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赉前辈所说自然不会有误,所以他说的机关陷阱果不其然都是极为凶险的,若非前辈多次搭救,只怕自己就算带九条命来也不够送得。
但孙赉前辈也非完人,言语中就算有些小瑕疵也不会有人多说什么,只是此刻他那小瑕疵却险些要了自己的九条命,于是每每回忆之前的种种,任是蒋宣政这般洒脱的性子也不得不暗自后怕。
那么这瑕疵到底是什么呢?
无他,只是一个数字被念得疏忽了。
有个数叫做‘三十四’,还有个数叫做‘四十三’,这两个数本身也没有多少关系,但是你要是将‘四十三’念作了‘三十四’,这里面便活活消去了一个‘九’数,这般大的一个极数无论放在什么事情上也不会是件小事。
倘若将这‘四十三’处陷阱说成‘三十四’处,那就是真有九条命也不够填上的了,恰巧的是,孙赉前辈唯一犯的错误便是将这两个数字搞反了。
蒋宣政从小到大也同样精于数算,但是他没有任何一次会如今天这般在意一个数字之间的纰漏,因为刚刚就因为这一个小纰漏,就险些葬送了他的九条性命。
他觉得孙赉前辈是有意的,这本身也不难判断,因为他站在这扇门的前一刻,这位江湖中退隐多年的老前辈送给他四个字:
‘愚不可及’
蒋宣政不敢不接下这四个字,于是他只能恭恭敬敬地抱拳接着,南叔也过来凑了个热闹,他也给自己四个字,这四个字自己便不想也不敢接下来了。
‘金玉其外’
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南叔的手一直指向自己的心窝,显然这四个字后面缀着的并非是老生常谈的那四个字,但如果不是这四个字,那又会是什么呢?
不知道是不是天猛殿置身于密林深处的缘故,这里的地道阴暗而潮湿,这里也没有什么守卫或是陷阱,只有一把生了锈的大锁挂在门上,这座门似乎是青铜铸就的,上面都积满了灰尘,门檐角落蛛网密结,门前青苔厚绿,显然是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孙阿三,你不会带错了路吧。”
南宗菰忍不住问道:“这鬼地方哪里像是有人来往进出的地方,更何况之前钓叟总该来过的,为何丝毫痕迹也没能留下。”
这本就是不可能的,倒不是说信不过孙赉的本事,而是天底下很多东西不是单纯的放回原处就能恢复原样。
就像是这锁头上结着的锈迹,亦如这门檐上积落的灰尘,你也许可以将灰尘盖在上面,也能将锈迹涂在上面,但是人的手总归是做不出那种意味,那种特殊的和谐感觉往往只有天地自然才能做得。
有趣的是,在场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懂得这样的观赏这样的和谐,自然,他一个钓叟还办不出这样的伪装。
“地方是这个地方,这确实没假。”
孙赉回道:“只可惜得是,进去的门却是个假的。”
他说话的时候仿佛带着一丝无奈,似乎也有几分惋惜。
世间很多道理往往是经不起推敲的,但却能骗过很多人,就连身为江湖百晓生的南宗菰也会犯这样的毛病,归根结底,是因为他们总是觉得自己是正确的,当他们学会寻找自己之外的瑕疵以印证自己观点的时候,他们就落入了一个陷阱。
但他们可能永远也逃不出来。
南宗菰是个妙人,或者说作为一个伶人他不得不做一个妙人,为了少挨班主的鞭子亦或者为了多拿两份利钱,总之他从小到大都是一个妙人。
作为一个妙人,他总是能听懂那些别人往往听不懂的隐语,这也是他在京伶行当里混出头的一门本事。
于是他转过身对着左侧的墙壁,一双手轻轻搭在了那石壁之上,没有什么内力或是心相,只是单纯的用力,到了最后,蒋宣政尚能看到那一双手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想来,这般便是极为用力了。
但是这石壁纹丝不动,待到南宗菰的额头上都逐渐沁出了汗珠,蒋宣政甚至想要上去搭把手时,孙赉这才极为悠然地转向了右面,一根手指极为精准的点到了墙上,于是那石墙便悄悄挪开了一丝。
等到他轻轻推开这道伪装成石墙的门,南宗菰已经悄悄站回原位,他的手依然白净如雪,仿佛刚刚根本没有推动过任何东西。
唉——
孙赉这时才轻叹一声,这才是他为什么被称为‘妙人’的原因,妙人之妙就在一张脸皮上,京伶南宗菰这手《衾云十八面》让他多出九九八十一张脸。
石门并不算沉重,但是有趣的是这石门后面居然还有一扇石门,石门上挂着一把有着三个锁口的铁锁,显然这需要三把钥匙才能打开这扇门。
