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风、皎月、美人舞。
这本是天底下极为华美的奇景,纵然这位美人生得容貌、性别还有待商榷,却依旧无法掩饰这美景本身的华丽。
潭州富庶,天下皆知。
鱼米满仓,歌舞升平。
此地百姓富足安康,生在潭州的百姓往往不愁平日吃喝,自然也就更稀罕些能供人取乐的把戏。
听取儿的、唱戏儿的、看歌舞的、赏评书的。
人家有人愿意掏钱,自然也就有人入行去赚这个价码。
如此想来,这潭州歌舞戏曲能够与京师相提并论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天底下能歌善舞的海了去,却极少能有如眼前这般将歌舞与内功心法相互组合,便是在那些戏本之中,这般武功也多为邪道巨孽所有,何至于待在这荒山之中。
陈立武微微闭目,却言道:“久闻惑心曲乃是这江湖之上失传已久的邪门武功,一曲终则千人醉,修炼这等功夫的人若是将一舞彻底展开,极尽媚态、妖娆娇魅,寻常人若是瞧上一眼便受其蛊惑,恨不得将自己的脑袋双手献上,着实凶险。”
他尚有一丝未言,这惑心曲本是数百年前的江湖邪教所创,如今早已被朝廷各路高手碾作了一捧齑粉,按理说除了朝廷自己留存的拓本,江湖上再无流传的可能。
不过他如今早就不再是朝廷里的皇亲贵胄,想想这十数载里也不知会发生什么惊天巨变,更不可能再去京都查阅卷宗,干脆还是收敛心神以对大敌。
此刻那人的惑心曲已经展露第一篇的风情,陈立武与赵建隆也早已失了先机,周围或虚或实的身影何止十数条,两人虽然都有着不俗的目力,却也难以在一时之间察觉这些身影的真假虚实,当下便是两背相抵,摆出‘以不动应万动’的防御架势。
陈立武心中忌惮这惑心曲,赵建隆又何尝不晓得这里头的凶险,当下铁拐横胸,一双眸子闪烁着阴晴不定的神光。相比于出招进攻,他本来就更善于防守,这也是他一身武功的根基所在。
陈立武却不甘于眼看着这些个黑衫玄袍在自己面前翻飞作戏,却是以指作剑在半空中挥舞着,一道道寒气灼芒便如同蝴蝶穿花般翩然而至,每一道都携着惊人力道朝那些幻影招呼上去,只是往往都是擦着那人的衣襟扫过,与其说是要攻杀于他,倒更像是替这惑心曲再添几分美态。
“阁下的本事果然厉害,这一首惑心曲倒是比那些个青楼女子舞得更显娇媚,倒不知是否还要靠着下面那庄子的娘们帮您操持一番。”
陈立武话音未落,却见那好些身影之中陡然折出一道,不过是黑影飞身之际却也掠至他的身前,右手恍惚间夺出一掌,却又是排山倒海般的气势。
“残阳掌?你这当真是学得了不少邪门的功夫。”
陈立武双拳猛击,至阴、至阳之气在顷刻间击中了那道身影,登时一阵白雾掀起,再看那人却也消失不见。
“陈老哥倒是好本事,老赵我是这半点安生也不好意思偷闲喽。”
赵建隆这般说着,铁拐便如同怒蛟出海般朝右钻去,斑斑寒芒纵横交错之间,竟然将那旁的一道身影牢牢困住,刹那间,战局又生变化。
铁拐横移,赵建隆的脸上却是陡然间变了颜色,他的手腕分明感到一股莫名的阻隔,那种质感令自己无比熟悉,但当他反应过来时,眼前却是半个人影也无。
“虚实相衬,真幻相依?”
赵建隆幽幽言语,手底下的功夫却是极为利索,一击不中当即撤回到陈立武的身侧。他身后一条身影却是骤然掠至他身后,手中蕴含无穷热气,掌心亦化作通红一片。
掌心红,朱丹涌,烫金铁,渡残阳。
此等一掌神威,这残阳掌应当已有七八分的火候,如今实打实得施展出来,便是夸赞一句‘融金锻铁’也不为过。
只是他这一掌热力骇人,却终究不是拿这正阳功夫作了压箱底的本事。他陈立武侧身拦截,亦是推出一掌,却见掌中寒气四溢,打出一式便是白雪飘飘的势头,又作了那寒风凛冽的威能。
此等风雪弥天的架势,却是这位先天侯颇为自傲的玄阴功夫,一掌拍出便是寒气入骨,浩浩荡荡的玄阴真气自他掌中呼啸而出,迎面撞上了那同样来势汹汹的残阳掌。
这身影当真是诡异异常,两掌交汇的刹那间便好似水波涟漪般扭曲消散,陈立武横目一扫,却见得周遭十数道身影竟都在此时朝着自己攻杀过来,任凭他一双虎目如何辨查,也瞧不出那一双双灼人心肺的残阳掌到底有什么真假虚实。
仿佛每一个都是真,又恍如每一个都是假。
“这可不像是惑心曲的本事,那些个谱录之中哪有这样的曲调?”
