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连雨,星辰永夜。
路尘阁江山殿的长廊之下,男子坐在他的轮椅上,看着屋檐下连成串的雨滴落下。
舒千里虽在他的江山殿,享受着可话夜雨的恬淡和惬意。
但他也知道,这外面的江湖、这外面的天下,并不像这几天的天气一样无改。
距他上一次和拓跋忍冬见面已过了十日。
他和陆朝颜最后一次照面也过了一月。
而他回到路尘阁,已经两月有余。
想到此,舒千里抬起手臂,伸出去,想去接住檐下坠落的水线。
冰凉的水,落在手心,有一点冷、有一点重,但正是这点感觉,舒千里感觉他还存在于这个世间。
缓慢、稳重、规律的脚步声,出现在舒千里的耳中。
来者的内力、武功、修为,无不证明着他的崇高身份。
舒千里没有看过去,反而翻落了手心的雨水,将收回的双手放在膝上,闭上了眼,好像真的是一个闭目养神的闲散地仙。
“千里,从你进入皇城的那刻起,你就可以不需要再坐在轮椅上了。”
来者正是舒千里的亲生父亲、路尘阁的阁主大人——舒空长。
没有开场白、没有寒暄,舒空长说的话,就像在发布着他的阁主号令。
“阁主大人,这么多年未见,您都不问问我是怎么过的吗?”舒千里坐在轮椅上,缓缓睁眼,看向自己的父亲,昂着头发问。
“之前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之后。”
“都不重要吗?所以我这个儿子,对您来说也不重要吧?”
“重要。只有你,才能最终实现为父的心愿。”
“那我的心愿呢?”舒千里的语气仿佛还是那个倔强如是的少年。
“等你成为了这天下的九五之尊,有的是时间来实现你自己的小心愿。”
“我的心愿就是小,您的宏图霸业才是大?”
“没错。”舒空长决绝地说道。
“呵,”舒千里不由地冷笑一声,“看来无论我说什么也改变不了您的心意了?”
“是的,你早该知道。”
舒空长一边回答着舒千里所问,一边踱步到了一根有环抱之粗的立柱旁,伸手摸了一下,那上面有一个贯穿了柱子的微细小眼。
“阁主大人,这可是您专司守护的四护法留下的手笔。不错,守护金针的新用法。”舒千里嘲笑道。
“那是留给你的事了,要你自己看在什么时机、用何种方式解决了。为父知道处理这些人和事的心力,你绰绰有余。就像当年我接过叔父的路尘阁一样。你可是亲眼看过为父如何整饬路尘阁的,也是亲眼看到你师叔师伯们下场如何的。”舒空长说教着,只是语气冰冷又狠绝。
“我深以为耻。”舒千里被强行回忆他的噩梦,那是他的逆鳞,所以舒千里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几个字的。
“那又如何?你不得不承认那是对于为父和路尘阁来说最完美的解决方式。哪怕有一点点的缺憾,也足以忽略。若换做是你,当没有如今的路尘阁。”舒空长说罢袖袍一挥,似在发泄着舒千里对自己功绩不满的愤懑情绪。
“我宁愿江湖上再没有路尘阁。”
“那又何来少阁主?”
“也不需要少阁主,您知道的,我根本不稀罕,甚至嫌弃得很。”
“正是因为你拥有,你才能在这和为父说你的嫌与喜。你的无所谓,不是你争得的。”
“我压根不稀罕,强行给我的,让我选择了么,如果可以选,我真的希望从来没有过。”舒千里倔强说着。
“你没得选,而且,从你一出生,你就是了。”
舒千里听着雨声‘唰唰唰’地降落,再‘噼啪’地密集落地,仿佛雨又下得大了,夜也更寒了,寒彻入骨、也沁入心肺。
舒空长也没有在意舒千里突然的无声,也没有丝毫的催促,就静静地等待着。就像他知道舒千里一定还会再开口。
这夜间的落雨,刚由天坠,只看到这世间一对寂静赏雨的父子,却不知他们的心底早已被滔天的洪水冲刷过了无数遍。
终于,舒千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阁主大人,那我就按照您说的,进入皇城,然后就可以站起来?”舒千里似在确定。
“是。”
“早说,我又何必当了这么多年的瘸子。我只要进了皇城,站起来,走出来,不就可以了嘛。只是,我这两条腿,不知道它们还记不记得行走的感觉了。”舒千里无奈地笑起来,仿佛这么多年他遵从的誓言就像一个巨大的笑话。
舒空长听完,没有气恼,反而也笑了笑。
“你不会再走出来的。千里,你要知道,你的身后是无数追随你的人马,和堆着根本数不清的白骨,你不会忍心就这么掉头走了。不然,没了你,剩下活着的人,也都要死。”
“阁主大人,身在江湖自由自在不好吗?您为了一己私欲和幻想的无上权利,拿了虎符、收了军队、换了将领、贿了朝臣、占了城池、诛了皇宗,最后,只是为了要他们死?”舒千里完全不能接受他父亲又要强压给他的重担。
“只要你在,他们就不用死,所有人都不用死。运气好的话,后面还可以兵不血刃地拿到整个江山。”舒空长激动地说着。
“其实,您说了这么多,能真正让我心动的,不过是可以不用再坐这个破轮椅了而已。”
“是啊,人生尚还能有一点心动已经很不错了。去吧,千里,为了能站着行走,你就必须坐上那把龙椅。”
“可是,若果只为了站起来,本不用这么麻烦的,您若早点告诉我,我可以自己去皇城的。”
“没有路尘阁,你真的去不了。”舒空长不屑地摇摇头。
“我有拓跋,就能去。”舒千里反驳道。
“你带着拓跋忍冬,可能死得更快。”舒空长厉声道。
“阁主大人,护帝家族的秘密,我想您是理解错了。”舒千里冷哼一声。
“为父永远不会错。”舒空长坚定道。
“拓跋家族的东西,并非皇族想要毁灭的黑暗往事,不然不会留着他们,还叫他们护帝家族了。他们的东西,其实是皇帝很想要的,只不过他们留着保命的做法太不明智了。可能他们祖上那位脑子没有那么好使吧。”舒千里说完还惋惜似地摇了下头。
“你怎知不是想毁灭?”
