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这场大病来得快,去得慢;岑含虽已无大碍,但身子仍十分虚弱,一时半会儿下不得床,又两日过去,南宫翎出门归来,听说这事后也吓了一跳,忙来探视。见他一切如常,只神色较平日憔悴,略略宽心了些,但仍奇怪以他的体魄与医术修为,怎会突如其来这么一场大病?
岑含自不能坦白自己是因为施兰才折腾出这么一出,只搪塞说是自己托大,一时大意。南宫翎倒也无意深究,转而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的油纸包,伸过去递给他,正色道:“这个给你。”
岑含轻轻接过,觉得入手有些分量,似是书册一类,随手拆开一看果是两本小册子,只是页面均已泛黄,显然有些年份。只见一本封皮上写着“灵鹤书”三字,另一本上则是“纵横录”,岑含不由愣住,过了一阵才反应过来,道:“这两本书怎么在你手里?”
“我这阵子出门就是去拿这个。这是你爹当年托我保管的东西,说有朝一日会找我来取。”南宫翎顿了一顿,眼眶有些泛红,接道:“可是我等了二十多年都没等到这么一天,更想不到你大哥会因为这两本书受尽折磨,二十多年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岑含的心仿佛又被刺痛了一下,皱眉道:“既如此,还留它作甚?”说着双手一合,便欲撕毁。南宫翎赶忙止住,惊道:“不可!这是你爹的遗物!他当年既然笔录下来,必是想传下去,叫自己一身才学后继有人。如今这两本书回到了你手中,不正是天意么?”
岑含摇头道:“但我却不想学。”
南宫翎道:“那就为你爹找个能继绝学的传人!让他的东西造福后世,也算是你尽一分孝道!”
岑含盯着两本书良久,终于叹了口气,道:“罢了,那我便留着,看看谁有这个缘分。朱子暮半辈子都在找这个,却到死都不知道他想要的东西二十年来都在自己眼皮底下,近在眼前而不可得,算是我爹给他的惩罚。”
南宫翎喟然道:“你爹心思玲珑,洞察入微。他知我是个死脑筋,没甚么城府,但也正因如此,对他托付的事认死理守口如瓶,绝不对外吐露半字。而像我这样的小人物,朱夕也绝想不到身上竟然藏着这种秘密,因为在他看来我太容易中算计,根本藏不住甚么东西。可见你爹不仅看透了我,也看透了敌人。”
岑含又叹了口气,沉默良久,忽道:“三叔,我累了。等把擎苍和兰儿的婚事办了,咱们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回江南隐居好不好?”
南宫翎浑身一颤,声音也跟着颤了起来:“你……叫我甚么?”
“我大哥既叫你三叔,我自也叫你三叔。”岑含望着他,神色十分认真。
南宫翎眼泪唰得流了下来,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失态,忙伸手拭泪,笑容却无比明媚,连连点头道:“好!好!有你这一声三叔,你到哪儿,三叔就跟你到哪儿。当年我们三兄弟结义时,曾誓言同生共死,但世事难料,锥心刺骨,二十几年下来大哥二哥相继离世,只剩下我一身罪孽地活着。今日能得你以叔父相称,我南宫翎已死而无憾。”
岑含点头道:“从今往后咱们叔侄相依为命。等一切尘埃落定,我带您去见我恩师。”
“好!”
转眼过了近十日,岑含病愈大半,行动已大致无碍,便开始着手呼延擎苍与施兰的婚事,之前他养病时呼延擎苍已自家中将父母接到洛阳,又将李老夫人从潞州接来。施兰是李嗣昭义女,本来也算半个郡主,但先有李继韬窃留后位投敌叛国,后有李继俦李继达兄弟相残,李存勖早已心冷,反应也十分冷淡。
于是众人自行合计决定,将新娘安置在岑含府上作为娘家,到时自此迎亲,日期上则遵从呼延擎苍与施兰意愿不再另择吉日,其余一切按礼节进行,只根据时间从权处置。商议完毕后各自分头置办,张灯结彩,开始忙碌起来,喜庆的氛围也一日日渐浓,岑含更是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生怕有甚么遗漏。就这么笑着忙着,不知不觉就到了成亲那一日。
施兰早早起来梳妆打扮,穿上喜服,俏生生地坐在床沿等候,李老夫人则坐在一旁笑得合不拢嘴,眼中早已带着泪光,岑含则站在一旁,恰到好处的微笑刚好掩盖住心里的那股难以言喻。一切完毕,当送新娘出嫁(唐时婚俗新郎不往新娘家中迎亲),施兰眼含泪光,在众人簇拥下上了马车,岑含乐心一左一右护送,锣鼓声中喜气洋洋,拉车的红马迈开步子,去往新郎家中。每个人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岑含脸上也带着笑容,唯一与别人的不同的是,这一路对自己仿佛十分漫长。
乐心没留意他出神,望了一眼花轿笑道:“没想到让擎苍这小子赶在了前头,咱俩不行啊!”
岑含一惊,拿眼觑他,微笑接道:“急甚么?下个不就是你了。”
乐心干笑两声,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
呼延擎苍住处离岑含府上并不远,不多时便到地方,一般的喜气洋洋,一应习俗过后,新人到早已搭好的青庐内交拜、结发合鬓、喝交杯酒,最后送入洞房,岑含全程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这个证婚人说错话出洋相。礼毕开席,双方亲眷虽多不在洛阳,但邻里街坊仍是来了不少,更有不少老熟人送来贺礼,也是十分热闹,推杯换盏觥筹交错,一片欢声笑语。之后新郎出来敬酒,没几轮就被灌得满脸通红,引得众人一片哄笑,岑含也是一杯一杯往下灌,乐心怕他醉了说胡话,只跟呼延擎苍喝了几杯,便在旁照看,并没有像往日一样去凑热闹,但岑含却只顾笑着喝酒吃菜,从头到尾没说半个字。
酒席正酣,忽闻外头嘈杂声起,众人迟疑间,一人已自门外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扫了一眼全场,拿腔拿调地高声喊道:“陈大人携礼贺呼延将军大婚之喜!”这一喊让原先热闹的众宾客顿时安静下来,呼延擎苍亦不明所以,望着岑含摇了摇头,意示自己熟识的人中并没有这么一位“陈大人”。
岑含站起身来抱拳一礼,微笑道:“敢问是哪位陈大人?”
那人睨了他一眼,拉长了语调道:“自是当今天子亲封刺史,陈俊陈大人!”
岑含、乐心、呼延擎苍面面相觑,院里又进来十来个束甲军士,中间簇拥着一人,正是陈俊,只见他轻笑道:“听闻此间有喜事,兄弟特地备了份薄礼,不知能否讨杯喜酒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