赵建隆将铁拐纵手贯入山地岩石之中,两只手却在陡然间划出繁星点点,十数道星芒真气朝着那十数道身影袭去,却是轻轻松松便将之贯穿。
眼前之物,何方为真?
心中之物,何处似假?
赵建隆心中多少生出几番慌乱,这人的武功实在是古怪至极,虽然露出几番根脚,却不知如何才能将之破去,如今更是将这致幻奇功练出了新花样。
这两人在江湖上混迹久了,心中早已囊括了太多太多,按理说应当是不易中什么幻术的,更何况道家幻光术虽然神妙,却万万比不上这人的惑心曲来的古怪。
惑心曲本就是邪门功夫,一舞一曲相得益彰,若是有上三重的邪道高人施展出来,便是十万大军也可轻易扭曲神志。其实这音功之法本就是更善于对付那些武道修为浅薄而又未曾练就一身铁血心性的杂兵,若是用来对付武林高手便是落了下称。
荒唐就荒唐在他这‘以己之短却攻彼之长’还偏偏让他拿下了这一城。
只是如今即失先手、又败敌阵,显然是陷入了极为凶悍的境地。
两人对视一瞬,大抵晓得对方心中所想,干脆架起浑身气力,摆出以守代攻的架势,且看那早已多至近百道的虚幻黑影在半空之中展露娇媚舞姿,如此美景却又让两人暗自心寒。
其实,斗到现在这个地步,三人心中多少有了底子,这人武功自然是了不得的,一首惑心曲更算得上江湖上一等一的邪派高手。但是赵建隆与陈立武在江湖上也闯出了不小的名头,这本事自然也不会逊色多少。
惑心曲邪性至极,但也不过是困敌,若说杀敌那还真是抬举了此人,他这一身武功再强又如何能轻易摘了这两位老鬼的脑袋。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这人一看便是在何家庄待了好些年,多年经营之下难保不出些厉害玩意儿,人家现在占着主场,自己却是待在客场,若是拖得久了,他再唤来三两个武林高手,那便是想要走也再难走脱。
陈立武是个干练的脾气,做起事来也绝不会磨叽什么,既然打定主意要跑路,自然也不会在拖上多少功夫。
当下拿两只大手在半空中划出一道弧圆,却见那右手之中热浪滚滚,竟生出极为浓郁的蒸汽白烟,那左手之中竟也是带起一层洁白晶霜,刺骨的寒气仿佛勾魂得厉鬼,两只手左右牵制,这一身阴阳功夫尽显神通威势,显然较之前些日子又有了长足的长进。
赵建隆却是斥手拔起那铁拐杖,手中荡出一片皎月繁星,刹那间便是生出一幕天穹,那斑斑点点的星芒内力竟然真如同顶上星空般闪烁不定。
这一手却与陈立武的手法截然不同,其实赵建隆的出身不过是个尚有几分薄财的商贾之家,能够练出这么骇人的武功还是靠着自己这辈子好生打熬出来的。他这一身内力较之寻常六重天高手自然不会逊色半分,但较之陈立武这般人物却是差了不止一星半点儿,此刻施展的功夫却是实打实的精巧之法。
此刻若想蛮力破了惑心曲自然是万难做到的,陈立武心中也晓得自己这位‘威名显赫’的先天侯不当得如此,手中虽然架起了一副运功出招的架势,却不是当真要上前破阵。他这一身远甚于寻常人的内功修为搬到此情此景却是一分用处也寻不到了。
只是这个道理他晓得,赵建隆也晓得,唯独有一人却是万万不晓得的。
这人,却早已呼之欲出。
陈立武心思一紧,两掌便好似排山倒海般推出,一面刮起汹涌热浪,一面却又带着呼啸寒风,山巅本是少草木而裸突岩的地方,如此一来便在那地上生出一层雪白的晶霜,天际正阳翻起云雾,若是离得他陈立武再近些,便将那‘冰火两重天’的文采再作几番品鉴。
陈立武虽然不善破幻摧阵这档子精细活计,到底是纵横梁州十数载的武林老怪,此刻这一手擎天拂地的招数一经施展便生出无限威能。
那寒气四溢之际,数十道黑影躲闪间失了战机,竟然缓缓停懈下来,身上同样生出雪白的晶霜,却是已经被整个冻住了。
再看那些悬空的身影,一道道身影好似泡沫般消逝不见,灼热的气旋自陈立武的手掌心迸发出来,这股热力足可以焚尽那些魑魅魍魉,任凭他的幻形如何真实,却仍抵不住这股滔天热浪的侵袭。
他此刻出手,竟然在顷刻间将所有身影都钳制于己身。
目光下移,陈立武分毫瞧不出喜悦之感,大褂子长袖猛然一挥,却见那雪白的霜气擦过每一具被冰封的身躯之前,竟然将这些身影一并击得粉碎。
无人?
真身何在?
还未等陈立武思量此事,赵建隆的铁拐却是荡出极诡异的弧度,凌冽的气劲自他手中铁拐中斩出,在这两人身旁交错成罗网,似乎是封锁了自己与老友所有的逃脱空间,带着绝杀之势却又恰好朝着四面八方落下。
陈立武的心安定了几分。
赵建隆的眼明亮了少许。
这惑心曲,却是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