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吟唱声凄凉悲怆,如鬼魅之音。同悔、蒲剑书、何太虚、松云等人听了都隐隐觉得事态可怕,司空图更吓得双股战战,几欲先走。祝灵儿紧紧抓住少冲胳膊,道:“鬼,是鬼!”少冲听见这吟唱之声,却甚是欢喜,要祝灵儿不必害怕。
吟声甫停,林间狂风骤起,突然间落英缤纷,如满天花雨飘落。花瓣颜色各异,香味有别,有数十种花样之多。跟着现出二三十名少女向众人走来,各着红绿黄白青蓝紫七色,手提花蓝,向天空抛撒花瓣。众人都觉花香扑鼻,闻起来异常舒爽。何太虚、松云等人怕是敌人放毒,忙屏了呼吸,隔不了多久,却又忍不住嗅几下。
那老道姑高声道:“古师妹,是你么?”
只听吟唱的那女子道:“原来师姐也在这儿,青城山一别,向来可好?”
老道姑道:“有你这小师妹,当师姐的好得无以复加。”
那女子道:“师姐圣洁之躯,也来此污浊之地!”
老道姑道:“古师妹不是也来了么?”
那女子道:“我们还斗不斗”
老道姑道:“怎么不斗?可不在今日。”那女子道:“师姐不是小妹的对手,还是静坐莲台,颂几卷真经是正事。贪嗔痴三毒伤身,人也老得快了。”
众人许久才发现与老道姑说话的女子着月白色衫子,蒙了面目,远望去娉娉婷婷,艳压群芳,如仙女下界,俗气俱消。身在众少女之中,如鹤立鸡群,众星捧月。
黑无常向她骂道:“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妖女……”白无常立即接口道:“人家好端端美满的姻缘,也给你活活拆散了。”
白衫女子苦笑道:“别人都无情,我为什么要有情?你们大概忘了,本派最要紧的一条门规就是断绝男女之情……”她说话间已向这边走来,突然声色俱厉的道:“不知死活的东西,也敢教训本仙娘!”长袖一挥,袖中飞出几片细物。
黑白二女只见眼前一花,身上好几处穴道受封,不由得仰身栽倒。
松云等人瞧清楚打中二女的是几片花瓣,直觉不可思议,惊得挢舌不下。
只见老道姑倒纵而出,落地时在黑白二女身上拍打几下,二女便即醒转。老道姑手法干净利落,自始至终未露面目,当下说道:“本门门规:不得妄传人、妄杀人;不得替恶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杀人而居其名。此数戒最大。习本门剑术,非大奸大恶之徒不杀,乃本门第一门规。师妹以之报私仇,又怎么说?”
白衫女子道:“师姐看好了,这几人为夺他人之物刀剑相向,暗地又做了多少伤天害理之事,还不算大奸大恶?小妹正想做一回判官,一一清算,师姐如有兴趣观赏,不妨静候片刻。”
老道姑道:“既是肮脏之地,我一刻也不愿久待。至于师妹有无违犯门规,他日师尊也当向你清算。”向二无常道声:“咱们走!”当先纵身几个起落,逝没于林中,黑白二女也都如影随形跟去。
白衣女子高声道:“为不让师姐失望,明春桃花红时,咱们白云山再斗一场如何?”
远处传来老道姑的声音道:“那再好不过。”
众人都想:这二人互称师姐妹,却有极大的怨仇似的,瞧装束又不像是同门。
一红衫少女走向王素姬的尸体看了一回,向白衫女子禀道:“警幻仙姐已升极乐,往会王母。”
白衣女子道:“警幻擅作主张,这是她咎由自取。仙体运回百花苑,也算对得住她了。”
红衫少女称“是”,叫几名少女抬走王素姬的尸体。
松云再也忍不住,叫道:“喂,你是谁?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白衣女子道:“能瞧本仙娘面容的,算得上是世上最有福份之人,可是他的唯一下场就是——死。”她语声轻柔,却是杀气逼人。
松云闻言不自禁的心生寒意,连手心都是汗水。
白衣女子冷笑一声,踱到蒲剑书近前,道:“蒲老匹夫,你说女子该三从四德,恪守妇道,难道男子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也应该么?”
