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含愣了愣,忽笑道:“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大人……”管家张口想说甚么,却又不知道如何措辞。
“都把心放下来,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遇见,”岑含做了个下按的动作,洒然道,“该来的躲不掉,我都不怕,你们怕甚么?”
“可是……”
“都散了罢,该干嘛干嘛去。”
岑含跟着内侍出了门,门外阳光格外温暖,今日的自己已非昨日的自己,此后的自己也不会再是此刻的自己。
“该有个了断了……”岑含抬头看了看天空,喃喃道。
进宫的路走了不少,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路的尽头是李存勖阴沉的脸,眼神如刀,上下打量了他一阵,忽冷冷道:“跪下!”
岑含瞥了眼一旁冷笑的陈俊,平静道:“我想问陛下,不知这一跪是臣下跪天子,还是让我跪别的?”
李存勖沉声道:“是要你跪下向陈大人请罪!”
“那我可跪不下去。”
李存勖双目一张,似有寒芒射出:“你敢抗旨?”
岑含语调中并无半分慌乱,只道:“陛下今日召我过来,一不说所为何事,二不问青红皂白,就先要我向陈俊下跪,如此处事敢问公允何在?”
李存勖一怔,道:“好,那我就让你弄个明白!我且问你,陈俊去给呼延擎苍贺喜,你毁坏他所送礼品、依仗武艺当众羞辱他之事,可否属实?”
“不假。”
“那你还有何话说?”
岑含道:“陛下何不问问他送的是甚么礼?”
李存勖微微皱眉,转头去看陈俊。
岑含冷笑道:“瞧陛下神情,陈大人怕是没敢说实话。陛下可知,擎苍新婚大喜,陈俊大摇大摆带着一众甲士来送的,竟是口钟?”
“送钟?”李存勖不由愣住,低头沉吟起来。
陈俊忙道:“我送的是个计时的器具,是要提醒新人惜时,多珍惜大好光阴。只是某些人看我不顺眼,借机作文章,歪曲我本意。”
李存勖恍然点了点头,对岑含道:“你看,人家哪有恶意?是你想得太多,将人心想得太恶了!”
岑含愕然。
李存勖战场无敌,是何等聪明的人!但在这些伶人面前,竟比个三岁孩子都好骗,简直蠢得无可救药。这也就能理解为什么这些人能再朝中横行无忌,却没人治得了,伶人说甚么皇帝就信甚么,这样还有谁敢惹他们?
陈俊见占了上风,赶紧添油加醋,两行眼泪说来便来,当时痛哭道:“我虽只一介伶人,殊无功勋,但也蒙陛下厚恩封了官职;李绍玄为泄私愤当众羞辱于我,看似辱我一人,实则是借我向所有伶人示威,是不满陛下封赏我们这些伶人,向陛下示威。我一人受辱无关紧要,但此人如此猖狂,全然不将天子放在眼里,若不加以重视,只怕来日变本加厉,做出甚么大逆不道的事来!实为非陛下之福,国家之福!”
李存勖柔声道:“陈卿谦虚了,你救了孤的好友周匝,便如救了孤一般,于孤于国家都是大功!岂是没有功勋?依卿之见此事当如何处置?”
陈俊躬身道:“臣不敢妄断,但此人辱及天子,罪犯大不敬。以大不敬之罪论处,当是合情合理!”
李存勖闻言不由有些犹豫。
“不可!”忽然门外传来一声低喝,陈俊一怔之间,那人已进了门,对着李存勖纳头便拜,大声道:“臣郭崇韬拜见陛下!”
李存勖忙道:“安时不必多礼,起来说话!”
郭崇韬瞪了一眼陈俊,道:“陛下不可听小人调拨,岿然这孩子性子是硬了些,但一向正派,从不恃强凌弱,在军中也甚得人心。此子为人您也是看在眼里的,如今岂可因为一面之词,冤杀功臣?”
陈俊不以为然道:“此人羞辱天子,便是大不敬之罪,何来冤杀?若这般行径也能逍遥法外,才是有失公允,以后谁还将朝廷威严放在眼里?”
“闭嘴!你是甚么东西?也敢代表天子?”郭崇韬转过头,眼里直欲喷出火来。他如今位高权重,在朝堂上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陈俊虽狐假虎威,但经他这一喝,也是噤若寒蝉,不敢有半分放肆。
“安时不可无礼!”李存勖面色不悦道,“陈俊是我的恩人,也是孤亲封的刺史。你当着孤的面这么呼喝他,是要向我示威么?”
