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寻二圣,想不到今日终能遇到一人,张文通喜极而泣,登时扑通跪伏在地,失声道:“草民叩见圣上!”
赵丝心头一惊,急忙将衣服穿好,扶起张文通道:“张少侠,这是干什么。你认错人,我不是圣上!”
张文通哽咽道:“圣上,您不要骗草民。我应早猜出您就是德祐帝。我先前听闻您要去宣政院出家,不期在野狼峪将您救下。初始您自称赵丝,只是怀疑您是赵氏子孙,未曾想到您便是圣上。但您告诉您是大都人氏,又去宣政院萨迦寺。我便怀疑您就是德祐帝。”
赵丝道:“张少侠,这只是一个巧合。我听闻前宋皇帝早去萨迦寺为僧,我并非是他!”
张文通斩钉截铁地道:“巧合?那你胸口胎记如何解释。我爷爷曾说过当今世上,胸口有日字形胎记只有两人,一个是德祐帝,另一个就是祥兴帝!”
赵丝知道此事已无可隐瞒,长叹一口气,道:“事已至此,我已无须再瞒,我便是前朝德祐帝。可你爷爷是何人,为何知道这么多事情?”
张文通道:“回禀圣上,草民爷爷乃是大宋太傅、枢密副使、越国公张世杰!”
赵丝道:“你是张世杰的孙子。张太傅是前朝忠臣,不可多得的人才。”
张文通道:“先祖至死仍不忘大宋国恩。他弥留之际托付草民定要寻回圣上!”
赵丝惊道:“找我作甚?”
张文通道:“重登皇位,匡复大宋!”
赵丝冷笑道:“大宋已经亡了十余年,复国绝无可能!”
张文通道:“大宋虽亡国十余年,但民心向宋。天下百姓仍翘首以盼圣上重登大宝,振臂高呼,驱除鞑虏!”
赵丝道:“天下不见刀兵十余年,百姓思定,再重燃战火,陷百姓于水火之中。我怎能安心见此惨状?”
张文通道:“圣上此言谬矣。鞑子苛政暴行,早是哀鸿遍野。圣上兴义兵乃是救百姓于水火,非害之!”
赵丝道:“皇上并无过错,臣下谋逆乃是大不敬之罪啊!”
张文通道:“圣上,天下之主本应是您!圣上重复河山,非为谋逆!”
张文通言辞激烈,搅得赵丝心神不宁。赵丝放下佛珠,合上双目,深吸一口气,忽道:“救天下黎民的重任非由我承担吗?”
张文通道:“非圣上不可!”
赵丝冷笑道:“救济天下重任全托于我,可天下有谁知晓我这些年活着有多累?六岁那年,国破家亡,成了逊帝,被人掳至大都。蒙古皇帝封我为瀛国公,许我终身富贵。可我终是寄人篱下!从古至今几个亡国之君能够善终。奶奶,妈和我都是战战兢兢地做人。皇上嫌我名字不好,说日字乃君也,我已非人君,需将那日字去了。又言日后我只需两耳不闻窗外事便可,要耳刀也无用,便赐名为丝。自此,我便叫做赵丝。”
张文通怒道:“鞑子皇帝欺人太甚。名字皆有父母而起,岂能随意更改!”
赵丝冷道:“我若不许,执意不改,你觉得我还有性命在此嘛?”
张文通一时无言,听他继续说道:“奶奶、妈怕皇上暗下毒手,便带我终日诵念佛经,不见旧臣,与世隔绝。七年后,奶奶仙逝,妈也削发为尼。家中只剩下我,我上书皇上,允我结交大都有名得道高僧,与他们交谈佛法。读了这么多年的佛经,我越来越懂得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的道理。皇位、性命都是虚的,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求有何用?每日坐在那龙椅之上,还担忧别人抢夺。古今多少帝王将相、英雄豪杰就因那张龙椅丧命,难道不能好好的活下去嘛!”
赵丝逊位十余年,终日仰人鼻息,过得胆战心惊,他不求终身富贵,只愿能好好活下去,纵使一无所有,也是心甘。他信佛也是为苟存于世。然而忽必烈对他仍放心不下,下令在途中将他杀害。幸得被张文通等人救下。人生在世,先为生,再为活,赵丝的抉择只是为生,许多人未有他的境遇,实难理解。
张文通懂的赵丝这十几年的辛酸,但他绝无法理解赵丝为何如此贪生。张文通仍是劝道:“圣上受辱十余年。草民深感痛心,但望圣上已祖业为重,已江山社稷为重!”
赵丝不禁苦笑道:“祖业、江山社稷,已是过往云烟。不要再说!”
张文通倏地扑通跪下,道:“圣上三思啊!”
