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着聊着,油灯都掌了三两回,其他师兄来送饭,一帮人便和着稀粥啃些胡饼充饥。老禅师最先撑不住了,众人也就四散去休息,偌大的大殿里便又只剩下老禅师一人在敲打着那枚缺了一角的木鱼。
“师父,梁王冢涉及甚广,天下多少人都想要探墓夺宝,就连朝廷都派来兵马,小师弟终究太过年轻,他们这一行人中也就那个蒋宣政还有些看头,”
来者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下去:“莫说和老一辈高手较量,便是在同辈之中也有胜过他们的,让他们掺和近这些事端,恐有性命之忧。”
木鱼咯咯得挨着禅杖敲打,禅师没有说话,唯有刚刚进来的人推开的门呼呼的进风,带着这一柱油灯上昏暗的烛火也摇曳起来。火光一动,映照在墙壁上的影子也就动了,但无论是坐着的禅师还是站着的人都没动,他们很安静也很有耐心。
许是半个时辰,或是一个时辰。
总之,灯油添过几回也就不添了,油灯没了油自然也就不亮了。
摇曳的火没了,张牙舞爪的影子也没了。
木鱼声也没了……
禅师收起来那缺了一角的木鱼,那是他的宝贝疙瘩,便是他的弟子也碰不得,得他亲自涂蜡抹油,再稳稳当当放到金刚手菩萨金身供台底下。置办的妥当了,老和尚便晃悠着走着,嘴里头哼着诵着的还是佛经和佛语,只是到了那合十作揖的人旁边停了一下,在那人耳边上嘟囔几个字,回房睡觉了……
借着月光,涨上灯油。
烛火又摇曳着,影子也继续张牙舞爪。
木鱼声却也咯咯响着……
只是,这墙上的影子只有坐着的和尚,地上的木鱼也没缺那一角……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祗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著衣持钵,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次第乞已,还至本处。饭食讫,收衣钵,洗足已,敷座而坐。”
幽幽诵经声带着香火气儿顺着呼呼的风从门从窗从不知的犄角旮旯里传遍这小小的罗相寺,但只传进一个人的心里头……
子丑寅卯,纵然是黑夜也不过这么几个时辰,诵的经多了,一夜也就算不得多长了。朝阳初生,这座小小的庙寺也就活了起来,只是今日要多烧些胡饼多烹些稀粥罢了。除了啃饼的和尚,今儿个还多了些啃饼的道士,再说些还有啃饼的刀客、武士……
大殿上吵吵嚷嚷的,和尚道士都聚在这里,在菩萨面前,这些信神明鬼的安然坐着,唯有中间几些人,都改了装束。那排着左侧年轻俊秀的和尚脱了那身宽大的僧衣,穿一身细细针线密密缝补的麻胄,针头针眼扎过得线疖子压到一块便好似皮甲般坚韧。外头再披一件麻黄的半身僧袍,端口短袖的看起来随不是很合礼数,但穿着舒服便好,尚能驱寒避暖。
“老和尚是真的老了,腿脚不怎得利索了,”
禅师伸出那双老得有些灰黑的手,帮自己家这最小的弟子整了整衣衫,转过身来,看着那束发鹤氅的俊道士:“田施主这事是大义,其中深浅皆是为了天下黎民百姓,咱家娃娃尽管使唤,皮实。”
没了宿慧,没了通神,老和尚也只能憋出这么句话了……
医人者难自医,渡人者难自渡。
“晚辈醒得,自知本事大小。”
道士作揖,握拳并十,释鸿生瞧着突然觉得有些苦闷,一行人支支吾吾得不知怎么便下山了。林间依旧苦闷,却说不准这苦闷到底是为何人为何事,最后,和尚只好跟自己说还是修行未到,六根不净所致。
但小和尚清楚,今天下山,怕是数月乃至数年内都不会再有人与自己合十作礼了。
“鸿生小师傅,鸿生小师傅……”
唤魂一般的声音险些让回神的释鸿生一个趔趄滚下山去,再定神,那唤作蒋宣政的小道长捧着一个木匣子递过来:“这是先前小师傅的师兄师傅临别之际送来的践行礼,只是你一直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小道便代为受下了,现如今正好物归原主。”
“多谢蒋施主,”
虽然有些迷茫,但基本的礼数还是有的:“不知我等现如今应往何处?”
这木匣子上着一把小巧的铜锁,想来也是精心准备的。一行人在这山间走了不久,跟着的那些武士剑侠还有道士们却是一个个消失不见了,到了最后便只剩下三个人。
“我拜托他们先去梁王冢守着,”
田七揽着那柄朴刀,似乎早就知道了释鸿生心中的疑惑:“如今江湖上盛传梁王冢中蕴藏金银财宝不计其数,绝世武学犹如恒河之沙,更扯的还有说那里有长生不老的灵丹妙药的,我总担心是有人故意推波助澜,还是多做一个准备得好。”
田七说话的次数不多,一如今日这般条理清晰的更是少了,但作为三个人中最为年长的江湖儿郎,其办事虽不见得面面俱到,却也称得上经验老道了。这般算计虽然古怪了些,但看到大名鼎鼎的玉晓剑蒋宣政都一脸赞同的样子,想来这般算计也是有些深意的。
外行人莫管内行的事儿,这是当年父亲留下的大学问。
只可惜自从八岁那年,跟在亲爹身后的鼻涕虫就没了,不到去哪里了。释鸿生有时回想着,这十年来终于明白了,那小鼻涕虫已经跟着那个整天埋在酒缸子里的亲爹跑了去,如今这罗相寺里头只有一个普翰,一个叫释鸿生的僧!
