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阁中早已肃空,如今只剩下大堂之中,玄氅皮甲各自林立,至于惨死于田七刀下的二人也被搬出去掩埋,除了些许不明显的血腥味和满地破碎的方几桌椅,整个大堂倒也显得素净不少。
“大人,已经处理干净了。”虎牙君站在那玄甲将身后,恭恭敬敬得候着:“现如今整个鬼市已经传遍了,咱们这烫样在公拍之时生生炸毁,便是个囫囵边角儿也没剩下。”
“嗯,咱们还得找人接着传,”玄甲将转头看着那一地黑乎乎的焦灰,“这烫样确实是烫手的很,如今终于是把咱们从这浑水里头捞出来了。”
那玄甲将瞧瞧这金宝阁,对着黑白双煞嘱咐说:“如今戏过大半,但还差些火候,你们二人即可带着弟兄封锁鬼市,你们同其中三人都交过手,想来也能识得一二,再封停街上一应食摊,但凡想要吃饭的都给我聚到金宝阁来。”
接着这玄甲将对着黑锋煞附耳低吟:“这些场面话听听就好,把架势摆弄的大些,但这些来袭之人都有不一般的背景,你只抓几个显眼的地方,其他的能松便松些,让他们能出去,但还是要让他们挂点彩才是。”
黑锋煞虽然生得粗粝魁梧,却是个粗中有细的人,当下便抱拳行礼,带着一票人马封停大门,白锋煞虽然不及他这师弟知道得详细,但在也习惯了跟从师弟行事,便也是默不作声得跟着往外走。
玄甲将接着去嘱咐虎牙君:“你也带一票人马同田家疏通一下,人家到底是送来的这宛如真品的烫样,说实在的,这东西便不是真的也是一等一的珍品,他们想请回祖宗的宝物,咱们这边也给价低一些。”
“那…多少算是合适呢?”
“他家的七公子都开价了,我也不多要,”玄甲将笑了:“他要给我出一万珠,我只要他九千八百两白银。”
“九千八百两?”虎牙君错愕问说:“这价码何从出?”
“喔,”玄甲将掀开自己那兜鍪的面甲:“没什么,欠了人家两碟桂花糕罢了。”
……
清溪郡的溶洞有多大,便是那规模宏大的鬼街坊市也不过占去半数较为平整的洞窟,里头大大小小的洞窟石笋层出不穷,一旦有人钻入其中便再难走出来,换句话说,只要是进去了也就难以寻觅其踪。
整个鬼街陷入了骚乱,伴随着公拍众宾客那绘声绘色的演说,金宝阁被袭击的消息几乎顷刻间便传遍了整个鬼市,更甚者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幕变化也被传达到鬼市的每一个角落。在鬼市内部的推波助澜之下,不过小半个时辰便已经借着花酌楼传到了懈留在清溪郡的有心人耳朵里,就是这么一个尚不能完全确认真假的消息,清溪郡一夜之间便多了数十骑夜开城门的信使。
“如今只能暂避风头,之后再作打算。”
释鸿生右肩受伤,所幸妙音谷亦有医术传承,卸去玄氅面甲,在勉强包扎伤口之后便只能在一个相对隐秘的狭小洞窟栖身。
“你也不必太过忧心,”秦清芷安慰说:“蒋道长同丹云妹妹都是真武观的高徒,论出身他们胜过我们千百,总是有着脱身的妙法。田七本身是咱们中最具江湖经验的,更何况他修炼的《望气寻龙》本就是用于勘探地脉走向的秘法,如今说不得已经脱身,咱们在这里歇一会,他们坊市做买卖的总归是不会砸自己的招牌。”
释鸿生瞧见周遭火光多些,知道又有那些个‘鬼卒’前来巡查,便招呼秦清芷往洞内凑凑,一排排火把从洞口划过,也许是这洞口角度确实刁钻,又或者是这溶洞之内的石笋掩盖得紧实,这巡查的‘鬼卒’已然走了三四回,却到底是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又是等过了一轮巡查,释鸿生和秦清芷各自靠着洞窟的一面休息,他们甚至不敢轻易调息修养,更何况释鸿生如今才发现鬼市竟然封停了所有的食摊,而且还在各大要道建立了关卡,这就意味着他们不得不尽快逃离这里。
其实释鸿生自己也很清楚,毕竟是打着杀人抢宝的打算,在那样的情况下自己是不可能携带多少干粮的。
而且这‘叁难鬻’本身就为很多避祸的武林中人提供了庇护,如今发动了这么一股力量,其中各种强手被分派关卡,如今想要强闯已经是痴人说梦般的蠢事。
不过话虽如此,之前山下时,那匣子里的践行礼却是一直贴身携带,其中不乏各种疗伤解毒的丹药也能作充饥之用,秦清芷显然也是如此,二人悄悄将各自携带的药石药散算到一起,想必也能撑下这几日。
所幸溶洞湿气重,倒是不必为饮水发愁。
“秦施主,如今便只能委屈你同小僧在此暂避,”释鸿生觉得这个时候应该说,所以便说了:“这些药石终究不是果腹之物,咱们还要想办法另寻充饥。”
秦清芷笑了,笑得幅度很小甚至于令释鸿生怀疑她是否真的笑了。她笑得很美,那是一种小和尚从未见过的美。
一小片青翠被递到了眼前,那是一片青苔,但在此时便唯一可行的充饥之物。
“你不必将过错归于自己,”秦清芷的话不多,但不失风雅:“这并不是你的错,何况我还没与你道谢,你的伤便是为了我。”
“女施主不必多礼。”
释鸿生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他自己却不明白这种情绪因何而生,于是,他将之归功于是秦清芷的道谢。
小和尚觉得这次下山是正确的,因为他看到了很多在山上看不到的景象,就如同那尸山血海的地狱,就如同那寻觅阳光的茶客,就如同这醉人的笑……
儒家圣人言;行千里路,读万卷书。
现在看来圣人的见识与眼界都远超庸俗之辈,一言一行都带着道理。
身为僧,无论是作为武僧还是禅僧都应该坚守佛理。
释鸿生偷偷打量着眼前这位出身妙音谷的女子,一帘白纱隐匿了她的容貌,但哪怕如此她也依然很美。
这是释鸿生头一次去打量一个女子,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无论是作为僧还是作为人都不应该如此的。但他还是偷偷地打量着,一面在心里说着‘如今被困于此无事可做’而另一面又在心里嘟囔‘与人有了过命的交情却不知其相貌’,其实他知道自己这样只是自欺欺人。
许是侥幸,或是别的甚么。
他还是偷偷看看,但最终还是闭上眼默诵大师兄送的《金刚经》,但脑海里秦清芷的模样总是多过金刚经的字节。
秦清芷的美是一种很翩然的美,是一种很自然的美。释鸿生不知道怎么去形容这种美,因为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几回女人,但他也在心底里比较着。肖丹云是小巧玲珑的美,绿牡丹却是一种很古怪的美,也许应该是媚?
