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不紧不慢,一年也渐渐走到头。
岁除之日洛阳下起鹅毛大雪,外头虽天寒地冻,医馆里却是暖意融融,贴门神春联,挂年画红灯,好不热闹。待得日落,一顿上好的年夜饭自是少不了的。左家虽非官宦,但家境殷实,鸡鸭鱼肉,山珍海味俱全固不必说,烹饪之时更是别具匠心,食材之间搭配考究,兼有多种药材,加之厨子手艺一流,不仅道道菜品合于医理,色香味俱佳,更有养生祛病,延年益寿之效,堪称一绝。一顿年夜饭,佳酿佐美食,吃得乐心舌头都快掉下来,连说话谈笑都顾不上,岑含洛飞烟看着他一路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不禁相顾莞尔。最后一顿饭吃得一筷子菜不胜,乐心笑言自己一顿饭胖十斤,惹得众人开怀大笑。
饭后依旧灯火通明,众人各自回房的回房,闲聊的闲聊,却都并未睡下。除夕夜守岁,又称熬年,或通宵不眠,或守至子时后,是为除病驱邪,辞旧迎新。屋外兀自大雪纷飞,这北方的雪不似江南温柔,下得铺天盖地,万物披银,却带出了更浓的年味。岑含站在廊下闭起眼睛,细细感受周围的风声,雪声,人声,草木声;只觉身心沉静,无比安适。
忽然身边一个脆生生的声音道:“你在做甚么?”
岑含转过头看洛飞烟,抿嘴道:“听说话。”
洛飞烟笑道:“听谁说话?”
岑含微笑道:“风,雪,草木,和你。”
洛飞烟脸微微一红,转头看别处。
岑含忽道:“说起来你还是我的财神爷。”
洛飞烟转过头,讶道:“什么?”
岑含笑道:“当年亏得你买了我一筐菜,不然我都揭不开锅了。自那日后到再遇见你和师伯,生意可都一直好得很呢。”
洛飞烟失笑道:“那筐菜我原是买来喂马的。”
岑含可惜道:“却是有些暴殄天物了。”
洛飞烟点头道:“师父当时也这么说。”
岑含道:“后来呢?”
洛飞烟道:“后来师父把那框菜给了客栈掌柜,算是给垫了些住店钱。”
岑含微笑道:“那倒是不错。”
二人一时无话,并肩而立静静看雪,岑含一时忘着大雪出神,忽道:“小时候也经常这么看雪。江南的雪没这般大,但飘散得如柳絮一般,很美。”
洛飞烟望着他轮廓分明的脸,微笑道:“其实你可以回去看看,毕竟已经离开很久啦。”
岑含转过头淡淡道:“你想一个人去天山?”
洛飞烟轻捋鬓间长发,摇头道:“我不想去江南。”
岑含看着她,眉间闪过一丝疑惑。
洛飞烟笑容中掩饰不住悲伤,道:“因为有些事情不愿意再想起啦。”
岑含心里猛抽了一下,别过头去强笑道:“万一在我回江南的时候你一个人去了天山,岂非大大不妙。”
洛飞烟微微摇头道:“我既已与你有约,便不会食言的。此去生死难料,只是希望你能了却一些牵挂。”
岑含沉吟片刻,点头道:“也罢,元宵过后我回去一趟,一月之后便回,可要等我回来。”
洛飞烟嫣然道:“好。”
忽听有人笑道:“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听这声音,自是乐心。洛飞烟面红过耳,瞪了他一眼径自入内室寻左大小姐聊天去了。
岑含唉声叹气道:“真是大煞风景。”
乐心将手上酒坛子放下一个,端起另外一个笑道:“兄弟干一坛子赔罪如何?”
岑含淡然道:“你想得美,该罚你一年滴酒不沾才是。”
乐心苦着脸道:“这不是要我的老命?”
岑含笑骂道:“德行!”
乐心拿起另一个酒坛子,递了过去,岑含微微一愣,皱眉道:“这大过年的要和我拼酒么?我可没你的酒量,半坛子下去就躺了。”
乐心抓起坛子灌了几口,笑道:“这就当是我的践行酒。”
岑含怔了怔道:“要走么?”
乐心望着漫天大雪,眼神中焕发出异样神采,道:“大丈夫行走天下,岂可安于籍籍无名之地?何不干他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也好叫后人知晓还有个乐心?”
岑含道:“什么大事?”
乐心眼中越发光彩照人,笑道:“你我生逢乱世,这最大的大事,自然莫过于一统天下。”
岑含动容道:“鏖战沙场可不是儿戏,你欲投奔谁?”
乐心悠然道:“如今虽群雄割据,但有能耐的却不多。朱家暴虐成性,早晚必亡;其他人或是胸无大志,偏安一隅;或是空有大志,实为豚犬之辈。有望让这天下复归一统的,只有一人。”
岑含道:“谁?”
乐心一字一顿道:“晋王李存勖。”
岑含皱眉道:“这人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
乐心笑道:“岂止是耳熟,简直如雷贯耳!‘六道兵圣’李亚子,天下谁人不知!”
岑含恍然道:“原来是他!”
乐心笑道:“否则还有何人配为我乐心之主?”岑含望着他,胸中忽生出万丈豪情,但想到洛飞烟,一颗心不禁又沉了下去。
乐心转头,眼中颇有几分意味深长,道:“我本欲邀你同行,但你尚有心事未了,你虽不说,我却能知。你我生死兄弟,来日事了,不妨来晋王军中寻我,或托左夫子带个口信,兄弟必来相迎;到时再把酒言欢。今日这一坛,先干为敬!”说完便仰头咕噜咕噜灌起来,不多时一坛陈年好酒便见了底。
岑含眼眶泛红,笑道:“你都干了,我岂能不给面子?只要不死,来日必有再会之期。”说罢拎起坛子,拍开泥封,也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乐心把坛子一放,道:“珍重。”
岑含长吐一口气道:“你何时动身?”
乐心道:“明日。”
岑含意外道:“这么急么?”
乐心道:“初一是一年之中头一天,正是出发的好日子。”忽想起一事,神秘道:“你等等。”大跨步进了屋,不多时便出来,手里多了一刀一剑,笑道:“这是我托左夫子找上好工匠打的,一把刀一把剑,刀留着我自己用,这剑是给你的;没有好兵刃,岂非辜负了吕道长传你的剑法?你且看看称不称手。”
岑含拔剑出鞘,只觉剑刃过处,似有寒光,不禁叹道:“好剑!”微一沉吟,纵身跃到院子中间,笑道:“兄弟身无长物,舞剑权作临别之礼。”
乐心笑道:“一人独舞,岂非无趣?”说罢抽刀而上。
北风。白雪。红灯。美酒。离别之日,刀剑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