赵丝叱道:“张少侠,求你不要再逼我啦!纵然你把我扶成皇帝,我只会做梁武帝!”梁武帝萧衍是南朝梁国开国君主,信奉佛教,在位期间曾多次出家为僧。赵丝以梁武帝作比,表明宁可为僧,也不愿为帝。
张文通默然,他不知如何劝说赵丝重登皇位。因为他不懂赵丝为何宁愿为僧,也不为帝。赵丝若果真视帝位如粪土,那真的是千劝万劝,也雷打不动。但这世上哪还有比帝位更加诱人的东西。
赵丝忽道:“张少侠,如若无事,我还想温习《金刚经》。”
张文通没有再言一句,只是作一个揖,悄然退出房中,静静的坐在院中石墩上。过了半晌,他拿出张世杰临终时交于他的玉簪,双眸凝视玉簪,蓦地想起张世杰临终嘱托“要寻回二圣,匡复大宋”。可如今德祐帝赵隰放下帝位、祖业、江山,而祥兴帝赵昺生死未卜,下落不明,还不知是何年何月才能找到他。复国大业更从何谈起?
忽的泪珠盈眶,欲将簌簌而落。张文通却忍住,他知道哭是解决不了任何事情,暗自怅道:爷爷,圣上不愿重拾河山。通儿该怎么办?您在天之灵能否告诉通儿,如何才能使圣上回心转意!
恰在此时,陈若师打开房门,泼洗漱用水,瞧见张文通静坐在院中,一只孤影映在雪地上,颇有几分凄凉之意,现在又是天寒地冻,不知他为何一人独自坐在院中,想必是有些心事,立时回到房中,放下水盆,穿好棉袄,出去瞧瞧。
陈若师悄悄地坐在张文通身旁,柔声道:“你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
张文通瞧是陈若师,登时吸了一口气,止住眼泪,道:“不介意!”
陈若师嬉道:“你竟会哭?与你相识这几月,我从未发现你哭过。即使你替我挨那两掌,也没见你留下半滴眼泪!今日为何而哭?”
张文通强笑道:“人有七情六欲,怎会不哭?只要情到深处,自然会哭。我现在想起我爷爷,不经意间落下几滴眼泪!”
陈若师惊道:“想起你爷爷?我从未听你讲过家人,方便讲我听听嘛?”
张文通道:“我爷爷去世十年了。在我小时候,爷爷教我读书识字,还有兵法、枪法。他想培养我成为一名大将军,报效朝廷,驱除鞑虏。后来蒙古人攻破临安,掳走德祐帝,爷爷和文天祥将军,陆秀夫丞相在福州又立益王为帝。没过几年,益王不幸驾崩。爷爷又立卫王为帝,继续抵抗蒙古大军。从福州打到广州,从广州又打到崖山。我们转战三年,爷爷从未屈服,他一直在抵抗。最后崖山失守,圣上也失踪了,爷爷飘落海外,最终也死了。”
陈若师道:“看来你爷爷是个为国尽忠的大英雄!”
张文通道:“不错,我爷爷是个大英雄。一直以来我很敬重他,崇拜他,也想成为他那样的人。可我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辜负他对我的厚望!”
陈若师越发不解,道:“论武功,才智,你已算翘楚,怎会一无是处,辜负你爷爷对你的厚望呢?”
张文通道:“爷爷在临终之际,曾嘱托我帮他完成一件事情。可我却没有能力帮他完成此事。想起他平日对我的万般好,我却什么做不了。我惭愧,我对不住他!”
陈若师安慰道:“你无需太自责!只要你尽力去做,你爷爷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张文通摇头道:“不!他会怪我的。因为此事是他毕生所求,如他性命一般重要,他至死都不忘此事。”
陈若师莞尔道:“我相信无论此事有多么重要,你才是你爷爷心中最重要的,否则也不会将此事托付于你。他若瞧到你这副模样,心里定不会好受!”
张文通苦笑道:“但愿如此吧!”
陈若师撅着嘴,续道:“其实人若很想做成一件事,却总失败,倒不算一件坏事!”
张文通哦了一声,奇道:“为何这么说?”
陈若师道:“就好比我,一直想杀汪如海。我刺杀他三次,但未有一次成功。可每次失败后,我都会苦练武功,始终相信他必死在我手上!”
张文通凝视着陈若师,平日里觉她才智武功平平,对她爱护有加,想不到今日却反由她劝说自己,暗自苦笑,但瞧她神色,信心十足,不禁受她鼓舞,说道:“我也相信你总有一日杀死汪如海!”
陈若师嬉道:“因此你纵完不成你爷爷交代的事,或许是件好事,可多加历练,日后终有一日便能完成!”
张文通道:“或许吧,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多谢陈姑娘指点!”
陈若师嬉道:“不用谢,看来,你想开啦。我也不用在呆在外头受冻,咱们还是赶紧回屋吧。”张文通点头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