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眼前闪过一个身影,如鹞子般一跃而至陆隽安的身旁,又猝不及防地抽手夺去了他的木剑,“安哥哥,也指点指点我!”
陆隽安一怔,然后咧嘴笑了起来,“湘儿,你也来凑这个热闹?”
“湘儿,回来!胡闹什么…”此刻陆泓的脸色并不父亲好看上多少,儿子不驯顺懂事也就罢了,这个女儿更是从不让他省心。
“由她去。”陆夜侯却打断陆泓的呼喝,毫不掩饰对孙女的迁就,沉厚的声音传了过去,“隽安,别伤着湘儿。”
早知父亲在一众儿孙中,对这个唯一的孙女最为宠爱,自小娇惯,事无大小,无所不允。单为她一人,就曾召他至静岳堂斥骂过好几次。
他因此不敢再对女儿过加约束,以至于女儿如今愈加恃宠而骄,蛮不讲理,受不得半点委屈,全不知天高地厚,谁都不怕,谁都要让她三分。
然而,父亲的话从来都是无可反驳的。
陆泓无奈地沉默下来,哪怕他很清楚,父亲此举只会助长女儿的嚣张气焰,令她更加难以管教。
仿佛早料到会有爷爷的撑腰,陆明湘出手没有半点迟疑,也不管陆隽安的木剑已被她夺了过去。
陆隽安连忙侧身避过,抓起地上的木剑,化开紧随而来的另一剑。
原本就不打算与陆明湘较真,听到陆夜侯的吩咐,陆隽安更是生怕沾到了陆明湘的一点皮毛,剑剑谨慎,招招相让。
此时,就连陆庭芝都看得出来,陆隽安出手明显比先前软绵了许多。
“安哥哥,我不要你让着我!”
没料到这么轻易就被看穿,陆隽安的动作不禁顿了一下,笑着比了个迎战的姿势,把木剑舞得呼呼生风,“好!湘儿看招!”
“意随流水,心驭长风。水天自在,风激云涌…”
高声念着剑诀,陆明湘的脸色认真,一时间盖住了那张美丽,娇嫩又圆润的面颊上残存的一缕稚气,而眼中那份从容不迫,竟俨如一个成名多时的剑术大家。
虽然剑势并不强烈,但她递出的每一剑都格外灵巧轻盈,身姿犹如乘风而行的飞羽一般潇洒和优美,眉目间的骄矜尽显,更大有看轻天下英雄的自傲之意。
这样的神态,才是陆家子孙该有的神态。
池边的花树微微摇曳,粼粼的金波没有放过任何一丝缝隙,在树旁身形飞快变幻的人影身上跃动着,明灭而闪烁。
光影交错中,那一颦一笑,微嗔薄怒,都仿佛当年初见时舞着金鞭,在七星庸离勃然的剑气之前,傲然无惧的少女。
她总有办法叫他服输的。
就算在他眼里,其实她的鞭法并不比走江湖的杂耍班子高明多少。
陆夜侯紧绷的脸上柔和了些许,总算现出一丝微笑,“想不到湘儿倒使得似模似样。”
虽说都知道陆明湘并不能真正占到上风,但她灵动的剑意依然令诸人眼前一亮,恍如窥见了七星庸离剑主少时的风采。相比之下,陆隽安却越来越吃力,看上去也更加透着些笨拙。
他事事从不作假,可今日为了不让陆明湘大失所望,大闹脾气,又要对她出手留情,又不能被她看出来,还在暗暗思索到底要陪她玩到几时才能令她满意,实在是难为了他。
简直如同要他握笔作画,并且还要提诗一样左支右绌,陆隽安心内焦躁不已,出手不免开始不受控制。
“当心!”这异口同声的警示包杂了好几个人的话音,话音像是属于陆夜侯,陆泓,还有宋玄一。
“啊呀!”可惜陆明湘的身子在听见话声的同时,已动了一下,紧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呼,跌坐在地,“好疼!”
“怎么了,湘儿?”猛然住手,陆隽安的脸都白了。
“我的脚…啊,我的脚崴了!疼死我了!”陆明湘高声痛呼,带着哭腔。
好奇的凝目望去,发现陆明湘脚边不远处有半个木头剑柄,想来是先前比试完之后丢在地上的,陆隽宁忍不住暗自偷笑,谁叫这个姐姐走路从来不低头,活该总有一日会扭到了脚。
陆隽安急忙把陆明湘扶起,“怎么会踩到这东西?”
