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碎的言语被山巅的凉风吹散,却吹不散他们心中的阴霾,短短的一句既不押韵也不甚风雅的打油诗,却偏偏带起他们细琐的思绪与忧虑,有些时候,最锋利的武器往往不是明晃晃的刀剑,而是更为虚无也更为隐匿的东西。
黑鸦生铁羽,曲玉映人心。
一枚黝黑曲玉之下映着的却是好大的一只乌鸦,这只乌鸦从京师那黄澄澄的宫殿里飞出,在天地间随意打了个弯儿,谁曾想竟然会落在这富庶的潭州。
陈立武的眉头锁紧,他的心里其实清楚得很,这只乌鸦无论在哪州哪道落了脚,都不是多么令人讨喜的一件事,若是像这一回这般在哪边做了窝,那对于任何一方州道郡县都仿佛是天灾般的祸患。
再干瘪的果子,也能让这乌鸦啄出几个窟窿;再干巴的沙土,也能让这乌鸦攥出几滴油水;它既然敢在此地作窝,想必也不单单是为了潭州那笔令人垂涎三尺的赋税,天底下的乌鸦海了去,可终归不会落到猎人的屋子里。
“你当真晓得这曲玉,无假?”
赵建隆深吸一口气,心中却终究还是怀有几分侥幸。
“你知晓我的出身,这玩意儿摆在殿堂二十载,分毫未变。”
陈立武将那枚曲玉攥在手心,粗粝的皮肤细细摩挲着曲玉上的刻纹,这种独特的触感时隔二十余年再度出现在掌心,也打消了他最后的一丝疑虑。
铁乌鸦!
不会有错的!
陈立武心中清楚,这个组织到底有着怎样的威慑力。
偌大的天下,有权有势的大人物们早已习惯了豢养一帮子门客替自己做事,却不知从哪一天起,这些门客逐渐演变成为杀手、刺客、谍侦,那些个爱惜羽毛的大人物也摆出一副顺其自然的模样,各自搞出一帮子办黑活、下黑手的‘影子’来。
京州天都,皇室贵胄满地都是,人一多了,这影子也就多了。
但有本事组建成建制的‘影子’本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纵然那京都之内、殿堂之上亦不过寥寥几人才真正做得到,而其中名声最下作的便是铁乌鸦。
铁乌鸦的主子名声也差得很,被那些文人墨客批判作了‘屠子’,到底是屠子的名声坏了乌鸦的名声,还是他铁乌鸦败坏了那屠夫主子的名声,现在已经极难考究,唯独只能知道一个满身骂名的屠子肩膀上总是站着一只乌鸦,这个屠子便靠着一只乌鸦和一柄刀,替京师扛下了近三十载的风雨。
“铁乌鸦、何屠子、何家庄……”
赵建隆微微颔首,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这些线索毫不掩饰地联系在一起,便是瞎子也能看出其中的端疑,可这明白白散在面儿上的东西,越是显眼的往往越是有毒,他虽然在江湖上算是个人物,却也不敢随意探想那些人的想法。
屠子看起来是个冲动脾气直性子,可若是他当真那般简单,又如何能在京都之上屹立数十载,还一步步爬到那样一个骇人的位子上。
天边云端似乎变了几分颜色,月明星稀,两人屹立在这山巅云峰,一阵凉风刮起阵阵山岚,竟将这两人的身形渐渐隐去,待到云消雾散,再不见半分人迹,只余下寥寥裂隙,似有几番言语。
陈赵两人不知去向,想要在群山之中寻得何其困难,且抛开二人,再瞧一瞧那位铁乌鸦的动向。
群山空寂寥,忽闻人来到。
却看山间岚雾少,一袭玄衫万仞邀。
那一方山峰虽高,但相距于那座山城却不算远,黑衫男子在山间猿跃,仿佛当真是山中多出一头黝黑猿王,每一个动作都极为顺畅,往往只要一次纵跃,便能往下数十尺,亦能往前数十尺。
不过数次纵跃,这人的身形便掠过数座山峰,看这方位,距离那何家庄已经极为接近,照着速度在过不到十数个呼吸,想来便能跨越山涧,步入那隐匿于群山之间的山城。
恰逢此时,这人却又在半空之中骤然折身,斑斑点点的雪亮光点在山间时隐时现,若是能有目力过人者在此细细望去,想来也可瞧见这山间的端疑,那漫山遍野的寒芒正是皎月光芒之下,一枚枚精铁箭头上那光滑的侧棱。
绷直的弓弦轻轻泄去几分气力,几个身影随即出现在山岩峭壁之上,看那模样打扮都是清一色的女儿身。
“荆先生,庄子里待着客人,现在不方便招待您,还请随我等去往后院。”
这几位姑娘生得远算不上俊俏,打扮更算不上喜人,但那一双双亮丽的眸子都仿佛是在阐述着她们的不凡,事实上也的确如此,无论她们生得什么模样,这一身老练的轻功便足以担得上一个‘奇女子’的冠号。
