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阵仗说是来贺喜的,怕是他自己都不信。客是不速之客,但这种日子呼延擎苍却不能下逐客令,一拱手道:“来者是客,还请几位稍坐,我让下人多备几副碗筷。”
陈俊笑中带着揶揄,道:“多谢多谢,既如此,还请笑纳在下的一点儿心意。”说着手一摆,几名甲士将礼物抬了进来,那东西落地“当”的一下,声音十分清亮,陈俊上前将红布一掀,所有人脸色都变了,这礼物不是别的,竟是口钟。
大喜之日送这么个“礼”,当真是其心可诛。
岑含脸一沉,缓缓道:“这是甚么意思?”
陈俊笑中毫不掩饰嘲讽之意:“钟是用来记录时刻的。送钟,自是希望呼延将军懂得惜时,能够开开心心、规规矩矩地过好每一日。”他刻意在“送终”和“规规矩矩”上加重了语气,个中含义不言自明。
乐心轻声道:“这哪是来贺喜的?这是来示威的!”岑含在朝堂上素与他不睦,却没想到他嚣张若此,竟挑呼延擎苍成亲之时上门羞辱。
岑含面如寒霜,步子刚抬,被乐心一把拉住,摇头道:“你别冲动!”岑含缓缓拿下他手,道:“武人不受辱!”又转头朝呼延擎苍道:“叫兰儿在青庐里待着别出来!”呼延擎苍应声点头出门。
岑含往前踏出一步,这一步带起惊人气势,十余军士遽然而惊,齐齐挡在陈俊面前,陈俊吃惊道:“岑含!你要做甚么?我是陛下御前之人,今日是专程来贺喜!你敢动我!”话虽说得强硬,语气却已发虚。
岑含并不理会,步子不停,却走得极慢,每走一步,对面十余人心中的压抑便重了一分,等走到面前时已然全都摇摇欲坠,眼中尽是惊恐。
岑含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鄙夷之意,缓缓道:“我借陈大人的礼物,再献一礼。”说完负手走到那口钟前,轻轻伸出手掌,一掌拍在钟身上,清越的击打声中岑含身如游龙,随着掌影渐快,击打声也越加密集,直震得众人心神激荡无法自持。忽然声音戛然而止,众人一怔,只见他已静立在旁,单手轻拂,“哗啦”一阵响,一人高的铜钟忽然散成了一地碎片,直瞧得所有人瞠目结舌。
陈俊回过神来,怒道:“你干甚么!”
岑含淡然道:“大喜之日送终多不吉利?我替大人改了个名目,叫岁岁平安。”岁通碎,这寓意倒也贴切。
陈俊大声道:“好啊!本官好心来贺喜,却不想遭此大辱!岑含、呼延擎苍,你们给我记着,这事没完,我必到陛下面前讨个公道,到时看你二人有何话说!”
岑含双目陡然一张,“夺神势”喷薄而出,顿时杀气如潮,陈俊只觉眼前这青年骤然变成了一头噬血巨虎,张着血盆大口对着自己,自己只需动得一下,便死无全尸,禁不住腿一软瘫在地上,面色煞白。忽然一阵恶臭蔓延开,众人纷纷掩鼻,察看臭味来自何处,只见陈俊所坐之处淌出来一溜黄水,原来这人屎尿竟都给吓了出来。
岑含眼神冷得像冰:“今日若不是瞧在擎苍大喜之日,不能见血,不然单凭这口钟,今日你便出不了这个门!”陈俊半条命被吓掉,全无平日盛气凌人的架势,岑含平素在军中威名极盛,那十余个士卒哪有胆子跟他放对?此刻忙借坡下驴,扶起陈俊便夺门而去,不多时便没影了。
这么一搅合,宾客们都忐忑不安,喝喜酒的兴致也去了大半。岑含转过身来,却是春风满面,笑道:“碍事的人终于走了!咱们继续喝!来两个人将地上的秽物清理了!把新郎叫出来,还有几桌没敬酒的?大喜的日子可不能这么容易放过他!”众人见他浑若无事,刚刚这一出带来的紧张顿时烟消云散,场面顿时又热闹起来,宴后接着闹洞房,直闹得新娘满脸通红、新郎连连讨饶才作罢,各自尽兴而归。
乐心与岑含同路,走出老长一段,离呼延擎苍家远了,才开口道:“今日闯祸不小!陈俊是真小人,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你需得想好在必陛下面前如何应对才行啊!”
