溶洞算不得什么稀罕的东西,这么大的溶洞自然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
若是唯一能说出这稀罕的到底是什么,也唯有那些极不自然的钟乳石笋,那上面的坑坑洼洼却是好生的古怪。
释鸿生知道如何做出这样的痕迹,说些简单的,切下一块石乳搁进醋坛子里,只消半个时辰就能腐蚀到这般模样。
但这是内力所致,释鸿生甚至还能感应到那残存的些许气息,远比他见过的任何高手都要强得多,但是释鸿生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如果非要说他的神情有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神情更加虔诚也更加平淡。
就像是他是要前往佛经圣地万佛山,而不是一堆死人的坟墓。
余友松却觉得这些石钟乳是个稀罕物什,他没见过这些看起来软糯细腻的石头,自然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些石头会滴下水来,不过石头终究是石头,比起这些搬不走的东西,他对躺在地上的那匹马更感兴趣。
那是一匹好马,上面架着的马具也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倘若要去马行里买,没有千两纹银根本买不到这样的一匹好马。
高肩宽膀、四肢修长、短尾纯色,这都是值钱的地方,任何一匹马若是沾上这任何一点都不会便宜,不过就是有一点强差人意。
它脑袋让人给轰开了。
只凭这一点它就等于失去了之前所说的所有优点,若是说现在它能值多少钱,那得看梁都城里的肉铺子里愿意花几文钱收一斤马肉。
“梁都城之行虽然不一定能找着秦前辈,”余友松弯下腰拿手指沾一下地上的马血:“可是这高手却是十足的多,光是这掌力就妥妥的又是一位不逊于之前那三个的高手。”
不逊于?
释鸿生拄着锡杖在前面打头儿,嘴角泛起一丝温和的笑意,这话本就没有什么毛病,这不逊于的说法自然也就包含了‘远胜于’的意思。
轻轻挪一挪脚,布履本来就比靴子要易潮很多,更何况这湿气极重的溶洞之中不乏几分殷红沾染,若是一脚踩上去真不知还能不能洗的干净。
余友松拽着那铁片刀儿一马当先,释鸿生自然也踱步跟上,这里已经算是进了王陵,当真是分毫也马虎不得。
溶洞其实是个好地方,甭管是哪里的溶洞都带着一股子润劲儿,同外面那些有棱有角的石头疙瘩不一样,这里的东西都显得圆滑许多,随手蹭一把也显得趁手许多。
摩挲着润手的钟乳石,那感觉就像是摸着一块沾凉水的玉,滑溜溜的还不带黏粘,甭管是江湖上三教九流排着的那一位,若是能在死后落得这么一个下场,想来也要几世几生修来的福分。
一个死人的坟堆子,历经三百年风霜雨露,如今还能让无数活人争着抢着来找死,无论这人生前是个什么来头,至少他是个了不起的死人。
但无论是怎样的死人,都不该真能杀了谁,能把活人杀死的也只有活人。
至少今日之前,释鸿生还是这么想的,也一直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那些烂骨上披着一层层粘稠发糯的桔皱老皮简直让人毛骨悚然,虽然它们四肢不通,就连没有习过武的寻常汉子也能提个镰刃锄镐剜开这些尸身的脑袋,但它们本就是一群死人,让活人去和死人拼命简直是世间最为愚蠢的事。
有些人却偏偏去做了,他们看起了甚至没有一点犹豫,当然,他们就算有所犹豫踟蹰的意思,那张冰冷的铁面也不会显露出来。
日夜巡司的人都是这样的,天底下论起古怪,他们自然算不得什么,说起本事,这些也不算最拔尖的,但要是说谁是最好的死士,除了朝廷便再无其他。
就像现在这般,他们握着手中的刀,源源不断的活尸从那些溶洞的缺口处涌进来,所幸梁地与秦地不算远,而秦地又是离南疆极近的一州,南疆的蛊虫虽然在中原不多见,但名声倒是响亮得很。
梁地百姓知道的少些,江湖人知道的却是多些,朝廷么,自然是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统统都知道了。
苗疆尸蛊不是什么好东西,阴损、邪性、孽货,你只要能想到的不中听的词儿都能往它身上套。因为这玩意儿既不会生得好看,也绝不会对活人有什么益处,这么一看,它却是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日夜巡司的杀手刀刀精准,但他们能豁开这些活尸的骨头,却很难豁开那脊骨里藏着的尸虫;余友松的铁片刀却是神异,他能将这些活尸的脊骨整条整条的剔出来,但这样太费内力,不得长久;释鸿生倒是金刚怒目,一掌就能拍碎那活尸的骨头,但那些活尸实在是太多太多了。
“活尸根本就是杀不尽的,”江湖人之中总是不缺明眼货:“拖在这里只有累死,往前冲一冲还能用些活路!”