这位荆姓男子却是个平稳的性子,做起事来永远摆着一副恭恭敬敬的谦卑模样,竟也朝着这些个女杀手摆了礼数,安安稳稳拱手作揖,也亏得他一身干练的轻身功夫,靠着黄枫一枝亦能稳固身形,否则跌落下去,免不得落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杀手本不是多么善谈的行当买卖,那些身着夜行衣的女子慢慢收起刀兵,转身朝着山脉的另一侧跃去,漫山遍野的寒芒渐渐收敛,荆先生狭目微瞥,身形却好似雨燕般掠至那些女子的身后。他当然晓得前往后院的路途,但他从来都不会对自己人失了礼数,纵然自己的轻功远在这些女子之上,却也甘于落下半个肩头,全了自己的礼制。
偌大的烛嵐山,无论是何家庄还是癸风寨都不过是其中沧海一粟,山脉之中陡峭着十之七八,但便是天人绝路又如何能拦阻这些武林高手的脚步。
短短数息间,一座座宅院便已然近在眼前,不待那位荆先生再说什么,却见那些身影陡然间消失不见,却不知是藏匿于那处阴影之下。
荆先生应当是极为熟知这何家庄的布局,不过七扭八拐地走着,便见一处花池之中隐匿着一方落满灰尘的铁门,这里本是个极为幽静的小园,林木森森、雅素点缀,这里的屋舍与围墙都建筑得特别高,上面同样落满了灰尘,似乎已经许久未曾被人动过,因为就算是江湖上一等一的轻功高手,也很难在这样的地方踏尘无痕、随意出入。
这里显然出的荒芜气概很难与常人言明,只是见得周遭四面墙上都爬满了半枯的黄藤,所以那一方铁门倒是有一大半被淹没在藤蔓中,若是未细心留意,想必也很难发觉。
荆先生踱步上前,却见这门上铁栓都已经生了锈,倒不像是近些年动过分毫,若是仔细打探,却似乎能看出几分些许新鲜的痕迹,这般一环环联系在一起的线索,自然就能引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在上面花些心思了。
但荆先生不是外人,也犯不着去管这糊弄人的玩意儿,他轻轻侧身,却是在一颗古树面前停下了脚步,这棵树至少也得是百年开外的年岁,枝叶离地少说也有五丈多,再抬抬头,枝叶尽是稀落落的,可供藏身的地方也着实不多。
若是有经验的谍探见到了,是绝不会放弃这样古怪的摆设的。
只可惜,这也是糊弄人的。
贴着这颗古树从里侧蹭过去,这是他十年来改不掉的习惯,因为这往往会使得他蹭掉墙壁上灰尘,他的衣衫本就算不得精贵,就算刮脏刮烂了也不会心疼,倒是这些新鲜的痕迹总是会平白让许多谍探作了白活。
其实,他的目的本就是摆明了的。
因为这小园的一侧,一处被人精心打理着的阁楼悄然矗立,一柱灼光赫然在目。
身形闪动,下一刻,这位荆先生就好似施展了神怪志话之中‘咫尺天涯’那般的神通,不见他如何动作,只见那身影骤然间已然站在第二层楼阁之上,一只手却已轻轻叩动木门。
“何必见外,进来说话吧。”
一声慵懒的女音,足以让任何男人的心似是猫挠般瘙痒,这位荆先生的脸色却全然不该半分,这当然不算是男儿的铁石心肠,只是这十年来这样的声音听了不知道多少回,慢慢得也就不觉得挠人了。
推开房门,这却是一间卧房,亦是一位佳人的闺房。且不说这里到底住着哪家的姑娘,这屋子的格局却是同其他屋子完全一式一样,其实整个何家庄的所有卧房本就是一模一样的格局,除了朝向略有差异,也就只有屋中摆放或多或少会有些变化了。
应门屋子的角落放着一张很大的梳妆台,上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而且十样里头少说也有九样是只有女人才有、才用的东西。
一位俏丽至极的美妇正坐在这梳妆台前,面朝着一面极为精致的铜镜摆弄着头上的簪花,那是一支极美的簪花,雪亮的珍珠衬着雪白的银饰,正是以素衬媚的手法,更显得这位美妇人生得艳丽无比。
这副样貌仿佛可以吸引所有的目光,就如这身条儿似是能够勾住天底下所有男人的魂魄一样,纵然见了十年,这位荆先生依旧不敢多看哪怕一眼,只得恭恭敬敬身行礼,口中说道:“夫人,荆鸟已驱外患,看那武功路数,来的应当是‘先天侯’陈立武、‘铁拐杖’赵建隆,都是梁州境内极有门脸的人物。”
原来他的名号唤作‘荆鸟’,其实铁乌鸦里除了最不起眼的那些个乌鸦仔,但凡是能独当一面的高手都以禽鸟代称,这名号倒也不算是失了水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