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黑暗。
这世界最黑暗的地方莫过于监狱了。
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里都是阴森黑暗的。
这里是金州府衙监狱。
此刻正是午时。阳光灿烂,普照大地。
这里却看不见太阳,阳光也照不到这里。
因为这里是监狱。有时监狱的意思就是地狱。
阴暗潮湿的监狱过道里走着两个人,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一个很高很好看的女人,一个很喜欢看“很好看”的女人的男人。
一路上除了马筒靴与青石板相摩擦的声音外,就是两旁牢房内囚犯的唏嘘邪笑声,他们黯淡而浑浊的眼睛里发出了光。
那是充满好奇、亵渎、淫猥、贪婪的光。
因为这女人实在太美。
不仅是脸美,其他任何可以看到的地方都美。
她走路的姿势更美,款款莲步,如风摆荷叶。
这个又高又好看的女人并不是没到过大场面,但这样的大场面她的确没有到过。她希望只有这一次。
——有些事只做一次就够了。
这个女人脸颊染满红霞,这当然只有她自己能感觉出来,也当然只有她身边走得很近的男人能看见。
这个很喜欢看美女人的男人却并不喜欢别的男人看这个女人。
——其实任何男人都一样,一样的不喜欢别的男人看自己“心爱”的女人,特别是这种别具一格而又别有用心的“看”。
于是这个男人要表现一下自己了,表明自己对她是爱护的。
他以对别人施鞭子的方式来表明。
挨了皮鞭的囚犯们果然没有刚才那样放肆了。
只不过这美女的双颊更加红润。她偷偷的看了这男人一眼,正好这男人也在偷窥这女人——其实这男人一路都在偷窥。
看见美女在看自己,这男人身子挺得更直,脚步走得更稳更正,脸上也露出前所未有的恭敬神色来。
他的这种恭敬神色并未保持多久,他在这时的确很难装作恭敬。
但他还是不敢过于放肆,他也知道这位府衙的知府千金小姐并不是好惹的。虽然看上去柔弱又顺和,但她的的确确是破过几起大案的女捕头。
人是不可貌相的。
所以他仅仅是偷窥,他也不敢无事找话,“祸从口出”。这句话,他比多数人都懂。老虎屁股上拔毛的事他更不会做。——府衙知府施威的外号就是“施老虎”。
大约过了十七八道铁门,拐了四十八九道弯,他们来的到了一间特制的牢房门前。
男人指了指牢房,恭身说:“就是这间。”
原来这男人是掌管牢狱事务的狱官。
这间牢房才称得上真正的牢房!
铁门铁窗铁墙壁,甚至连屋顶都是铁做的。
漆黑的铁,漆黑的牢房。黑得令人只能感受到绝望与死亡!
如此秘密的地方,如此坚固的牢房。很明显,房中是重要案犯。
这位美艳非常的千金小姐虽然怕羞,却好像并不怕黑。
她居然很镇定的发号施令了,纤纤素手居然也有了动作。
她挥了挥手,说:“打开!”
她的姿势从容优雅,就像在自己的苹果树上摘苹果一般。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如燕鸣,如莺歌。
一路上她一句话也没有说,也没什么动作——除了抬腿走路,还是抬腿走路。
她这一挥手一开口,居然把带路的狱官看痴听呆了。
“哎呀,张狱头来啦!好,我就开,我就开······”一个破锣般嗓子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是这里的狱卒。
这霄壤之别的声音唤回了张狱头的魂,解了他的围,不然还不知他要痴呆到什么时候。
一阵比狱卒声音还难听的刺耳声响过,牢门打开。
漆黑的牢房内亮起了灯,破锣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只不过比刚才轻多了:“杨大侠,张狱头来看您了。”
“不,是施大小姐来瞧瞧你。”
话音甫落,人已进屋。
人刚进屋,施大小姐就用丝巾捂住了鼻与口。屋内实在太肮脏太杂乱了。肮脏得令她差点呕吐,杂乱得令她无处立足。
黑暗的牢房内,一个高大瘦削的男人面窗背门而立。他全身漆黑,似乎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又似乎他根本就不存在。
他回头,他的眼睛就像两盏灯。他看了施大小姐一眼,只看了一眼,就转回了头。一动不动地盯着漆黑的铁窗,一动不动地盯着铁窗外面。
窗外也是一片漆黑。
在他眼中,黑暗好像比如花似玉的施大小姐更具吸引力。
他这一回首又转头,居然令张狱官感到一丝莫名的快意。
施大小姐则不然,在他回首的瞬间,她看到了他的眼睛,他发亮的眼睛中有一种看不起她的表情,这令她有一种受辱的感觉。
她从未被人轻视过,连她父亲施威和和师兄汪洋海都没有。
虽然她是女人,但她总认为女人与男人一样。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同样能够做到。
她自己也用事实来证明了自己确实不比男人差。
但想不到在如此肮脏龌龊的地方,居然被一个肮脏龌龊的囚犯轻视了。
施大小姐狠狠地盯着静如磐石的杨大侠:魁梧的身材、光鲜的衣服、飘逸的头发,居然真有一番大侠风度。
春莺般婉转的声音又从施大小姐口中跳出来:“张狱头,这位就是杨大侠吗?”经过丝巾过滤的声音别有一番风味。
张狱官明显的听出了“大侠”两字的讽刺语气,他心领神会,说:“回答小姐,他哪是什么大侠,他是声名狼藉的强盗,大盗杨枫。”
“那么刚才你的手下为什么称他大侠呢?”