岑含笑容里带着三分醉意,闭目曼吟道:“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乐心一愣,道:“你说甚么?”
岑含摇头:“没甚么!”
乐心无奈,二人一路无言,直送他到自己府上,叹了口气,也转身回家。
岑含进了门,却不往自己屋里去,走到院中央,脚下一滑仰面朝天躺了下去,这下可惊了府里的下人,都围了上来,却见他神色如常,只怔怔望着天上的月亮。这一番形状大异往常,众人面面相觑,忽听他道:“府里可还有酒?”
管家忙道:“回大人,有,有。”
岑含淡淡道:“去给我拿两坛子来,你们就可以去睡了。”
“可是您……”
“我没事,就是今天酒还没喝够。”管家无奈,只得叫人去拿酒来,随后安排两个下人守着他,才让其他人都散了。不料岑含听得清楚,直接把剩下两人也都撵了回去,众人无法,只好随他心意。
夜色静谧如梦。
究竟梦在夜里,还是夜在梦中?
岑含已不能回答,因为一张嘴只能做一件事情,现在它正忙着喝酒。酒似乎比今日婚宴上还要香醇,岑含抓着坛子看了一阵,才想起来这是年前李绍奇送给自己的佳酿,这样的好酒用来自我麻醉似乎有些浪费,但却顾不得这许多了。
月明,却不圆满。也正如这人间的事,一件如意了,就会有另外一件很不如意。
这岂非很公平?
但为什么自己的心又会这么痛?
月光冰冷如刀,岑含下意识地灌了口酒,让身子稍稍温暖了些,模糊的目光望上去,这清冷的月中忽然多了个清冷的身影。
“师姐,你在天上还好么?谢师哥可曾有好好待你?”
就这么想着,那人影忽然动了起来,似舞非舞,似拳非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熟悉,却又让人感觉十分陌生。岑含忍不住揉了揉眼,人影却消失了,脑中莫名其妙回放起那些往事,从当年嘉兴城中偶遇洛飞烟到今日呼延擎苍与施兰拜堂,一幕一幕,就好像自己又重新经历了一遍。到最后一切再度烟消云散,只剩两个人影,一个飘然如仙,一个婉然如玉,二人相望而舞,渐渐越舞越近,最后重叠成一人。
岑含遽然而惊,忽地画面回到当年初遇施兰时的情形,那面色惨白咬着牙的倔强像极了一个人。
像极了天山脚下面对耶律玄时一脸决绝的洛飞烟。
忽地眼前一黑,画面里的人又都变成了自己。
嘉兴城中望着洛飞烟发怔的自己。
忘忧湖畔傻傻淋着雨的自己。
桃林中望着洛飞烟梨花带雨的自己。
天山脚下抱着洛飞烟一脸失神的自己。
镇州大营中为施兰与李继韬翻脸的自己。
那年冬带着施兰潜回潞州的自己。
还有那一日在城外失魂落魄的自己。
“原来我一直将兰儿当成了她的影子么?”
但这样的执着,除了伤痛,还能带来甚么?
岑含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泪,这一刻一切仿佛豁然开朗。人若一直活在过去,又要拿甚么去面对未来?
倘若今时今日谢青山与洛飞烟还好好活着,自己一厢情愿的苦恋也不过是让三个人都陷入痛苦。愿拿起时自拿起,当放下时也须放下,情之一物,从来没有甚么对错,有的不过是你情我愿,只有那个懂自己,愿与自己互换真心的人,才是最终该去抓住的。而其他的,不过一场幻梦。
这么简单的道理,自己居然到现在才懂。
念头一通,岑含身子猛地弹了起来,右手二指成诀,信手一指,生出一股柔和至极、浑厚至极的剑意。收放之间人也动了起来,信步而行信手出招,招已非纯阳剑招,意却是纯阳剑意,渐渐地意也无意,有无之间,一股纯粹无比的气息周流全身,无凹凸处、无缺陷处、无断绝处,至中至和,到最后只剩下呼吸,自己的呼吸、草木的呼吸、游云的呼吸,乃至天地的呼吸,一阴一阳中产生一股磅礴无比的律动共鸣。
这一路剑法舞得如痴如醉,带得停步收势时,天已大亮,岑含一回头,只见全府上下都盯着自己,其中还夹着一个内侍,不由大感怪异,道:“怎么了?”
管家松了一口大气,赶紧上前道:“我的大人哎!您总算是醒了!陛下正龙颜大怒等您进宫呢!您赶紧去看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