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鸿生面色如常,这倒是令本以为自己早已将此人读懂的乔大郎感到有些意料之外,那双明亮如玉的眸子里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这一点,他倒是瞧得清清楚楚。
他,不在乎她的生死?
乔大郎忽然又是哑然失笑,自己这一介将死之躯,竟然还要去细虑一个和尚同一位姑娘之前乱七八糟的爱恨情仇,倒不知该怎样说的,这闲心倒是真得够大的。
两人分对着排座,两人的内力虽然都不是一般的雄厚,却不得不将自己绝大部分内力用来压制体内毒素的蔓延,到如今也都是虚弱脱力,纵使还能勉强动一动,却都还无力站起。
于是,他们只能尽可能挪动腿脚盘膝正坐,纹丝不动得就像是一尊石像,唯独是偶尔交谈之际,才愿意花费些气力,他们不得不吝啬自己的每一分气力,因为这就代表着他们还能在这儿撑到几时。
他们为何要强撑着?
可能一千个人眼中便会有一千个理由,便会生出一万种感慨,但总归不可能只是单纯的求生欲那么简单的,也许或多或少有些其他的东西会夹杂在其中。
就像是习武之人心中憋着的那股争胜之心,谁也不愿意先一步离开人世?
就好似仇敌之间心照不宣的那种讥讽之心,谁都想要临死前看一眼旁人的惨状?
就仿佛是两位惺惺相惜的友人相互之间的怜惜之心,谁也不忍让对方看到自己的死状?
理由这种东西,自然是想找的话多少都能找得到的,只是这种感觉除了两人自己恐怕谁也无法阐明,文字有时候可以挤记载世间万千,却往往无法记录刹那芳华。
乔大郎的面色愈发苍白,在大殿镶嵌的萤石光华照耀下,显得毫无血色,就连皮骨之间的血肉都少得可怜,再配上那中毒所致的疮斑、脸上满布的皱纹,看着年龄不可谓不大,就像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子。
那只骨瘦如柴的手依然平放在他的胸前,他举了有一炷香的时辰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释鸿生依然盘膝坐着,他仿佛到了一种不以物喜亦不以己悲的境界,生生死死的事也似乎是大彻大悟,只是一味吐纳养气,半分服用那枚骨胶的意思也无。
想来也对,释鸿生施展那门《四阙散式》本就有着绝情绝念乃至消濯己身欲念的作用,这也是释州万佛山虽然将这门武功列为禁术,却还放任这武学流传天下的缘故。
这种修行的方式虽然偏激了些,但它的副作用却又和佛门禅宗所言明的‘四大皆空’那般相像,只是练就这门功夫的人太少太少了,每一个练就此法之人无不好似换了一个人,对于那些‘红尘俗事’再无半分兴趣了。
这样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女子而改变自己的判断呢?
他现在愈发不像是一个活人,反而愈发像是一尊佛,高坐在莲台之上却不会再多说哪怕一句话。
乔大郎莫不是不懂么?
这自然也不是外人能够读得透的,他依旧是默默伸举着那只手,看那干巴巴的模样,这就像是一根被风干了的鸡爪子,而这根鸡爪上面滴溜溜搁着的却是那样圆润的白蜡丸子,任谁也难以相信这根‘鸡爪’竟然有着千钧之力。
就像是无人敢信这白蜡丸子里裹着的竟然是千金不换的百兽骨胶,但世间的很多事往往就是这般,你想的却往往不是真的,那些文人墨客也往往会犯这样的错误,只是他们比较聪明,至少他们会想办法掩盖自己的愚蠢,还专门作了一个词儿。
‘神物自晦’
有时候,人的眼睛真的会忽略很多东西,就像是那句至理名言,说着‘眼见为实’的论调,但其实你的眼睛往往比你自己更会骗人。
价值千金的宝药居然会裹在一层薄薄蜡衣之中,以一敌百的勇武竟然藏在这样干巴巴的侏儒身上,当然还有……
施展了《四阙散式》进而绝情绝念的和尚,居然真的会在乎一个女人。
就连乔大郎也没想到,他释鸿生竟然敢站起来,竟然能站起来……
所谓惊愕,无非就是意料之外,前者论得是胆识心境,而后者却是言表体魄能耐。奇毒入体,稍有几分见地的就该慢慢挪过来,再不要脸些,爬过来也是极为稳妥的。
站着走过来,且不说气力损耗,但说是对于压制毒素这一点,就不是个多么明智的抉择。
这和尚走得不知算不算快,但至少用‘步履蹒跚’来修饰应当是极为妥当的。
因为他的脚步就像是注经对于这个词的释义一般,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很是艰难,再瞅瞅那一摇一摆的模样,总是有一种说不出颓废与落寞。
一步、两步、三步……
乔大郎笑了,但随即还是忍不住叹息着,喃喃自语。
他说了什么?
他莫不是真的在骗我?
