?”
“什么?我怎么会……”天初青也突然看向红檵。
恍然间明白了,眼神也变得凶狠,抬手就给了红檵一巴掌。
“谁让你干的?”天初青怒问。
“公子,阿檵这么做都是为了你,要不是为了她……”没等红檵说完,天初青又是一巴掌,把红檵打翻在地,嘴角沁出鲜血。
……
昨夜,红檵追了一路才追上天初青,远远地看到天初青跪在拓跋忍冬脚下,不知道说什么,却似在抽泣。正当她准备上前时,看到万俟楠孑紧张地高声问拓跋忍冬他们阁主何在,万俟楠孑飞身就向身外楼的方向跑去,而天初青还跪在原地唤这她的名字,叫她不要去。红檵从未看到过她心目中永远高高在上睥睨万物的谪仙公子,如此卑微地在恳求着别人,妒火中烧。在红檵的角度看,天初青的收手就是为了保全万俟楠孑,而这个不知好歹的女人却奔向另一个男人,随意践踏着天初青的情谊和自尊。所以提着剑的红檵拦截了正向身外楼急奔的万俟楠孑。万俟楠孑武功不敌红檵,被伤左肩,但一心担忧舒千里,只好用毒放倒红檵,待事后再清算。清晨红檵被返程途径的天初青和拓跋忍冬救下,一路回了身外楼。
……
“滚!以后我不想再见到你!”天初青冲着红檵吼道。
红檵委屈着一边哭着一边转身跑了。
万俟楠孑见天初青如此绝情地赶走了红檵,也不好再说什么,站在舒千里身边看着地,不发一言。
“楠孑,对不起,我并不知道是她出手伤你的。”天初青惭愧道歉着,心中揪心不已。
“既然是红檵擅自出手,我怪不到你。”万俟楠孑无精打采地原谅了天初青。
天初青见万俟楠孑无意争论,想来还是要把和舒千里的话说清,抱拳向舒千里致歉道:“舒阁主,之前种种却是我天初青的过错,如今主上既已寻回,天初青和身外楼任凭阁主责罚。”
万俟楠孑倒是睁大了双眼看看舒千里又看看天初青,全是疑惑。
“天公子客气了,你与我并非上下属关系,虽然之前一直针对,但争端既然过去、隐秘也已澄清,我也不是记仇之人,此事就算揭过了。”舒千里坦然回复。
“多谢阁主大度,只是主上既然已……”
未等天初青说完,后知后觉的万俟楠孑忽然惊呼:“你,你怎么会突然跟他和好了?你不是要杀了他吗?”
“他怀疑我是前朝遗孤。”舒千里轻描淡写一句,看万俟楠孑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不想解释更多,留给天初青去说。
“拓跋护法是我的主上,护帝家族。”天初青向万俟楠孑解释起来,万俟楠孑惊讶道一直打量着拓跋忍冬不停地看。
“而我们身外楼便是护帝家族的从属,遵照家族使命护帝佑王。”天初青说。
“所以,其实你们并非真的归属朝廷人马,只是听从护帝家族调遣才听朝廷号令的?如果两者相悖,你们还是和护帝家族混?”万俟楠孑通俗地理解起来。
“是的。而护帝家族当年领下的使命便是追杀前朝遗孤。我之前可以确认飞天老人就是前朝遗孤,势必就要杀掉他,而阻碍我的是飞天老人居然找到路尘阁庇护,但却最终死在了路尘阁,我就把目光放在路尘阁上,发现舒阁主居然会千里飞仙,经过一番追查,虽然没有查到更多前朝遗孤的消息,但如果舒阁主他是,我也必须出手铲除,所以也是我挑拨了裘飞盈对付路尘阁。”天初青一口气将他之前对路尘阁所做的事情都认了下来。
“你倒是坦荡。”舒千里说道,并无责怪之意。
“阁主,我想告假……”
拓跋忍冬正向舒千里请示,却被舒千里打断:“我知道,你们去吧,该去的。”
“去哪?”万俟楠孑倒是不避讳地问。
“楠孑,你想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怕是会对你不好吧。”天初青担心万俟楠孑知道的隐秘过多会对她的安全不利。
“既路尘阁知道的,就没什么她不能知道的。”舒千里直接驳了天初青给万俟楠孑的好意,霸气说道,也是给予了万俟楠孑绝对的信任。
“万俟小姐,我是打算带天初青去家族旧址祭拜,当年我们全族死于飞天老人试练的魂启之阵中,那里面也有天家的人。”拓跋忍冬提到陈年旧伤,心情依旧很低落。
“那是该去的,你们也算失散的世交兄弟,该一起回去看看的。”万俟楠孑安慰着道。
“谢谢。”拓跋忍冬颔首致谢。
“只是……”天初青忽而开口,但又迟疑地看了拓跋忍冬一眼,拓跋忍冬点了点头,天初青才继续说道,“如今主上拜入路尘阁为护法,请阁主将身外楼归入路尘阁。”天初青说完冲着舒千里单膝跪下。
舒千里倒是颇为意外地看了拓跋忍冬一眼,他眼中尽是满意和效忠的模样,又看了一眼跪地拜服他的天初青,才悠然开口:“我拒绝。”
“为何?”天初青也十分意外,抬头看向舒千里,他不相信有人会对如此权势和力量不放在眼里、不动心的。
“就让所有的事情还是它本来的样子吧。”舒千里说完转身负手飞身而去了。
万俟楠孑仰头看着他离去的样子,低声说:“其实他从来都不想要那么多,他也害怕他背负不了那么多,”万俟楠孑说着转头看向拓跋忍冬,“我觉得你应该明白他的。”说完万俟楠孑也追着舒千里上楼去了。
拓跋忍冬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把天初青扶起来。
“不管是至高的权位,比如那把龙椅;还是足以掌控江湖的实力,比如路尘阁;或是说这个有着逆天力量的身外楼,他从来都没有想要过。”拓跋忍冬感叹说道,对着天初青,却更像是对自己说的。
“但裘飞盈有句话说的不错,因为无论什么,他都拥有了。”天初青站起来反驳道,似有所指。
“可是都不是他想要的。”
“那是因为,他想要的,他也都有了。”天初青看着高处,仿佛那里有什么牵动着他的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