“你还问?”陆明湘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眼圈通红,眼泪似乎随时都要掉下来,气呼呼地吼,“爷爷他们离那么远都在叫我当心,你却不知道提醒我一声,都是你不好!”
“是,是我的不是。”背起陆明湘步向亭子,陆隽安瞥见守在亭边的陆成,忙大声吩咐,“陆成,快拿药来!”
涂上陆成拿来的跌打伤药,疼痛不一会儿就消去大半,陆明湘仍是撅着嘴巴,满脸的不高兴。不管陆隽安怎么说,她都置若罔闻,全然不理会。
“还疼么,湘儿?”
就算再着恼,爷爷的问话却不得不答,“现在好些了。”
注视着怏怏不乐的孙女,陆夜侯笑道,“湘儿很好,小小年纪,难得不骄不躁。从今以后,你就与庭芝一起,跟我学剑。”
“真的么?好啊、太好了!爷爷你说话可不能不算数!啊…啊唷…”陆明湘霍然跳了起来,脚踝一动,又痛得她连声尖叫。
“还不知道当心!”陆泓不由得暗暗摇了摇头,父亲实在是偏袒这孩子,她不但不是不骄不躁,分明就是又骄又躁。
等婢女按揉了一阵,陆明湘不再呼痛,陆夜侯才转回头来,“好了,该隽宁了。”
“爷爷,大哥已经接连同凌大侠,我,隽怡,还有湘儿练了这么久,想必大哥也累了。请爷爷让大哥休息一下,反正就剩隽宁了,不如让我替他来陪隽宁吧。”说完,陆隽康朝陆隽宁露出了友善的笑容。
陆夜侯想着难得陆隽康知道体贴兄长,点头同意。
看着那张虚伪中还带着一丝狠戾的笑脸,陆隽宁不禁气结,心中直叫,“好啊,你这混蛋想要公报私仇,难道我会怕你么?”
然而,交手不过半招,陆隽宁的脸就红透了。
不是不知道陆隽康的剑术高于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往日疏于练剑,恐怕都未必是陆成的对手。只不过,像他这样的年轻人,总是无可避免的,在被真实打败之前,能够在幻想中战胜一切。
在陆隽安手中犹如一根野草般轻飘飘,软绵绵的木剑,陆隽宁举起来却仿佛像是单臂扛了一株百年老树那样费力。
出剑歪歪斜斜,招不成招。
攻来的剑势虽然不猛,也足以令他手忙脚乱。
“隽宁,好一招小儿垂钓!”
听见陆明湘的挪揄,诸人再看向陆隽宁,发觉他的动作果然像稚子抛竿一般,憨态可掬,连元希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这使得是什么?”陆夜侯深深皱眉,侧头问陆泓,口气肃厉,“你到底有没有教过他剑法?”
“爹请息怒。并非是孩儿没有教过他,只是没想到这孩子如此懒惰,不思上进…”念及儿女们幼时便失了娘亲的疼爱,一直以来对他们虽然貌似严苛,但他总是未能狠心责罚,尤其是这幼子,结果比想象中更加不成器,终于在人前大失颜面。过错虽然大都在他的身上,可父亲的态度还是令陆泓感到心中酸楚,“孩儿日后定会多花些时间去教他们。”
陆夜侯仍是皱眉,望着正在运剑的两个孙儿,没有再说话。
显然是有意逗弄,陆隽康并不急于制胜,木剑如骤雨似的落遍陆隽宁的周身。
不断被木剑敲击身体各处,却毫无还手之力,陆隽宁涨红了脸,咬着牙齿,“可恶,可恶…”
“隽宁,怎么样,还不认输么?”
敲落在身上的力道愈加重了,陆隽宁挨得浑身生疼,刚想松口,猛地抬眼看见陆隽康眼里的得意洋洋,想起了红殊,忿然大叫,“不认、不认、不认!”