当有了第一个,自然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
到了最后,无论是和尚、侠女还是少年刀客都不得不朝着前面飞身离去,所幸这溶洞实在是足够宽敞的,这些江湖人靠着轻身提气的功夫倒也能有腾挪的空间。
如果说还有谁依旧堵在这儿和那些活尸死磕,那便只有那些黑衫白衣的行者,虽不知他们到底接的了那样的命令,但只要这些命令没有更改,他们就不会后退一步。
释鸿生宛若一只傲然孤燕在半空之中腾跃,微微转头看一眼这些同活尸厮杀于一团的行者,轻叹说:“朝廷虽然日渐式微,巡捕司多是残害忠良之辈,但见今日之情景,世间传言却都夸大其实,如今能守住这王陵出口,捍卫天下黎民的却也是朝廷中人。”
“说不得以偏概全,但空穴自难来风。”
余友松的步法自有几分潇洒惬意,手中的铁皮刀不时如灵蛇般探出,不时能看见那些活尸的脊骨被巧妙的剔下,这些脊骨多数发脆发酥,显然已经死去多年。
他轻踏一具行尸头颅,借此力道身姿再度飞纵,嚯一句:“再者说,今日他们杀得活尸再多,也比不上死在他们手里的活人多,听说若是在京州,这巡捕司那叫一个凶名在外,就是襁褓中的娃娃也骇得很,听着巡捕司的名号那是一滴眼泪都不敢落的。”
“无量寿佛。”
释鸿生没有反驳的意思,只是看着自己愈发靠近那溶洞的岩壁,这里有不少狭长的岩壁,看起来也不像是工匠开凿的,反而都像是天然形成的。
这些岩缝形成的极为规整,十数个岩缝在这一面岩壁之上分布,就犹如是皲裂形成的裂隙,但在这样湿润的地方,皲裂二字根本行不通。
“外面也看不出什么,”余友松说:“倒不如随便挑一条路,走到底也是自己选的,干脆。”
裂隙很窄,一人都显得挤了些,些许阴寒之气从下面倒灌而出,就像是个狭直的风口,源源不断吹出刮骨的寒风,虽然寒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冷,但是却出奇的容易透进身子。
不算冷,但却透彻心脾。
释鸿生回头看一眼秦清芷,这些阴气对女儿身却是难忍,只是那双明亮的眼睛里似乎也流露出了些什么,他知道她心中的决断,叹一口气,跟在余友松的身后。
“当年这梁王冢不愧是请了高人修建,”余友松打头儿嘟囔:“我听说这当初也是找了京州御匠大户,过了这三百年还能见着这般神异玩意儿。”
拿铁片刀照着两侧岩壁拍两下,竟有金铁之声隐隐作响,余友松这才笑着说:“我原以为都是神话志怪的戏言,如今也是赶了巧儿,竟然真瞧着这等格局。”
他往后瞅一眼,却瞧着释鸿生眉头紧锁,似乎没听到自己刚刚所说。余友松拿刀柄叩一叩岩壁,做些声响出来,再说一句:“大和尚,你就么觉着自个儿现在有些不舒服么?”
释鸿生笑着说:“小僧平日里刻苦修行,随未从我禅苦修一脉,但也自得苦中作乐的道理,不过走上几步,受一阵凉风,哪里能说得什么不适。”
余友松翻一番白眼,觉得自己这一套简直是太过愚蠢,就像是那戏子站白地儿一般无二,到底是找不出个能捧场儿的。
释鸿生虽然是这般说,但终归是没有他说得那般乐观。一只手攥了又松,周身内力郁结于经脉之中,别说是正常交手,就连吐纳提气都有些费力。
这感觉……
倒像是少时面对师傅的感觉,只是……
更清晰,也更厚重……
“这似乎是心脉?”
秦清芷手中绽放出一抹霞光,但在这未知的奇力影响之下,这一抹霞光就好似午夜昙花般转瞬即逝,很快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心脉之术?”释鸿生的脚步渐渐迟缓,眼中也多了几分凝重:“就是那种能够模仿上三重高手心相之力的秘术?”
那等秘术都是各家各派庇护道统传承的底牌,何况这样的秘术往往难以施展,需要付出莫大的代价,例如数百名弟子的刻苦修行,亦或是某些特殊的功夫心法,也只有利用这些才能勉强施展那股曾经专属于上三重高手的力量。
纵使如此,这种力量往往也无法持久,那么现如今的心相力量又是从何而来?
这样稳定的心相力量,其强度不像是普通心脉之术,但哪怕是真正的上三重高手,也不可能这样稳定的释放心相,甚至连丝毫波动的感觉都没有。
人,可能做到这样比机栝还要稳定的程度么?
释鸿生迈开腿,那股未知奇力似乎又和那传说之中的心相力量又所差异,只可惜他们之中没有人真正体会过那种力量,甚至无法做出准确的判断。
不过,路还很长,走着……走下去……
也许,就能知晓的更多……
更多……
三人的身影渐行渐远,一袭灰麻却悄无声息的站在原地,一杆翠绿细竹上拴着根搓得极粗的麻绳,铁钩子挂在上面稳稳当当……
“倒是几个不错的后生,也是让老夫找着个不错的鼎炉……”
声音浑厚,却犹如山岚谷雾般缥缈,刹那间便消匿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