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中年人虽说声音压得极低,好似生怕其他人知道他在此地说别人闲话,可嘴巴却是一刻都未曾停过,只是盏茶工夫,便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
其实整件事情说来也非常简单,石子矩的父亲所在的砾岩书院是整个砾岩府中最好的书院,砾岩府内有头有脸的达官显贵们自然也都将自家孩子送到了书院中学习。
前段时间乃是砾岩书院收纳新生的日子,而住在城南的李员外便将自家仅有六岁大的小儿子也送到了书院之中。
这位李员外家中豪富,在整个砾岩府都是数一数二的富商巨贾,不仅如此,据说这位李员外与砾岩知府还有裙带关系,可以说是砾岩府中真正手眼通天般的人物。
但或许是因为李家发迹的时间实在太短,导致家教不严,加上李员外本人对他膝下的两个儿子过分溺爱,导致李家的这两位少爷,平日里欺行霸市,堪称两个大小混蛋,在整个砾岩府名声很差。
那位李家大少爷便不用说了,活脱脱纨绔子弟一个,寻常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招摇过市,不知干下了多少缺德事,据说手上还沾过几条人命,只是因家中势大,被强行压了下来。
而李家二少爷虽然年纪仅有六岁,但已然是个活脱脱的混世小魔王模样,据说他刚进书院的那一天,整个李府的下人们因不必再与他朝夕相处,都齐齐松了一口气。
这样一个自小顽劣的恶童,进了书院这样事事都要规矩约束的地方,后果可想而知。
果不其然,李家二少爷入了砾岩书院的第一日,便因为上课时捉弄先生而被处罚,先是被打了三十下手心,随后又在学堂外罚站了足足一个时辰。
本来这处罚是砾岩书院中一位先生的意思,而石子矩的父亲石教习不过是一位执行者,但那位先生毕竟有功名在身,家中又是砾岩府少有的清流世家,李家虽然势大,但也不可能动他,而石教习却无甚背景,任人可欺……那位年仅六岁的李家二少竟就此将石教习恨上了。
回家将自己受罚的事情告知了李家大少,这位李家的大少爷也是个护犊心切之人,当日夜里便带着两名家丁闯入了石教习家中,将其拖出来狠狠打了一顿。
本来此事便该如此了结,石子矩一家无权无势,这只能当是吃了一个闷亏。
但许是因为李府的两名家丁下手实在没个轻重,这一顿毒打竟然将本就体弱的石教习打成了重伤,过了没几日便一命呜呼了!
“老哥,那石教习若是就这般死了,家中也不可能没甚储蓄吧?这石子矩何至于当街卖身葬父?”听到此处,钟鸣不禁有些疑惑。
“小兄弟这就有所不知了,若这少年人当时忍下了这一口气,倒也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中年人叹道:“这位石小兄弟也是一根筋,至亲骤然离世,许是一时怒火攻心,竟然抱着父亲的尸首跪到了砾岩府衙前击鼓鸣冤!要李家少爷偿命!”
“他也不想想,那李员外与砾岩知府本就是连襟,砾岩府衙又怎么可能真的治了李家少爷的罪?”那中年人撇了撇嘴:“最后此事不了了之,但李家少爷却不想放过这少年人,第二日拿着一张借据,带着一群府衙捕快上门讨债,竟直接把石子矩的家给抄了!”
“借据?”钟鸣愕然道:“什么借据?”
“自然是石教习向李府借钱的借据了。”
“这借据是真的?”
“自然是假的!”中年人声音抬高了几分,引得周围百姓注目,不由一个激灵,又转而压低了声音:“那石教习之前与李府并无交集,怎可能莫名其妙找李员外借钱?这借据自是李家少爷连夜找人伪造出来的……可虽是伪造,但整个砾岩府衙都是向着李家少爷的,这假的也成了真的!可怜这孩子父亲的尸首尚未收敛,便被人赶出了家门,这才不得已要卖身葬父!总不能任由亡父曝尸荒野吧?”
“砾岩府衙竟能如此颠倒黑白,那位砾岩知府真不怕官府名誉扫地吗?”钟鸣听罢,只觉血气上涌,愤愤不平道。
“唉,这种事情哪里没有?咱们平头百姓遇到了,只能自认倒霉。”中年人似乎也颇有些垂头丧气:“要怪,便怪这世道如此吧。”
“又是世道!”钟鸣冷哼了一声,旋即又想到了什么,脸色变得古怪:“不对啊,老哥,既然这位石子矩卖身葬父,何以到了第三日还未有人出价?我观这位小兄弟身形挺拔、容貌周正,不愁找不到买家吧?”
“李家少爷已然放出话来,谁敢买这石子矩,便是与李家作对,谁敢买他?”中年人低声道:“不仅如此,那李家少爷还……”
中年人话音未落,围观者外围已然响起一片嘈杂之声。
“让一让,让一让!”
人群渐渐分开,让出一条道路,却见两名看起来凶神恶煞、身着浅蓝色劲装短打的壮汉当先开路,后面则跟着一位衣着华贵、形貌却说不出猥琐的青年人,这青年人脖子上却还骑了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手中正攥着一串冰糖葫芦,时不时啃上一口。
“得了,正说着这兄弟俩呢,这就到了。”中年人见着那两人,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悄悄附着钟鸣耳边言道:“那青年便是李家大少爷,他脖子上骑着的那人便是李家二少!小兄弟,你可不知道,这两兄弟肚子里坏水多着呢!先是抄了那石子矩的家,任其露宿街头,听闻他要卖身葬父,又要出钱买下他!还要签下死契,一辈子给李家为奴!”
“杀人,还要诛心啊!”
钟鸣眯了眯眼睛,很是打量了李家两兄弟一番,缓缓道:“这李家兄弟,前几日也来过了?”
“来过,前两日都来过了!不过那石家小兄弟也是个硬气的,放言谁都可以买他,便是李家不行!”
“唉,可这么僵下去也不是个事,毕竟这已是第三日,又快要入夏,石教习的尸体再不入殓,只怕很快便要烂掉了!”
此时,那李家大少爷在两名随行家丁的保护下,慢吞吞地走到了石子矩面前,当着他的面扔下了一枚银锭,不住冷笑道:“石子矩,今日我又来了,怎么样,你仍是不愿卖么?”
那石子矩只是抬首淡淡撇了一眼,便又垂下眼睑,冷声道:“滚!”
“嘿!小杂种,我看你是欠收拾了!”其中一位李府家丁见石子矩言语冒犯主子,忍不住便要撸起袖子教训此人一番。
“诶,慢着,用不着!”只是那李家大少爷却挥手止住了家丁,只是不阴不阳地笑着:“咱们李府又不是什么帮会贼巢,何必做这些当街斗殴的事情?他石子矩不忠不孝,任由亡父的尸体发臭发烂,也不愿投身咱们李府为其收敛,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咱们旁人却又能说什么?石子矩,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
“哈哈!不忠不孝,不忠不孝!”那一直骑在李家大少脖子上的小童听了兄长一番话,不由跟着大笑,手里攥着糖葫芦串四下挥舞,似乎极为兴奋。
只是此时的一个声音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竟将那小童的笑声生生打断。
“哦?不知石兄弟收敛亡父,作价几何?在下虽然囊中羞涩,却也想要尽一尽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