忍着疼痛向前迈进了半步,拼命想要还击,陆隽宁伸出的左手也捏成了拳头乱挥起来,张牙舞爪的,更不知道此时是使得哪家的功夫。
“简直不成话,住手!”这宛如村妇斗殴,疯汉打拳的动作,陆夜侯再也看不下去。
“还不停手!爷爷让你们停手,听不见么!”陆隽康大喝,跃到二人中间,一下子把陆隽康拉退好几步远。
陆隽安用另一只手箍住扑过来的陆隽宁,要把两人都拖向亭子,“比试已经结束,大家都是兄弟,不要再闹了。”
“等等,”陆夜侯忽然开口,“庭芝,你也和兄弟们试试。”
陆庭芝一愕,“可我不会用剑啊…”
“一招也是招,就用你曾使出的那一招。”
那只是在情势危急的时候,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骤然迸发出的一股力量,绝不是他可以运用掌握之能,陆庭芝嗫嚅,“可是…”
刚说出可是两个字,就被陆夜侯打断,“别可是了,老夫说你可以,你就可以。”
“爷爷,大哥,再让我陪庭弟练一回吧。”看着踌躇了半晌,缓步而来的陆庭芝,陆隽康笑了笑,“庭弟生得如此清俊秀雅,又这般文质彬彬,真是好一副状元郎的模样!”
此刻明明比的是剑术,陆隽康却说出这样的话,也不知是夸赞,还是讽刺。
但对于因为无缘功名而痛失所爱的陆庭芝来说,无疑像是一把冷锐锋利的尖刀,扎向心头的疤。
握着木剑,陆庭芝的心中只感到一片迷惘。上一次握剑,他知道自己是为了阻止恶人作恶,心中热血如沸。可现在,他感觉所有温度都从心口的疤丝丝点点的淌出,从前看不到希望的孤寒士子,此刻没有胜算的门外汉,都像举起的手臂一样无力和沮丧,不知为何而握剑,不知为何而奋战。
他的动作没能比陆隽宁好看上多少,却明显还要柔弱了几分。
和方才对付陆隽宁一样,陆隽康仍旧不急着分出胜负,似乎也打算陆庭芝丢尽脸面。
众人刚才对陆隽宁的讪笑还回荡在耳中,此刻像是变得更加的放肆。陆庭芝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胸口沉闷无比,炙热无比。
“好了,也差不多了,你该认输了。”陆隽康的笑声也朦朦胧胧传入耳朵。
那声音很轻,轻得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见。
压抑,难以形容的压抑。一股灼热的气息猛地窜遍陆庭芝的全身,他的手臂一抖,刹那间剑气纵横,直扑陆隽康的面颊。
慌忙之间,陆隽康闪电般倒仰,猛然踢出。
陆庭芝向后飞出数丈,栽入池塘,激起一阵涟漪,与数声惊呼。
飞掠过池塘,探手把陆庭芝的身子从池中抓出,陆隽安推着陆庭芝的胸腹,看着水不断从陆庭芝剧烈咳嗽的口中呕出,脸上的焦急之色逐渐消去。
等陆隽安再抬头,皇甫萱和元希已奔了过来,陆夜侯也站起了身。
陆隽安看了一眼慢慢踱近的陆隽康,叱了一句,“你怎么如此不分轻重?还好庭弟没事。”
“哥,我是无心的。”
“你快向庭弟赔罪,再陪他换件干净的衣衫。”
陆庭芝张开眼睛,想要摆摆手,手指一动,紧紧攥在掌中的东西就滑了出去。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在跌入池中之时,不知道从哪里抓来了这样一件东西。
“咦,这是什么?”皇甫萱好奇地把那块比手掌还大一圈的玉璧捡起,玉璧澄澈如辉,璧上缩影了一副壮丽的山水画。
“给老夫看看。”看得兴趣正浓,皇甫萱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玉璧递给陆夜侯,偷眼看他把玉璧翻过另一面,隐约瞥见面上有几行字。
看着璧上的字迹,陆夜侯的神情一变,先是惊喜,然后是些许的疑惑,最后在眼中聚成了一缕哀伤。
“这块玉璧为什么会在这里…”陆夜侯握紧玉璧,闭上眼睛,忽然喃喃低语,“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夙心…那就是你的意思?”
沉吟良久,陆夜侯的眼光略过所有人,朗声说道,“七日之后,老夫要在夙心生辰的当日,向你们宣布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