郭崇韬躬身道:“臣不敢!伶人只能与陛下同乐,但将士们却是与陛下共苦,为了陛下的功业在战场上舍命杀敌。孰轻孰重,还请陛下三思!”
李存勖摇头道:“此言差矣,将士们是孤的下属,伶人们却是孤的朋友,不可同日而语。将士们追随孤是为求功名利禄,伶人们取悦孤却是心无所求,你岂可如此轻看他们?”
郭崇韬一怔,忍不住叹了口气,无奈道:“但岿然毕竟为国家出生入死,立过大功。还请陛下念其年少莽撞,念在过往的功劳,从轻发落。”
李存勖沉默半晌,才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饶!”
“陛下真执意要为这陈俊重罚我?”岑含一直在旁冷眼瞧着,此刻忽然开口,语调却是静得可怕。
李存勖道:“怎么,你还不服?”
郭崇韬见气氛不对,连连朝岑含使眼色,但岑含却视而不见,只淡淡道:“无罪受罚,早已心寒,何必再问服不服?”
“冥顽不灵!”李存勖怒气上头,也失去了耐心:“既然如此,那便不用从轻发落了。李绍玄罪犯大不敬,其罪当诛,拉出去就地正法!”
“荒唐!”岑含忽然笑了,笑声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压力霍然蔓延。
李存勖一怔间,眸子里精光大盛。
这一刻眼前这人已不是自己的臣子,曾几何时,自己早已忘记,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年,是这世上屈指可数、能与自己一争雄长的绝顶高手。今时今日,他终于不再刻意收敛锋芒,露出了深藏的獠牙。
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在这皇宫里,不仅有自己,还有万余禁军。这世上绝没有一个人,面对自己和这一万禁军,还能活着。
一个都没有。
这么想着,李存勖的眼神忽然变得冰冷彻骨。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岑含目光却移向了另一个人,一个原本在这种时候他看也不会去看的人。
陈俊。
李存勖心头一跳。
在这里他虽敌不过自己,但要制住陈俊却太容易了。自己如果杀不了陈俊,便也杀不了他。
岑含幽幽道:“岑某有个不情之请,想以平日那些功劳,换自己这一条性命,其他的,陛下若想收回就都收回去罢,准我辞官归隐,做个闲人,不再过问朝堂之事。”
李存勖眯眼道:“你是在与孤讨价还价?”
岑含苦笑道:“情非得已,别无他法。自始至终岑某都不过是一介武夫,做惯了闲云野鹤,终究不适合这朝堂,留在这里怕是也只能惹陛下生气。”
李存勖看着他一阵,又看向陈俊,沉默片刻,蓦地哈哈大笑,道:“好!好你个李绍玄,有种!孤就喜欢你这骨气!”忽然笑容一敛,道:“罢了!今日之事多少有些误会,加上郭大人求情,姑且从轻发落。罚你半年俸禄,禁足百日,你也莫再说气话,借这段时日好好想想,反省反省罢!”
岑含眼中光华散去,躬身道:“多谢陛下宽宏大量,臣领罪。”说完径自转身而去。
他一出门,李存勖脸色顿时难看无比,一挥手屏退了陈俊,才对郭崇韬道:“这事你怎么看?”
郭崇韬亦自心惊,犹豫道:“陛下之意是?”
“此人不可留!”
郭崇韬大惊,急道:“这孩子平素也颇规矩,今日是在生死之间,他为求自保才会如此莽撞,也是情有可原。请陛下三思!”
李存勖大为光火:“那你是说孤要杀他,是杀错了?”
郭崇韬忙躬身道:“臣不敢!只是这孩子终究本性不坏,又心思机敏、武艺高超,兼具将帅之才,实在是难得的璞玉。若引导得当,必能成社稷栋梁,护佑我大唐江山;此等人才若不能为陛下所用,实是国家之不幸,叫人痛心!”
李存勖冷哼道:“就怕他桀骜难驯,落得个养虎为患!”
话到此处,郭崇韬也不敢再接口,再说下去,将来要真有个甚么事,第一个拿来开刀的就是自己。
李存勖沉思良久,终是那点爱才之心暂时占了上风,皱眉道:“罢了,且瞧瞧他这次思不思悔改,再作计较罢。”说完转身摆驾出门,看戏去了,独留郭崇韬一人在内默然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