施大小姐明显地以杨枫的身份来讽刺他,他只不过是一个强盗而已。一个强盗。
“这·······”张狱官知道要教训一下狱卒来教训杨枫。
他是不能得罪施大小姐的。于是他声色俱厉地喝问:“破嗓子,这是怎么回事?”同时鞭子一挥,划条弧形,划了破嗓子喉咙一下。
他显然不敢对大名鼎鼎的大强盗杨枫挥舞鞭子,便将怒气发在倒霉的狱卒身上。
破嗓子尖叫一声,竟与被踩住了尾巴的老鼠叫声无异。看来,这位狱卒是属鼠而又子时出生的。
施大小姐想方设法讽刺挖苦杨枫的时候,他好像没听见,这老鼠般尖叫却好像听见了。
杨枫回转了头,直视张狱官,竟盯得张狱官浑身不自在起来,第二鞭再也挥不下去。
杨枫又瞧了瞧站在门口的施大小姐。施大小姐还是用丝帕捂着鼻子与嘴。然后他又转头,仍然盯着窗外。
施大小姐一眼就看见了杨枫眼中的鄙夷之色,她知道杨枫看不惯自己的娇气,于是她取下了香丝帕。
她不能在强盗面前失了捕头的形象。在她看来,自己被大强盗瞧不起,简直是莫大的侮辱。
她取下了捂住口鼻的香丝帕。
一股熏天臭气猛向她鼻中口中汹入,她一呛,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
她赶紧又捂住了嘴。捂住了鼻。
杨枫大笑起来,笑得那样开心,开心得似乎刚偷了别人老婆一样。
施大小姐却很气愤:“大盗杨枫果然名不虚传,到了如此地步居然还笑得出来。”她的声音也变调了,虽然有些沙哑,但仍然比破锣声圆润些。
杨枫依然在笑:“我就是这样,无论什么地方,不管什么时候,只要想笑,都是要笑的。”
的确是这样,刚说完,他就又笑了起来。
他可不管这里是监狱,也不管后面是施大小姐,只要他想笑,他都会笑的。
听杨枫的开怀大笑,施大小姐感到格外刺耳,并且他始终未正眼看过她一眼,似乎未瞧见她美丽动人的地方。这更令她恼怒。——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生气。
“如果你明天被送上刑场,判罪处死,不知道你还会不会笑。”
“当然会笑的,何况我还不至于这么早就走上刑场的。我敢保证,不出十天,我就会从这里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杨枫的声音充满自信,“施大小姐,你知不知道,我三次入狱又三次出狱?”
施大小姐显然被他这种无知狂妄激怒,她高声说:“我也敢保证,过了明天午时,你就不会再笑了。并且以后永远都不会笑,因为明天午时就是你的死期,你永远没有机会出去了。”
她一口气说了这些话,——这些对杨枫来说,是绝对秘密的,她满以为杨枫会大吃一惊,并且会回过头来看自己的。
杨枫并未回答,他还是在笑,虽没先前那样响亮,却还是没有丝毫惧意。他笑问:“真的吗?你不是吓唬我?”
施大小姐的样子看起来绝不像说谎:“当然是真的。我问你,如果一个人盗了价值八十万两的珠宝,并且这些珠宝是作军饷的,如今国难当头,军饷本就吃紧,你说这个人该不该被处死?”
“好像应该被处死。”杨枫没有再笑,他好像预感到不妙了。
“你说得对极了,连你自己都已承认罪有应得,我还有什么办法。你已经死定了!”这一次轮到施大小姐笑了,她笑得比刚才杨枫笑得还要开心,声音也比杨枫的声音好听得多。
她终于阻止了杨枫的开怀大笑,也让这位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大强盗变了色。
她的笑容美丽极了,美得令人流泪,美得让狱官和狱卒发了痴。
可惜的是杨枫没有看见,他还是没有回头。
杨枫没有再笑,因为他忽然发觉了事情的重大,他好像的确该死。无论谁盗了军饷都该死,何况是价值不菲的八十万两!
看着杨枫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如木鸡般,施大小姐更开心。
能击败大盗杨枫的人实在不多,但她最终还是胜利者。
胜利总是属于她的。——她自己这样想,别人也这样认为。
她的确不比男人差。
杨枫突然冷冷的说:“不知施大小姐到如此肮脏的地方,有何贵干?”他仍未回头。
施大小姐微笑:“这是我们的衙门,我高兴来就来,与你何干?”
是的,这是别人的地方,她到这里来走走不关你的事,甚至她要在这里住下十天半月的,你也无话可说。所以杨枫无话可说。他只有沉默。
其实施大小姐是来看杨枫的。
大侠对女人的吸引力很大,但像杨枫这样的大盗,对女人的吸引力,绝不比当今任何一位大侠对女人的吸引力小。
施大小姐是女人,女人中的女人,她当然要来看望一下这传闻已久的大盗了。
杨枫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现在同样很高兴?”