“那当年皇帝一声令下,直接全都剿灭了不就好了,连人带所有东西。皇族从来不会怕后世平说清誉,历史本就是由他们撰写,兔死狗烹、鸟尽弓藏都能找到无数冠冕堂皇的说辞。遑论说他们是舍不得那一片深山老林,他们可是一群打仗毁了无数富庶城池都不带眨眼的人啊。”
“所以,为父才说你要是带着一无所知的拓跋忍冬去皇城,才是最不明智的。别说皇城里的人视人命如草芥,你连最起码要挟的筹码都没有,怎么能活?靠你的千里飞跑出来吗?”舒空长加重了鄙夷的语气。
“这么说阁主大人倒是提醒我了,一个不清楚秘密的护帝家族,确实不是皇帝所想。但是,拓跋他身边的路尘阁少阁主可以知道秘密呀。”舒千里挑眉道。
“你说什么?”舒空长眯起了眼,有些意外地看向舒千里。
“难道不是您一早就帮我留好的吗?前朝的传国玉玺、宝藏地图、皇城密道、皇族祖上得位的阴谋证据、众臣世家那些不堪评说的黑暗历史、哪怕是最隐秘的暗杀组织行动号令,都在阁主大人您的手上吧?不用我说清楚具体在哪吧?”舒千里很欣慰看到他父亲舒空长,难得在神情中透露出的惊诧。
“你是怎么发现的?”讶异之余,舒空长还是冷静地问向舒千里。
“阁主大人,我们是亲父子呀。阁主大人的手笔,当少阁主的怎么能看不出呢?”
“你去过护帝家族了?拓跋忍冬带你去的?”
“是的。”
“这么多年,还能被人查出来吗?”舒空长确实有些意外,问着话,可脑中飞也似的回忆当年种种。
“阁主大人请放心,也就是我罢了,您以为这么多年就您关心护帝家族吗?既然没人找上您,自然是您之后、我之前,都无人再发现。”舒千里坦然道。
“千里,不能过于自信。”舒空长向来都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即使身在高位,也从来没有掉以轻心过任何小事,这点,舒千里还是差上许多的。
就像路朝颜,若换了舒空长,可能他早就死了很多年。
不过,舒空长也通过路朝颜更了解了舒千里。他的这个儿子,除了是一个对亲人和朋友十分用心负责的人,还是一个能够对敌人都可以得过且过的人。
所以,不仅裘飞盈是舒空长留给舒千里成长的礼物,还有路朝颜。
如果有一天,舒千里能杀了裘飞盈,那么情和义在他心里就真的轻了分量,朋友和忠心也不会再被他看重,割断了情义,他也就不会再害怕背叛和欺骗的伤害。
如果有一天,舒千里可以轻易地就杀了路朝颜,那他就拥有了残忍和狠绝,不会再因为对苍生的无畏博爱和万物的因果,而纠结自身。睚眦必报、不沾亏欠,会让他失去洒脱和超然,但也能让他成为追逐公平、胜负、名利和权力最顶端的孤家寡人。
“就算您再怎么小心,我也能看出端倪。我再也不是当年十四岁的那个少年了,明明感觉到了危机,却还察觉不了。”舒千里如此自嘲,其实也是在嘲讽着他父亲当年所做。
“你在怪为父?”
“您又何必问。”
“别忘了你这一身百年的内功修为是怎么来的!”舒空长又再次提起舒千里最想从生命中摘去的过往。
“阁主大人,皇城,你的少阁主会去的,会按照你希望的样子。”舒千里一边说着一边自己转了轮椅,往屋内走去。
夜雨瓢泼的路尘阁,真的太冷了。
舒空长看着舒千里的背影,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寒风一阵,夜雨飘摇。
路尘阁的江山殿,没有了‘客人’,没有了烛火,只有一双在夜阑也难以合眠的深邃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