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朝城暗流汹涌,城中亦是人心惶惶。
然则日子终究还是要过,这段时间李绍奇时常带着好酒往岑含住处跑。自打年前一别,转眼半年多过去,之前岑含与李存勖大军不期而遇,二人算是重逢,然则却没机会说上甚么话。如今同在朝城,又恰暂无战事,正好趁着眼下的平静叙叙旧,李绍奇亦请教请教武艺。当然,也免不了谈及眼下形势。
眼下的形势,不可谓不严峻。
在内,自德胜失利到打败王彦章,军队损失了数百万粮草,代价不小,租庸副使孔谦为补粮草空缺,大肆横征暴敛,竭泽而渔,更是进一步恶化了局面。以致无数百姓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赋税收入自然随之锐减,这一来二去,库存粮食已支撑不了半年。
在外,三面皆不乐观。
东边一线是近三个月来的主战场,经过一系列大小战事,虽然暂时占据优势,接通了与郓州的联系,算是打开一个缺口,但也只是避免了完全陷入被动,并非决定性的胜利。且朱友贞下令掘了黄河后,几条直奔汴州的最佳路线都被堵死,郓州对敌军的威胁亦随之大幅削弱,加上王彦章的人马就驻扎附近,可说敌人对这一侧已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南边作为敌军主力,在朱梁背面招讨使易位后,主帅段凝便蠢蠢欲动,大动作虽然没有,但劫掠骚扰边境却是日日不断,摆明了一副即便不打也不叫人安生的架势,着实叫人头疼。且这么大一支军队摆在那里,始终是个极大的威胁。
至于西边泽路一带,自打李继韬叛国、裴约战死以来,一直牢牢掌握在朱梁手中,唐军几次进攻都没能打下来,只能白白地被对手消耗。此外北境契丹亦虎视眈眈,虽有中书令李存审镇守,但时有传言,说耶律阿保机要在入冬以后再次南犯。
如此一来,大唐军队纵然天下无敌,但要同时应对内部忧患和四面之敌,也是分身乏术。
而且这还不是最要命的。
最要命的是李存勖从降将康延孝口中得知,梁军将于仲冬发动总攻,除正面段凝的主力与东侧王彦章的禁军,尚有董璋率陕、虢、泽潞之兵出石会攻太原,霍彦威率关西、汝、洛之兵攻镇定二州,四路大军齐发。常言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但这么一来,摆在大唐君臣面前的,已然是生死存亡的考验。
朝堂上的意见,多数人主和,以宣威使李绍宏为首,主张郓州孤悬在外,四面皆是敌境,难以守御,迟早不保,不如以之为筹码交换朱梁占领的卫州和黎阳。而后双方约和,以黄河为界,罢兵不战,借此休养生息,待得来日元气有所恢复,再求灭敌。
每每谈到此节,李绍奇总是频频拍案,十分气愤,岑含则是微笑不语,只专注杯中之物。
这一日,岑含指点了他几手枪法后二人复又谈及此事,李绍奇忍不住埋怨道:“岑老弟,怎么每次聊到这事儿,你都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好歹你也是军中之将,怎可袖手旁观?”
“那依老哥你之见,又当如何?”岑含并不在意,只不咸不淡地问了这么一句。
李绍奇酒杯一顿,凛然道:“自然绝不能和!”
岑含抿了口酒,饶有兴致道:“何以见得?”
李绍奇嘿然道:“你当哥哥傻子了不是?朝中那帮胆小之辈不知,你我岂能不知?咱们费了这么大劲拿下那郓州为的是甚么?不就是为了破解困境,反客为主呢?眼下城已拿下,困境已解,再要还回去,岂非又变成了老样子?那这三个多月来咱们折了这么多军士,费了这么多钱粮又是为的甚么?且不论朱梁小儿答不答应,单是我三军将士,就万万不能答应!”
岑含道:“有理。但若不和,这仗又要怎么打?”
李绍奇忍不住叹了一口气,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打才叫人烦心,否则也不必争甚么是和是战,只管尽力厮杀,一股脑儿给他端了便是!”
岑含忽道:“陛下怎么说?”
“陛下只说了一句‘这样我便死无葬身之地了!’,便散了朝,可见也是不愿约和的。”
岑含点头道:“看来真是进退两难。”
李绍奇忽然直勾勾望着他,正色道:“难道老弟你也主和?”
岑含笑了笑,又抿了一口:“你猜。”
李绍奇宛如被人塞了一嘴狗屎,不悦道:“我说你这人真是,都甚么时候了?是爷们就干脆点儿!”
岑含笑道:“罢了,不逗你了。实话说这要是集思广益,寻个破敌之策,我倒还跟着一块儿动动脑子。但要说到议和么,那是没我甚么事儿。”
“这么说你也是主战?”
岑含望着杯中酒,笑而不语。
不说话,自然就是默认。
李绍奇大笑道:“就该这样!”说着将酒杯斟满,仰脖子一口喝了,杯子放下时眉头复又紧锁,摇头道:“只是没有破敌良策,陛下怕是迟早会逼不得已……”
“要我说,这事不用你操心。”岑含一饮而尽,意味深长道:“朝中尚有能人,也并不是完全没有办法,陛下下决心一战是迟早的事。”
李绍奇一听这话就来了劲:“此话怎讲?”话音方落,忽有下人来报,说天子召岑含觐见。
二人面面相觑,岑含也颇感意外,只得站起来拍了拍李绍奇肩道:“老哥,眼下是来不及细说,看来咱俩只能回头再聊了。”
李绍奇点头道:“陛下既召见,兄弟还是赶紧去,莫要耽搁。”
岑含一抱拳出了门,随传令军士一路往李存勖住处去。他住的地方离那儿并不远,但却从没进去过,上次单独去见天子还是在杨刘,是为了救裴约,却不知这次李存勖召见自己是要做甚么?但显然眼下并没有太多时间去想这个问题,路很短,转眼已到该到的地方。
岑含一进门就见到了两个人,一个当今天子李存勖,还有一个是当初在易州时见到过、如今官居大唐枢密使的郭崇韬。屋里也就只有这么两个人,其他人都在外面。
一个皇帝,一个权臣,加上自己这么个小人物,这个场景怎么看都不太对。
岑含忙上去行礼,李存勖微笑道:“我这是秘密召见,就不必多礼了。”
岑含本不是拘礼之人,但此刻却不敢大意,躬身道:“不知陛下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
郭崇韬笑道:“岑将军不必紧张,陛下与我只是想和你商议一些事务,听听你的看法。”
“商议事务?”岑含望了一眼二人,心中狐疑更甚,“末将何德何能,怎配与二位商议事务?”
李存勖摆了摆手,示意郭崇韬不用再说,自己开口道:“那你就当是我二人要考你,只管作答便是。”
“陛下要考甚么?”岑含面色如常,心中却提防他问起自己身世与师门之类,暗暗想好应答之语。
毕竟当年孙羽效力黄巢,与老晋王李克用实打实的是敌非友,虽然时过境迁,世道早已变了,但人心难测,害人之心固不可有,防人之心也是不可无。
而桃源一向是隐居世外,有门规明言,自然也不能透露。
李存勖顿了顿,道:“眼下局势,你怎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