施大小姐的笑声虽停了,笑意却在眼中:“当然高兴,能看见杨枫如此模样,我能不高兴么?”
说完她又笑了起来。
杨枫说:“你很高兴,我却快要气破了肚皮。”
施大小姐嫣然:“我理解你此刻的心情。无论是谁,即将被押上刑场,心情都是不大好的。”
杨枫说:“施大小姐知不知道我有个习惯?”
“什么习惯?”
杨枫说:“一个很不好的习惯,特别是在我不高兴的时候,这个习惯就来了。”
施大小姐说:“我只知道你现在很不高兴,,却不知你会有个什么样的坏习惯。”
看施大小姐的样子,不问出个根底来,是绝不会罢休的。
杨枫只好如实的回答她:“我在不高兴时就会想办法抛弃烦恼,使自己开心。这个办法就是脱光衣服裤子大睡一觉,睡着了就可以忘记一切烦恼,醒后什么都忘了,所以就开心了。”
杨枫又问她:“施大小姐,我这个习惯好不好?”
这句话简直妙极了,特别是对付女人有效极了。你若回答这个习惯好,就是承认你在不高兴时,也曾这样做过。
大多数女人都不会这样做,施大小姐更不会。
施大小姐怔了半天,满脸通红,恨恨的说:“你这个流氓,无赖······”
杨枫微笑:“我承认我是无赖,我若不是无赖,更不会是大强盗了。”
大强盗比无赖还要无赖。
杨枫又说:“但要说我是流氓,我却有点冤枉。既然你说我是流氓,我就做一次流氓,尝尝滋味。”
忽然一声大吼,张狱官跳了过来,手中还提着囚犯畏惧的皮鞭。
他早就瞧不惯杨枫了。一个臭名远扬的大强盗,居然调戏他眼中仙子般的大小姐,并还想非礼她。
张狱官发怒了,冲冠一怒,他为“红颜”。
张狱官不高兴而发怒时,也有一个不好的习惯,他通常都是用鞭子来泄愤。
他这次的对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杨枫。
若在先前,他是怎么也不敢动杨枫的,但现在他却要显示他的威力,证明他能够保护施大小姐。并且有施大小姐在旁也给了他不少勇气,更重要的是杨枫手脚都被铐住。
在女人面前逞强并不仅仅是张狱官一个人的弱点,也是大多男人的通病。
张狱官的皮鞭不知抽过多少人了,他的动作已很娴熟。
虽称不上百发百中,但说百发九十九中是没错的。这就是说他用皮鞭抽打一百人,只有一人抽不着,或是只有一人能够避开。
毒蛇吐信般的鞭梢已经抽打在杨枫颈上。
大盗杨枫也不能避开!
杨枫还是没有回头,也没有动。
难道他已麻木了?已感觉不到痛楚?
张狱官笑了,杨枫也不过如此。但他的怒气并未完全消解,他还要泄愤。
他回抽鞭子,他还要狠狠教训杨枫一顿。
奇怪的是鞭子竟抽不动,似乎粘在了杨枫颈上。
杨枫发话了,冷冷的:“以后用鞭子抽人,应该快点,力也用大些。”
鞭子抽回了,张狱官始终不明白怎会粘在那里抽不回来。杨枫被脚镣手铐束缚,不能出手捏鞭,怎会抽不着。
他还要逞能,又一鞭抽去。这一鞭果然比刚才那一鞭更快,力道也强多了,居然带有一丝呼啸声,竟与毒蛇的嘶叫无异。
鞭子又粘在杨枫颈上,收鞭,鞭又未动。
张狱官大急,猛力扯鞭。皮鞭便被扯回,他的人也跟着向后倒,倒在肮脏杂乱的地上。
——在女人面前逞强争面子的同时,也同样会失面子。而且失掉的面子往往比争得的面子多得多。
杨枫就是这一百人中唯一的鞭子抽不着的一个!
不知什么时候,施大小姐已到外面去了,扯掉捂在口鼻上的香丝帕,大口呼气。
女人就是这样,男人为她拼命时,她却逃命去了。
施大小姐明显的看出了杨枫的手法,迅速、奇准,能在手被铐住的情况下,无声无息的捉住鞭梢。
这种功夫自己远远不及,连师兄汪洋海都不如。但这杨枫却被汪洋海捉来了,这是一个令人不敢相信的事实。
不管怎么说,杨枫现在已在狱中,而且明日午时就是他的死期。
所以施大小姐看起来还是很得意,令捕快们头痛不已的杨枫即将在江湖除名,本就是件值得开心的事。
铁牢门又被关上锁死,室内又仅剩杨枫一人。他依旧对窗而立,凝视黑暗。
施大小姐临走时仍未忘记提醒杨枫:“明日午时就是你的死期,强盗终究会上刑场的。我劝你下辈子再也不要做强盗。”杨枫似乎并未听见。他依旧伫立不动,凝望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
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但这里的白天与黑夜又有多大差别?这里只有黑暗,没有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