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相寺建在罗相山上,想必也是看上了这里藏风聚气的风水格局。年近秋后,按理说应当是万物枯荣之际,却偏偏在这竖了一座青色山岗,一汪清泉绿水也斜挂在这座山上。
暮色渐深,当他们踏出这暗无天日的地宫囚笼,却未见天公作美的霞光,反而是那一轮皎洁的明月挂在天上,寂寥无声。
秦正元深深吸一口气,梁地湿气本就重些,加之待在这多山多水的罗相山上,一口气中尽是润凉,细密无声得渗透他的身躯,将那干瘪僵硬的身躯慢慢润透。
睁开眼,却看那高挂于天穹的皎月滑落下冷清的月光,,这里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月光洒在这片空旷的庭场,映在月光下的白色石亭看起来亮若纯银,而那吊挂着的巨大铜钟却显得更加纯璨,变得灿然好似黄金。
秦正元站在这天地之间,枯槁发柴的蓬发也渐渐散披在肩上,皎洁的月光同样映在他的脸上,洪信仿佛又一次见到了那个屹立在人群之中的绝美男子,美得优雅而神秘,美得令人心迷惑,美得令人迷醉于其中。
秦正元同洪信漫步于山岗之上,狭窄且弯曲不断的羊肠小道拦不住他们的脚步,树木伸出的枝丫也挡不住他们行走的身姿。
秦正元理当是不识得这些路的,他已经十年没有离开过那间石室,十年能发生很多很多事,山河改道、江山易储也未必不能。
洪信给他带路,两脚的脚底隐隐闪烁着莹莹金华,若论佛门神足通的本事,显然还要说上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十年前,秦正元的功力尚在洪信之上,十年后,洪信日夜为他渡气驱毒,功力非但未有寸进,反倒是有些倒退的意思。
秦正元心中愧疚便源于此事,看着洪信这愈发精纯卓绝的神足通,心中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心中更是不舒服。
折下一枝不知名的枝丫,秦正元问洪信说:“这罗相寺真是一处好地方,这依山傍水的正是一方好风水。”
洪信回首瞥一眼,却是答非所问地说道:“这里一草一木都是极美,草木本就无罪,秦施主又何必要折了这么一枝,白白害了性命。”
秦正元用两只手指夹着那细枝,细腻的桃色雾气顺着断口灌入这一枝纤细的枝丫,反手一撂,断口相接,尚不必回头细看,折枝竟比之前更绿三分。
此等医术,堪称神乎其技,却不知还算不算是一门医术。
“这手常年不动,倒是生疏了许多,”
秦正元紧步跟上那老和尚,这般辩白说:“若是十年前,想来这么一手‘移花接木’也犯不着让我这般费事。”
老和尚自然知晓他说得是真,只是微微颔首,没有接着聊下去的意思。
秦正元得到了自己满意的答案,心中的愧疚也消减三分,脚步也就跟着轻盈三分,脸上的凝重也就淡化三分。
路不算长,亦或是这两人的脚力本就惊人,不多时,便见郁郁葱葱的树林之间窝着一圈石砌的寺墙。寺墙不算高,尚不到六尺高低,本就是防君子而不防小人的架构,就连砌切所用的砖石都是极为寻常的红砖。
通过圆形的拱门,质朴却又不失雅致的格局往往能抚平一个人内心的躁动与不安,整个罗相寺也算不得多么大的地方,夜深人静之际,见不到半分烛光,秦正元踱步走去,并未稀奇。这是罗相寺自建成之际便有的规矩,老和尚洪信是个吝啬性子,就连半勺灯油也不愿添得,他这辈子唯一大方的时候,想来还是在那一方不大的施粥棚子。
洪信带着他向右拐过去,按照佛门格局布置,这里应当是建一座舍利塔,塔里秘藏先代高僧的佛骨灵骇,当然也包括无数神秘的传说与故事。
罗相寺却是新建的小庙,建成至今尚不过十数年,虽然也建了一座三层高的石塔摆在这里,里面却大多积满杂物,偶尔也会拿来当作备用的粮仓凑活凑活,能当粮仓的地方只要拾掇得利索,自然也就能凑活着当个医馆来用。
推开塔底石门,却见一座气势逼人的宫殿赫然横卧在前方,这座宫殿高四十丈,宽百二十丈,绵延不绝的雉堞,高耸入云的塔尖,古老的禅院、僧房、石碣、金身佛相。这一切的一切极为协和的融合在一起,一眼望不到头的绫罗锦缎更显奢华景象,看起来富丽堂皇,就好似是一场梦境,或是神话之中的景象。
秦正元扬手挥袖,这副景色却好像是沾染了水渍的一幅画,被这么轻描淡写地袖拭发糊了,不过当这手轻轻拂过,那景色却又慢慢恢复成原本的模样。
秦正元斜眼瞥向洪信,揶揄说:“天底下怎么会有你这般和尚,这般小的地方却偏偏施下这般恢弘的幻术,便是个傻子也能瞧出端疑了。”
他曾经见过这副景象,但不是在这梁地的哪家寺庙,而是在中原佛道最是兴盛的释州,那蜿蜒数千里的万佛山,那坐落在万佛山上的千佛寺……