那现在自己撇下罗相寺下山跟着个道士跑了又算是什么呢?
这里头的道理许是也要十年才能参悟得通透了,或许用不了十年,毕竟自己很快就能回来了,继续啃那死硬死硬的胡饼子,喝着乱七八糟的野菜都敢往里头搁的噶瘩汤。
读了十年的经,这头一回出个远门就把自己看个通透了,自个儿终究还是那个怯生生的小和尚,这点子都是化到骨头的,哪里是诵几本佛经就能正过来的。
“我上山拜寺之前打量过周围山镇的格局,山下不算远有个五里亭,那边上开了家行脚酒肆,亦能凑合安眠。”
蒋宣政照例背负那条拿楠木雕琢的剑匣子,但言语之间亦是嘱托仔细:“我家师妹亦前往妙音谷求援,今日咱们在山脚下胡乱吃些,明日一块儿去郡城。”
话说得在理,两人也就这么应下了,唯有那位整日死板着一张脸的田七憋出一句要利用今夜商议细节的话来。
山间的路本就不算好走,但得益于当年修筑的百丈石阶,纵然有些陡坡还是很难走的,但其实只要沉下心来卖力气,普通人也能偶尔上个山去拜个佛。一行三人都是从小习武练气的年轻俊秀,平日里便是翻山走川也不在话下,这点路自然也不算什么。
清晨的林间尚带着昨夜的湿气,到了山麓便逐渐有了人烟。一片片未经仔细打理的荒田爬满了紫茎青叶的卧藤,偶尔有那么几个皮实的娃子跑到这田埂上刨土,不一会就能刨出大大小小的土薯,这些下等的硬埂田虽然长不了稷粟,却能拿来捯饬些增屁还干涩的薯果。
娃子偷了土薯,就地拢起一些个枯枝败叶烇个火烧烧吃了,也不嫌土薯脏净,这是能填饱肚子的好买卖,村里人也都知道这些娃子饿,谁家被偷了往往也不会吱声,最多搁晚上使唤自家娃子喊着去其他人田里赚回来。
但到了第二天还就照样舍不得往那薄喇喇的稀粥浆糊里头多添半分米粮。
过了这一地段,便是黄土撼实的官道了,这常年以来的人来马往将这土路压得紧实得很,只是要见着半点雨滴子落下了,这土路子泛着泥花儿保准沾得你两脚都湿嘟嘟。隔着官道顺行半响,见官道边上有个八角亭子,亭子边上还束着两匹老马,都有些秃噜着毛了。
要说陈景始皇干了个最为地道的事儿,无疑就是这五里亭,撇开如今亭子多无人值守不谈,这五里亭既是来往商贾歇脚的地儿,若逢战事也是战士换马休憩的营寨。只是这里这亭子似乎也没个看着的,唯有一个靠着亭子修建的酒肆还开着买卖,既是做来往行脚的买卖,也是十里八村唯一买的着酒水的宝地儿。
“哎呦,近些日子买卖忒好些,三位这是吃水还是歇脚的哇。”
酒肆里就只有一个老头子招呼着,这到底是做买卖的,隔着老远便瞅着客人了。待到三人走得近些,这老头儿已经拿着块看不见本色的粗劣布巾抹了一张半干不净的瘸腿桌子出来,顺道将那顶着缺的那焦砖往里踹上一脚,瘸了腿的桌子还就稳了。
释鸿生打量着这酒肆装潢,说句不算老实的话,这地儿也就是往来行脚歇歇脚吃盏茶的地儿,门口贴着个都见不得颜色的桃符,顺道挂两束麻蒜晾着。
“酒家,可有能入口的热食,再顺些酒水。”
莫看这一路上三人翻山越岭得,可这走走停停也有小半日的光景,这当中午的时辰里头,田七腰间别着的水囊早就空了大半。这汉子也不管其他,先拽根长条凳子往那瘸腿儿桌子边上一坐,朴刀也是随手拍在桌上:“咱这有不沾荤腥的僧客,酒家看着上几碟爽口的,连带着整俩海碗吃茶。”
老头儿开一对陶罐,从里头扣扯出腌制的豆豉青瓜,再从案上那张面饼子上切下几条:“就咱这荒山野岭的地儿,上哪找些腥食儿,倒是还有些高粱緗尚可润口。”
田七皱下眉头,便招呼两人坐下,朝那酒家呼道:“便是看上两坛,滤过酒臜,再多上几份饼子。”
再转头,声便低下去了:“今日不知犯了哪家忌讳,这里头坐着的两桌都不是一般人。咱们过会切莫沾酒,看戏。”
两碟腌菜摆上,一屉的面饼切作条子,再配上两盅豆酱臊子便是这酒肆能找着最好的饭食了。三个海碗依此摆好了,旁边是两罐不大不小的陶罐子,里头装着的是十里八乡老少爷们都馋的高粱緗,老头子细细滤过的,甘洌。
酒肆外头有些乱哄哄的,马匹这么一扎堆便容易闹腾。屋子里头倒是静悄悄的,吃饼的、喝酒的都有些,但说话吱声的却是一个也无,除了老酒家自个拿个算盘珠子敲敲推推的便在听不着什么动静了。
要说静,倒也不尽然。
这一帮子人静悄悄的喝酒嚼饼,突有一阵稀里哗啦咽粥的动静将众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那人赤膊着上身闷头喝粥,脚边上是一柄八瓣花锤,腰间别着一个古香古色的牙白折扇。似乎是感到周围异样的眼光,那人顺手从篮子里掰下块饼子往嘴里一塞,拔起锤子便往外面走,到了门口从束腰带缝里扣出一粒银豆子往柜台上一扣。
嘿,爽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