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魏舒确实是自作多情了。
这边的北狄使臣才刚刚在玉京城呆了没几天,北狄那边便已然搞出了一篇《告天下书》的讨魏檄文,其间列举出了魏帝魏舒本人的数十条罪状,诸如登基时大逆不道,捣毁先父灵位、当街杖杀士子、在位期间则耽于享乐,耗费民脂民膏骄奢淫逸、以及将儒生置于铜鼎活活烹死,逼同窗食其肉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情等等……以佐证北狄南下伐魏的合理性。
而其中最戳魏舒肺管子的一条罪状,却是他得位不正!
说是他还是阳王时,便阴私串联庸宗魏礼的贴身大太监,将魏礼诱出玉京城,一举杀之!
这可是动摇魏舒帝位合法性的大事。
但虽然这罪名听起来确实是耸人听闻得很,但实际上自从魏舒登基后,这样的谣言就从来没断过,毕竟他装疯卖傻了十多年,早不好晚不好,偏偏魏礼死了没几天便好了,时间卡得这么准,难免会引人遐思。
可谣言终归也是捕风捉影,没证据的事情谁也不好提,总不能让那几位辅政大臣当着魏舒的面问他你亲哥哥是不是你杀的吧?
可这篇《告天下书》却不同!
上面是仔仔细细列了好几条证据的!
包括魏舒如何串联宫中阉人、如何将庸宗魏礼引出玉京城,让其失去天子龙气庇护、如何买通当地的江湖门派配合刺杀、如何将刺杀伪造成普通的仇杀……种种细节可谓有板有眼,简直如同身临其境一般。
当然身临其境!
当年魏舒还是一个“傻子”,若是真的要做这种弑君之事,自然不可能事事都自己出面,那这种事情自然是要交给绝对的心腹去做!
魏舒的心腹是谁?
庄明运!
那这一切便说得通了。
事实上,这篇《告天下书》的确出自庄明运的手笔。
据说当日魏舒看到这篇讨魏檄文后,将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其间内侍不断听到书房内各种瓷器碎裂、书架翻倒的声音,但愣是一个人都没敢进去看一眼的。
毕竟他们伺候的这位主子可干过不少随兴杀人的事情!
等到魏舒走出满目狼藉的书房,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派人抄了庄明运的府邸,并将他家中的妻妾子嗣仆役统统杀了个精光,甚至还牵连了绝大多数与庄府有过任意勾连的往来人员,连日常给庄府送菜的菜贩子都没有放过!
便是如此,魏舒尤不解气,将庄明运门下的故旧门生又杀了一批。
而后派出了一位名为黄祁河的三朝老臣,命其带着庄明运妻子与独子的首级,出使北狄!
却说这位黄祁河,自神宗在位时期便是朝中举足轻重的辅政大臣,而后神宗薨,庸宗即位,黄祁河仍是活跃在大魏政坛,等到庸宗也意外身亡,魏舒即位,新皇很快便以庄明运为核心拉了一套新的班子,旧朝老臣则大多被冷落,但黄祁河却能够继续身居高位,可见其为人是如何长袖善舞、做事又是如何滴水不漏。
但此人虽然性格圆滑,却与那些在功名利禄上汲汲营营的官僚有所不同,相反,黄祁河可谓一心为国,他之所以一直把持着朝中要位,也非是恋栈权力,而是想要做出一番事情的。
也正因如此,黄祁河其实对于庄明运其人评价很高,在他看来,外人常言庄明运是“奸相”,是“佞臣”,可那些只好清谈的“忠直之士”对国朝的贡献又岂能比肩庄相万一呢?