释鸿生可能永远不会知晓这些,因为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去多清醒哪怕一次呼吸,一个趔趄,只因这大殿石板之间几乎看不出的一条细缝。
他很是虚弱,这根本不需要多说,这是明摆着的道理。
于是,他摔倒在地,他昏了过去,他可能再也无法醒来了。
龙眼大小的白蜡丸子滴溜溜得搁在那只干巴巴的鸡爪上,释鸿生距离这只手实在是太近了,可惜,近侍没有用的,只有真正的抵达的那一刻这一切才会有价值。
而他,已经失去了价值。
他甚至没有听到乔大郎说得那最后一句话,更辨不明那句话中到底是希冀多一些还是空寂多几分。
“你们这鬼儿,总算是肯露面了。”
乔大郎的话语很是平淡,或许还有几分不甘与释然。
这些自然不是他自己能听出来的,只是他这话还未说完,全身便骤然热了起来,仿佛一生的活力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那枚白蜡丸子不见了,那只好似干巴巴鸡爪的手也在瞬息间折断,整个手臂都像是被拧麻花似得扭曲变形,再看他的脸,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显然是被人在极短时间内活活掐死或是拧断了脖子。
死法各式各样,但结果都一样,乔大郎死了,死得极为简单,就好像他并非是一位六重天的高手,而是路边随处可以找着的杂役。
走进点中的却是个身披玄色袈裟的中年和尚,瞧瞧那模样也是老大不小,只怕已经年近不惑,放在江湖上算是个叔叔辈的人物了。只是哪怕如此,那棱角分明的面孔依然极为标致,全身皮肤就好似是上好的白玉。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那健壮的身板儿,壮得就像是一头牛,看那筋骨鼓胀的拳头,只怕要是让他实落落挥出一拳,就是一头黄牛也能轻易撂倒了。
只是他虽然看起来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在这地方依然不是能做主的。
能做主的是个什么来头?
只是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老头子,无论你从那边去看,他都是极为寻常的那种人,便是那种扔到大街上毫不起眼的个糟老头子。
他穿着一套蓝布衣衫,看起来也算是个体面的装束,奈何却已洗得发白,腰间随随便便的束着根玄色衣带,倒是脚下踩着的靴子乃是价比黄金的上等货,上好的玄黑皮革被鞣制的极为绵软,既不会渗水伤脚,还比寻常靴子更为透气。
“孙前辈,”大和尚运功替小和尚疗伤,“普翰师弟的经脉已经到极限了,贫僧的内力过于刚强,只怕为普翰师弟难以驱毒疗伤。”
定睛看去,这大和尚不正是释鸿生下山前赠给他一卷《金刚经》的罗相寺大弟子普恒么。只是此时,他那一身佛门金刚力却成了个笑话,这般疗伤驱毒养气之术,考得也不是他这种大老粗似得人物,倘若有修习禅医之道的青荟在此,想必情况也会好很多。
只可惜,青荟此刻并不在此地,在这儿的只有一个糟老头子、一个大和尚、一个昏迷中的小和尚,最多再加上两个死人,还能有更多的人么?
难说……
孙姓老人探出右手,却见掌中捏着的却是一枚龙眼大小的白蜡丸子,说道:“这东西虽然来历蹊跷,虽然不知是哪一种兽骨用来作了主料,但的确是上等的兽骨胶,你且拿内力给你师弟软化些,助他服下。”
兽骨胶主料千变万化,虽然会因此影响药效,但无论是哪一种都不失为是一种滋补佳品,此刻释鸿生最缺少的便是这样温和细腻的补品,他那残破不堪的身躯其实早就经不起折腾了,只不过是靠着接连不断的底牌手段强撑着罢了。
普翰迟疑半响,一只手搭在释鸿生的肩头,默默将内力渗透进他的体内,这般技巧极为消耗心神,但胜在内息稳定,总好过他慌慌张张的灌注内力。
没接?
孙老头干脆一用力将那蜡衣捏开,露出琥珀般色泽的药丸,看那玲珑剔透的模样,便知这是最为上等的货色。
“所以不待见你们这帮死脑筋的秃驴,”孙老头低声骂一句,将那药丸径直往释鸿生的嘴里送,还要一边数落着:“你们成天就知道菩萨菩萨的,那些个清规戒律真就比你们的性命还能重要三分,真要说你们罗相寺死干净了,你们那些规矩留着干嘛?”
孙老头的话极不客气,或者说应该用极为恶毒才是,动辄就是拿罗相寺数十口性命作玩笑话,只是孙老头年少时便同洪信师父有旧,辈分本就胜过寺里弟子,大家相处得久了也多少知道前辈的脾性,本就是个说起话来荤素不及的人物。
普恒虽然有意反驳,但碍于尊师重道的礼制还是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言语间不得不含糊其辞,免得触怒了自己心中的菩萨。
“唉,你呀你,一个如此英武的好儿郎,随着那秃瓢儿竟然变得这么面糊。”
孙老头嘴里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指着普恒那光洁的脑袋又是一顿数落:“你跟着洪信真是学得傻了,再给你十年你也就学得他那一半本事性子。”
“师父本就是菩萨般的人物,”普恒探知释鸿生的伤势渐渐平复,憨憨笑道:“莫说十年,贫僧一辈子能学得师父一半的佛法也是件极为幸运的事情。”
那孙老头却是叹口气,将手搭在释鸿生的胸膛之上,似乎是在感应他体内经脉的损伤情况,一面这般探查,一面喃喃细语似得说着:“老头子哪里是这个意思,老夫是说你虽然学得了洪信老哥真诚、稳重还有菩萨心肠,却怎么也学不到老哥那冷酷、高傲和老谋深算呐。”
说着,那手似乎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