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漏风的酒肆里睡了几家客,醒着的却不止一人。昏黄的烛火之下,一只手接过老人手里的茶汤,一口闷,干脆利落。
空碗随手一叩,揣个凳子坐,一身破布百纳衣,一把子花白胡子蓬松着,一顶斗笠似乎还被仔仔细细涂了油。
“这不是很好么,咋着都说这玩意儿难喝呢。”
吧嗒吧嗒嘴,那人憋出这么一句话来。看着酒肆老头那张没有丝毫变化的脸,那人将身后背着的麻袋解下,颇为熟络地走到柜台案板边上找吃的,人家剩下的面饼腌菜,都是好料子。
“你还是这般的不客气,不知道要尊敬长辈么。”
如今只剩下俩糟老头子,那酒肆的老板倒也是放得开了。怀里一掏,一坨牙白色的绒状絮菌被放在桌子上,左上部分还让人扣取了一角:“吃吃吃,你就知道吃。老头儿这点山茸让你祸害了,你怎么说。”
“话不能这么唠,”
嘴里塞满了面饼腌菜,但说出来的话还是依然清晰:“咱都是为了那些晚辈后生伢,再说了,到了咱们这个岁数了,差个一轮算不得什么喽。”
强噎下去那嘴里头的饭食,那人搁着桌子边同那老头面对面坐下,扯着那麻袋冲着开酒肆的孙老头嘱咐道:“咱这几个娃娃都有些个,咱这还是煲完粥给娃娃们补补得好。”
“补补?”
孙老头捻起一朵雪白的莲花,打量着其中微红的花蕊:“咱们梁地地处中原南坠,雨水丰而冰雪罕,这云顶玉莲可遇不可求,你还真舍得……”
“你都拿的出百年山茸,一朵雪莲花儿又有什么舍不得的。”
那人忙着挑些没人啃过了饼子往自家麻布袋里头搁,对于那孙老头这手探囊取物的本事也是没有丝毫兴致,兴许是收获颇丰,看着一块块白面饼子,老人笑得连眼都眯没了。
“话不能这么说,凝神聚气的山茸搁我手里头也没啥子用,可这固本培元的雪莲可是滋补的圣品,你家狗蛋子总是得补补的。”
对于这俩老头子,甚么天材地宝都没有意义,但姓李的比姓孙的多了房媳妇多了个儿子,算一算也是个半大小子长个儿的时候,万万不能饿着了。孙老瞅着手里头这朵雪莲,越琢磨越是该让老李头拿回去给婆娘娃子补补身子:“这些年你非得接你老娘那三分地,跑江湖的银钱全给了洪秃瓢儿施粥去了,自家娃娃尝不得几回油腥。咋着也不能苦了娃娃仔,还是拿回去自家吃得罢。”
“那不成,这雪莲害的老头子跑了六百多里,就是为了给那人的儿子吃得。”
老李头这为人做事的派头,却是个认死理讲义气的人物。平日里虽然贪小便宜,但认住了的道道却不会改。
抓一块面饼子晃悠着,嚼一块酱青瓜嘟悠着:“咱家娃子皮实着、憨得很,那里是享受这金贵玩意儿的材料,再说我欠人家那天大的人情,总归是要还的。”
再一瞅,孙老头摆出一副看傻子的架势,脖颈子一缩缩,张手叩个二出来:“那天见着个大料,采着了两朵云顶,大的搁家里烹了,苦的很。”
这才是我认识的李老头。
姓孙的点点头,还真当这平日里偷鸡摸狗的老痞子变了性子,原是已然尝过了的,那便受的是心安理得了。
老李头四下打量,一张老脸骚得通红,朝孙老头憋出一句话来:“老哥,那雪莲的心蕊莫要散了,煮好了拿给小道士吃吃,别白瞎了好东西。”
“小道士?”
老孙头笑了:“你不是为了还那人的人情债才送来雪莲的么,何苦在嘱咐我为那真武观的小辈煮蕊?”
“话不得这么说,”老李头腮帮子透着通红,赶忙争辩道:“当初这小道士施给我好大的人情,今儿个总是要还的。再说了,那人的儿子如今出家让洪秃子带成了个秃瓢,又是不得淫邪又是不沾女色的,吃那壮阳补肾的玩意儿干甚么。”
“壮阳?补肾?”
这可是惊着那姓孙的老头儿喽,一朵雪莲花差点让他一使劲攥坏了茎秆:“云顶玉莲的心蕊能壮阳补肾!闻所未闻,你何时得来这乱七八糟的药理偏方。”
云顶玉莲乃是世间罕见的滋补圣品,有固本培元、顺气养生之奇效,对于习武之人还有增进内力、弥补内伤的作用。只是这玉莲不同于其他的世俗花卉,并无固定的花季,只是生长在冰天雪地之中,在中原几乎十数年才能见着那么零星几朵。
世人追捧,往往落入那些高宅深宫之中,要么是武道高人、要么是达官贵人,玉莲花骨朵,雪银三千担。
有的人,拿这个为后辈固本培元;有的人,想拿来益寿延年;还有的,辅助冲关更高的武道境界!