但秦清芷同她们都不一样。
这不仅仅是一种美,在她身上释鸿生找到了一种很安心的感觉。
他只在师父身上有个这种感觉……
嘿,真古怪,命都不知道还能保存到几日,如今却能想这些?
释鸿生觉得自己可能真的变了,下山不过十日,竟然就能改变自己。
山下真是个可怕的地方……
幽幽白烟带着米粥的清香,又是一堆贪便宜买来的面饼子摆在长桌中央,罗相寺的铜钟敲了三下,声音从山上传到了山下,引来了一个蹭吃蹭喝的老泼皮。
“李施主,”禅师坐在正中央,他大弟子的位置上坐着个身穿蓑衣斗笠的男人:“李施主今日早早敲我寺门,该不会就是为了占我这小庙几分口粮罢。”
大弟子普恒乖巧的去了桌尾,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好吃下去的了,因为整个桌上还在狼吞虎咽的其实也只有一人而已。
“大师何必这般着相呢,”老李头嘴里塞得满满的,手里还死死拽着一张饼子:“钱财食粮皆是身外之物,若能解我腹中饥渴也是一件好大的功德。”
禅师不想他带坏了自己的弟子,便让大弟子普恒带着其他师弟去大殿打坐诵经。等到所有人都走远了,才问说:“李施主虽然常来贫僧这里,但今日的胃口似乎好些。”
“可不是好些,”老李头手里的饼子被放回篮中,“今天我听到了一个笑话,特来请禅师帮我解上一解。”
“哦?”禅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但还是笑着说:“施主但讲无妨。”
老李头冷眼瞥他一下,说:“我听人说,有一个人爱上了一个姑娘,却最终将她抛弃了,这姑娘将一切都给了那个男人,最终只能靠一只竹笛为人伴曲。”
禅师没有说话,但还是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经听清楚了。
老李头接着讲:“有一个人跟姑娘说,这个男人身患绝症,于是姑娘自学医术妄图救她的男人,但她那些医术根本做不到。她绝望了,但却在有一天发现了一种方法可以救他,于是便潜心研究,终有所成。”
“然后呢?”禅师笑了,他接着说:“我也听过这个故事,你还少讲了一件事,那个姑娘其实还和那个男人有个孩子,但就在他抛弃她的那一天,那个男人带走她的孩子。”
“这只是一个笑话,算不得是故事,”老李头突然流露出悲伤的神情:“药做好了,她却依然找不到他,她发现所有认识他的人都对于那个人讳莫如深,她还发现他犯下了很多错,无法弥补的过错。”
“这是没有结尾的故事,不是吗?”禅师笑着说道:“我们应该去补完一个好故事,咱们听到的太断了,咱们可以让故事长一些,这样说给孩子们……”
“你还有脸说孩子们!”
老李头一把攥着禅师的僧衣,看着那张永远波澜不惊的脸:“你是个和尚!你应该四大皆空!你应该六根清净!你却要亲手毁了两个娃娃!”
禅师默不作声,既没有辩解也没有任何动作。
“洪信!你和她一起疯?”老李头的眼圈红了:“咱们那么多年的弟兄,老子放着进京御林都督都不做陪你猫在这个犄角旮旯里,你却要毁了他的儿子!”
“贫僧没有要毁掉谁,更不会对不起那个人,”禅师第一次狡辩,言语之间只是平静:“你也看到那个人现在是什么样子,佛救不了他,菩萨也救不了他,但我们至少可以去救他的儿子。”
老李头直勾勾的看着禅师,禅师的脸依然是那般波澜不惊,那双眼依然那般洞察人心。
“我会继续守着,但不是为了你的那些计划。”
老泼皮下山了,这不是他第一次下山,但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往家里捎上几斤米面,他头一回挺直了腰板走下山去,禅师一个人坐在膳堂,那张被老李头攥过的饼子上还带着灰蒙蒙的手印子。
“攥成这样留给谁吃……”
咽下最后一口饼,禅师这般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