所以他对庄明运的叛国也最不理解。
所以他到了北狄都城金安府,想去问一问庄明运。
当然,魏舒之所以令黄祁河作为使臣出使北狄,另一个重要原因则是这位历经三朝的老大人辩才极好,据说昔日有冠绝玉京城的美誉。
作为魏朝的使臣,黄祁河在金安府所受到的礼遇规格自然极高,但相比于他在庄府受到的礼遇,却又不值一提了。
庄明运以北狄右相之尊,居然亲自出门等候黄祁河的车队到达,并且到了黄祁河车前,充当人肉脚垫,助黄祁河下车。
随后一直持弟子礼,躬身侍立在黄祁河身旁,请这位大魏使节入府。
但这位须发皆白的三朝老臣却只是斜睨了庄明运一眼,随后嗤笑道:
“右相大人,我道金安府是如何繁华,竟能让您这般流连忘返,又道北狄国主赐下的宅邸有多么气派,能与陛下送与的庄府比肩!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啊!”
庄明运只是低着头,恭敬道:“金安确实比不得玉京,我在这里的宅邸自然也差玉京的庄府远甚。”
竟然半句话也不曾反驳。
原本已然准备好骂战的黄祁河只觉一拳打在了空处,瞬间便觉得有些意兴萧索,随即只是冷哼了一声,大踏步走入面前的府邸。
等两人落座,黄祁河也不废话,遣人将庄明运妻子与独子的首级盒放在了其人面前,言道:“右相大人,看你干的好事!”
庄明运只是沉默打开两个盒子,定定看了几眼,随后将盒子合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连几滴眼泪都舍不得挤了?”黄祁河此时仍不忘冷笑着作出此等诛心之语。
“黄大人有所不知,我此番离魏,为求隐秘……真实目的不曾与任何人说起。”但见庄明运面无表情道:“若有消息提前走漏,定会招致杀身之祸。”
“但我归狄后,也不是没有为将妻儿接来金安府做过一些事情的。”
“只是现如今首级在此,终究是人力有时穷尽,须怨不得人。”
“怨不得人?你可知有多少人被你牵连,惨遭灭门?又知有多少你的门生故旧被流放或下诏狱?”黄祁河突地怒发冲冠,以手中节杖指庄明运面门,怒喝道:“庄明运!此诸般血债,皆要算在你一人头上!”
只是庄明运此时面色却冷了下来,淡声道:
“黄大人!六年前魏舒登基,太学街口杖杀士子,亦有不知多少人被牵连其中,此事正是在下一手操办!我且问你,这一批人的血债,是不是也要算在那些于太学门口静坐的士子头上?”
黄祁河先是微微一窒,旋即勃然大怒:“卖国之贼,安敢与我大魏风骨相提并论?”
庄明运讥诮道:“不知是何人断我大魏风骨?”
黄祁河自然不能、也不敢回答庄明运的问题,于是也只得气急道:“庄明运!你堂堂大魏宰执,通敌叛国,难道不怕遗臭万年吗?”
岂知庄明运此时却忽然问道:“黄大人,不知前朝国祚几何?”
黄祁河一怔,他当然知道庄明运所言“前朝”便是周朝,魏太祖便是自周朝的废墟中立起大魏皇旗,于是下意识便说道:“周朝国祚七百三十一年。”
“那周朝之前的虞朝呢?”
“虞朝三百四十四年而亡。”
此时庄明运又道:“黄大人,那你觉得魏朝又能存续多少年?”
黄祁河冷哼道:“我大魏正是春秋鼎盛之时!”
庄明运却笑了:“哪一朝哪一代没有春秋鼎盛之时?不过我观大魏国运昌隆,当能延续国祚千年!”
黄祁河一时间却不知庄明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了,他自然巴不得大魏千秋万载,可希望归希望,理智告诉他这也并不现实,便是存续千年?几个王朝能有此等运道?庄明运这不算夸奖吗?
“庄明运,你什么意思!”
庄明运叹息道:“黄大人,大魏再如何,不过千年寿数,我庄明运通敌叛国,至多被魏朝的百姓指着脊梁骨骂上千年而已。”
“可若是我当真与那魏舒做一辈子君臣,那么两千年、三千年、直至万年之后……甚至待到天地崩灭、万物俱毁的时候,世间众人对我庄明运的唾骂恐怕也不肯止休吧?”
“千年万古,孰轻孰重,黄大人可分得清?”
庄明运于黄祁河目瞪口呆间陡然起身,咬牙切齿道:
“宁为卖国贼,不愿作虎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