但孙赉不需要三把钥匙,他甚至连一把钥匙也不需要,他需要的只是一双手,一双别人永远无法企及的手。
看见一把锁,把手放上去,拿下这把锁。
这就是蒋宣政眼中,孙赉打开这把锁全部的动作了,他甚至不知道这位鬓角发白的老神偷到底是先把手放上去的还是先解开了锁扣。
推开了门,却是一对岔道,蒋宣政甚至可以直接判断哪条道才是正路。因为右边那一条路窄得要命,无论是多么瘦的人也不可能走过这样一条路。
他的判断显然是正确的,因为孙赉前辈已经先一步向着左边的岔道走去。这岔道忽高忽低,脚下碎石崎岖,看这走向应当是螺旋向下的,似是一口深井。
走了约莫三五十丈,说来也是稀奇,这般神秘的地方竟然就连一个守卫也无,真不知这里的人是想要做些什么的。
但很快,蒋宣政便毫无疑虑了。
只因这路已经走到了尽头,却是一方极为宽敞的石室,顶上垂下不少钟乳,显然也是天然溶洞改制而成,倒是通往这石室的道路着实太多了些,看模样应当是足足有三十六条道路可以通往这里,如此一来也就不难猜出天罡三十六殿应该就是通往此处的入口所在。
刚一踏入此间,强光闪烁,三人竟然一时之间有些难以睁开双眼,过了小会儿,蒋宣政慢慢睁开眼睛,只见这房间之中竟然遍地冰霜,顶上镶嵌的萤石虽然不甚明亮,但是这萤石之光照在冰雪上再度反射,便倍感光亮了。
这里显然也不是只招待他们三个人的地方,应当是早有恶客来此,倒不知是哪一家哪一派的人物,竟然这般之快。
只因在这地方横七竖八躺着好些个衣着统一的汉子,清一色的玄色衣甲,若是说这些是哪派的弟子却是不像,倒是更像是府兵打扮,就是这年岁稍显的大些,想来这些不知来路的士卒在这里应该驻守了好些年月了。
“这似乎是昔日梁王手下的玄衣骥,看着模样应当也都是从军十数载的老兵了。”
孙赉目光横扫周遭,却见那满地冰雪仿佛都要让那斑斑血迹染成一汪殷红,这些人的身上毫无伤势可辨,但是只要轻轻碰触,便能发觉这些人的骨头都被拍成了齑粉。
“想来是朝廷的人来喝了头汤,”南宗菰轻叹一口气,言说:“实在是可惜了。”
他曾为了演戏而投身军旅,自然也知晓天下不少军队的情报,就如同这玄衣骥,乃是梁王当初能够将封国牢牢抓在手中的最直接力量。玄衣骥乃是天下最顶尖的轻骑,事实上在多水系的梁地也并不需要大规模铁骑重骑,他们上马就犹如鬼魅,下马便更胜武夫,乃是天底下数得上的精锐。
但他更了解郑訜的手段,也熟悉他那《混元一气功》的本事,在这样无法体现出骑兵机动性的环境,在这样无法展现出占据人数优势的情况下,在精锐的部队也无法挡住修为高深的习武之人。
若是能有数百精锐弓弩三排而御,则中三重莫之能敌;若是上千弓弩四排并立,则上三重亦要望风而逃,只可惜这里的士卒满打满算不过百人,石室也算不得宽敞,至少想要让这些兵士列开阵型简直是痴心妄想。
这些老卒,放到外面想来也能当个旗官令官,却只能默默长眠于此,其中因果变迁,着实令人唏嘘。
再走进了,竟然还是个庭院模样的格局,迎面摆着一方数丈高的石碑,青石雕琢、金沙烫作,三个古隶大字熠熠生辉,是为‘臧龙窟’。
谁人能想到,这臧龙窟竟然并非是一处洞窟,而是一方庭院的名字呢?
“孙阿三,”南宗菰突然止步,照着孙赉唤道:“既然地方到了,你也该去做你该做的事了,我们这边自然有所照应。”
孙赉也不答话,只是默默抱拳,身形好似鬼魅般消失不见,看那速度,竟然比之前蒋宣政那一手更胜一筹。
说完了孙赉,南宗菰又转过头来冲着蒋宣政吩咐说:“里面局势尚未明朗,你只要知晓这里的一切都有我们担着,你只管寻得玄龙玉珠,然后离开这里便是。”
这听起来似乎是最为简单的任务了,蒋宣政也没有挑选的可能,于是只得点头。
南宗菰与蒋宣政细细核对了些情报,便径直越过了石碑,从那大门之中抢了过去,一连穿过了两处厅堂,再往后却是一处好大的广场,广场的尽头似乎是一处深不见底的裂隙。
场上黑压压聚拢了好些人,靠着裂隙的一面人数较少,约莫有十数个人,而且十之八九都是浑身鲜血淋漓,想来是这守墓的一方。
而背对着他们二人,较为靠着厅堂大门的一方却又分出三两群,其中人数最多的便是以泉老三为首的朝廷人马,也有个十数人,再加上其他势力的人马,总人数已然比守墓一方多出数倍,也难怪那钓叟满脸凝重。
“想来这玄龙玉珠你是不必寻了。”
南宗菰朝前一指,原是这臧龙窟尽头是一处岩壁,而那岩壁之上竟然被人雕琢出一条蜿蜒数十丈的黑龙,至于所谓的玄龙玉珠,正在那龙首口中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