洪信却是笑笑,看着这副熟悉而又陌生的景色,缓缓低咛道:“此幻境所图本就不是退敌惑心,不过是借此提醒贫僧有人闯入罢了。”
他似乎并不想在说下去了,于是同样探手挥袖,这一回,所谓的幻境就好似一幅被撕裂的画卷,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
那是一个阶梯,一段螺旋向上的灰石阶,连接着一扇四四方方的木门。
第一层里堆积这不少粮食,大半都是往年的陈粮,都用麻袋系着口子,闻起来倒也有些稻米的清香。释鸿生被搁置在第二层,那里开了两扇镂空的石窗,其中一扇石窗旁边架着一条狭长的石床,床上垫着一层极薄的竹席,那残破的身躯便躺在这上面。
很难看,不管是谁在肚子上开了一个好大的豁口都不会变得好看。
很虚弱,任凭哪一位流掉了自己一半多的血液就会变得极为虚弱。
秦正元的脸色多少有了几分凝重,这般重的伤势挂在身上,不死已然是个奇迹。
“孙三儿将自己压箱底的那点山茸送过来,”洪信低声说道:“他被钝械所伤,全身筋骨没有一条是完整的,现如今便唯有医仙境的手段,兴许还有一线生机。”
莫看现如今释鸿生安安稳稳躺在这石床上,其实他全身筋骨就没有一条完完整整的,就连那条号称‘横练之本’的大脊也被莫名的内力震伤,说他如今沦为一介废人那都是抬举他,他现在早已经将半个身子都迈入了鬼门关。
秦正元默不作声,一只枯槁消瘦的手却轻轻捻起了释鸿生的右手,中、食两指往那手腕筋络上轻轻一搭,一双眼睛却已悄悄闭合。
指尖毫光好似繁星闪烁,远远望去却胜似那皎洁冷清的月光,当这股独特温润的内力顺着经脉流入释鸿生的体内,洪信仿佛听到一丝呢咛声在耳边响起,但那声音实在是太过于微弱,而又稍瞬即逝,就连他这般功力修为,也暗自怀疑是否是自己判断失误。
人的经脉乃是隐络,同身为显络的血脉相比,蕴气之脉更难感知与判断。
但在此刻,这犹如月华一般的内息顺着手腕中泉、阴池两穴贯至周身,释鸿生全身经脉都显露出淡淡的亮银色荧光,每一处要穴都仿佛是一颗耀眼的星辰,时隐时现。
好一会儿,方闻他低声呢喃一句:“世间万事万物还真是自有缘法,这等脉象、此等际遇,实在是妙……”
不等洪信发问,他又探手伸入释鸿生腹部那豁口之中,一只骨瘦如柴的尖利手掌塞进了一个活人的肚子里,这等景象反倒比之前那些佛相幻境更令人感到神幻。
他这只手不知是在摸心还是掏肺,但那骷髅一般的脸上却依旧保持着堪称佛家宝相似得表情,没有丝毫的顾忌与恶念,仿佛自己不是罢手掏进人家的肚子,而是随手放进自己的袖囊。
手伸出来,带着斑斑血迹,释鸿生伤势久治未愈,虽然这条性命靠着那上百年药力的绝品山茸养住了,可这般大的豁口却是难以医治,现如今数位武僧几乎日夜不休为他渡气疗伤,也不过勉强吊住这么一条命。
血,早就流干了。
“这……”
秦正长吐一口气,低声言语:“这般伤势竟然能够让你生生维系,你那几个禅医道的弟子确实是了不起。”
“此话怎讲,”洪信接口道:“莫不是我们处理不当,反倒让普翰的伤势更为难医?”
虽然不止一回见过这位情医仙如何神乎其技、妙手回春,但这伤势着实太重,就连整个肚子都没了小半,空荡荡露着的伤口能让最为勇敢的武士感到毛骨悚然。
“怎么,觉得瘆得慌?”
秦正元咧嘴一笑,探手拿起旁边一条方巾擦拭手掌上的血渍,笑着说:“看来你的禅心还未圆满,这里躺着的可是你的弟子,一个伤口又有何好怕的呢?”
他转过身来,左手伸出一根手指:“咱们当年义结金兰,兄弟四人本就是情同一人,现如今想必老弟也该知晓我这人毛病多些,如今救人,为兄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不情之请?”
洪信微微皱眉,轻轻叹出一口气,说道:“这是贫僧的徒弟没假,却也是秦施主的独子,如今以父救子,难不成您还要与贫僧讲什么条件么?”
秦正元那根手指微微摇一摇,幽幽言语:“和尚尼姑,都是出家之人。何为出家,从他入你门下的那一刻,我的独子便死了,活下来的是普翰,也是一个唤作释鸿生的和尚。今日我救下的是你的弟子,却不再是我的儿子。”
洪信禅师只能轻轻叹息,双手合十行礼,没有回话。
秦正元嘴唇微微颤动,却听不到说了什么,只知道他的话语之际,洪信禅师的眼睛越瞪越大,仿佛听到了这世间最为荒谬的也是最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那一夜仿佛有太多太多的秘密,但咋石窗散落进的月光下,也只能依稀辨得那位情医仙在自己这位独子的身上忙碌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