拿来壮阳的,闻所未闻!
肉苁蓉!鹿茸!狗脊!
咋着不比云顶玉莲好找,再不济家里头养两条狗,哪天想补补便杀来吃。山上猎虎熊,水里拿鳄龙,有钱有势的总归有的是办法滋补,但这可遇不可求的云顶玉莲如何能糟蹋作了一味壮阳的药儿。
“你我相识三十载,我何曾说过假话。”
说起这药效药理,老李头那张老脸是彻底有些挂不住了,红得好似猴儿屁股一般,便是思量半响,才慢悠慢磨的说:“这事也是试过的,得劲还……”
说道到一半,那老李头一拍桌子,背上那麻布袋,便要回家去了,末了还留下句话头。
“你老小子这个故意诈我,忒不地道。”
走到了酒肆幕帘门口处,老李头琢磨着又倒回头来走到那案板边上,从那柜台后头提溜一缸子上好的高粱緗往那怀里一抱,摇摇晃晃得走着喽。
“你这老泼皮子,还是那般嗜酒。”
孙老头看看这酒肆,配了自个儿这么些日子了,真就是个家了。
禽鸟高鸣,旭日东升!
酒肆照例开张,田七、蒋宣政、释鸿生三人已经整备行装,只待在这稍稍吃些饭食,便可赶赴郡城。
但说这三人,田七倒是一味吃酒,看不出多少变化。但蒋宣政与那释鸿生却是变化不小,先是那蒋宣政不知何时练就了何种奇功,双眼灵动净明似山若水,而释鸿生更是好似菩萨下凡一般,通体洋溢着一股佛性,样貌随未有变化,可是个人便搭上眼看得此人的不凡。
许是今日释鸿生这般讨喜的气质感化,酒肆孙老亲自烹一锅粟米粥给众人践行。小火煨的粟粥最是养人,三人分吃了大半锅竟也不觉得撑,连带着吃些腌菜面饼的。
出了酒肆,走官道,便见不得几座山了。
一路上尽是些耕田旱地,三人脚力远胜常人,走了一炷香的功夫便瞧见了郡城所在。但要说起来,释鸿生这些路途却是增长了见地,也看到了中原第一大道家门派的精气神。
说是这一路上,蒋宣政虽说赶路,却未曾少过修行,一直默默运转内功,到了最后热气上涌,练得满头大汗。每每看到这位已然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望的少侠竟然如此刻苦勤勉,都令自己感到汗颜。
果然是盛名之下无虚士!
能在如此年华闯出这玉晓剑的名头,果然不是一般人。
清溪郡,长河道四郡之一,也是一行人此次第一个目的地。
陈景朝廷崇尚儒家,先祖亦是一手持卷一手拿剑打下来这万万里的江山社稷。故而,陈景诸多礼制也是繁杂反复,就如这清溪郡城的城墙和岗哨,按照朝廷礼制:“郡城六丈、无军阙一”。
所以这没有朝廷驻军的清溪郡就只能筑五丈的城墙,多一尺也要不得。
这是皇道之制,而梁地是属于梁王的,朝廷的大军进不来。可惜的是,梁王府几乎是空了,如今驻扎在这清溪郡或是说驻扎梁地的到底是谁的军队呢?
释鸿生看着城门口的守军,或是说捕快、衙役。没有着甲,只是一身身梁地人稀罕的膏黄色配上朝堂稀罕的玄色,腰间再架上把朴刀,就能在城门口守着。
甲胄呢?
明光、光要、细鳞、山文、乌锤、白布、皂娟、布背……
都没了,是兵不着甲还是压根就没有兵?
江湖人看不懂朝堂事,佛门僧看不清红尘事。
城墙还是那般高,可无论是什么事,也无论是什么人,都看出来了些许端疑。
大景近八百年的礼制没了……
再想想这些年旱涝不断、连年歉收,再想想那些史书上写的,释鸿生好像懂了些什么,但又好像没懂。
“再想些什么呢?”
蒋宣政扯一扯他的僧袍衣角,问他。
释鸿生没说话,蒋宣政便看着这个和尚,他觉得小和尚终于要长成大和尚了。
“该进城了,咱们还要找个人。”
蒋宣政说,这个道士低下头,也松开了衣角。
“嗯,全凭蒋施主安排。”
和尚说,这个和尚突然明白了好多东西,但到底明白了什么呢,他又说不上来。
离得城门越发近了,便看不见城墙了,只能看到一面一丈五的大木门,边角拿铁包着的,一个个一排排的精钢鍪钉砸在这扇门上,每个细节都做得粗犷中带着精致。门口两排八个衙役,都配着朴刀却没有戈与剑。
朴刀比剑好用些,守门的到底是该用刀还是该用剑呢?
这不是一个江湖人应该琢磨的,更不是一个四大皆空的和尚应该思虑的。这是朝廷的事,是大景皇族的事,是那些读书人的事,却不是一介僧客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