蒲剑书脸色惨白,张口欲辨,却无说话的力气。
不等他开口,白衣女子已走到同悔面前道:“大师口口声声慈悲为怀,杀起人来却毫不手软。”
同悔只是垂首不语。
却听白衫女子道:“司空老匹夫,你怎么又落在本仙娘手中了?好事不过三,下回可没你的好果子吃。”
司空图听她话意倒是不打算把自己怎样,拭了拭额头的汗水,没有言语。
白衫女子嘴角浮起一抹微笑,又对神通子道:“牛鼻子满口清静无为,怎么也管起江湖闲事来了?”
神通子向来不屑与女子说话,自始至终撇着头不予理会。
白衫女子说罢走向何太虚。场中除了少冲和祝灵儿,无一不是江湖上极有地位极有声名的人,而这白衫女子一来便对他们横加指摘,不知白衫女子来历的人都感奇怪。
何太虚见她自己走来,未等她开口,抢先道:“你是谁?贫道也招惹过你么?我,我什么都没做,不过是路过此地。”
白衫女子一笑,道:“是啊,你什么都没做,不过坑蒙拐骗,下人烂药,倒是都有你的份。你不必紧张,当年之事,你幸好不在场。本仙娘有德报德,有怨报怨,不会枉杀好人的。”
忽听松云叫道:“妖女休得狂言!瞧本道爷拂尘!”拂尘扬起,挥向白衫女子。
两名黄衫少女飘身而前,仗剑迎战松云。二女剑走轻灵,身形飘忽不定,时而如天女散花,时而如柳条轻扬。
松云撩动拂尘,分拂二女,猛然肩头中剑,他忙以退为进,舞拂尘护住周身。
白衫女子冷眼瞧着他,待他近身,忽然一掌拍出,虽只简简单单一招却又奇幻无比,只听得波的一声,掌正贴在松云胸前。松去立觉真气自膻中穴狂泄而出,心中惊恐万分,却又欲止不能,越是惊慌,真气泄得越快。过得不久拂尘坠地,全身软作一团。
忽听蒲剑书叫道:“你是……你是百花仙娘古月痕!”语声发颤,显见恐惧非常。
此语一出,松云、何太虚均退开一步,吃惊的望了一下蒲剑书,又望向白衫女子。
同悔口称佛号,作十道:“阿弥托佛!煞星降临,杀气忒重!孽障日深,迷途日远。”
神通子不禁皱眉,心道:“魔教妖女不早不迟,偏偏在我等自拼耗尽的时候到来。”
少冲见他们对这神仙姐姐如此害怕,心中反而幸灾乐祸,又想:也不知这白衫女子是何等人物,竟让这些自命不凡的大丈夫低眉折腰。
只听花仙娘道:“你们这会儿才认出本仙娘,不觉得太晚么?嘿嘿,褚仁杰骗你们《武林秘芨》在谭宏手中,你们一个个信以为真,如蚁附膻,蜂拥而至,弄得这里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也只能怪你们这些臭男人欲念太重,自食恶果,就算出家为僧为道,还是不能超脱凡尘。”
她踱到褚仁杰尸体前,哀怜道:“姓褚的一心想成为‘武功天下第一’,不惜诓骗少林神僧,将所谓的‘英雄豪杰’聚在此处,想一举成名,藉‘大力神丹’以提升内力,服食过量终而癫狂致死。”
少冲这才悟出,当时褚仁杰与马绝尘、邱心志等人相斗时起初气力不继,为何喝了茶后精神大振,原来是茶中下了什么丹的药。心想褚仁杰堕落如此,何曾不是受他夫人王素姬蛊惑,王素姬恶有恶报,自食恶果,死在自己调教的丈夫手下,只便宜了王光义,让他逃了。
花仙娘望了地上马绝尘一眼,淡淡的道:“可惜你到死也没明白你老婆为什么与人通奸?”她只是随口说说,未料关中岳竟坐了起来,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乱伦之事极为人不耻,传扬出去当事人往往弄得身败名裂。群雄一听关中岳与义兄之妻有叔嫂通奸之事,都皱起了眉头,才明白马绝尘何以嚷着要杀关中岳,其势不共戴天。
花仙娘道:“那日你为你义兄贺寿,本仙娘在你和马夫人的酒中下了阴阳合欢散,你二人自然做成了一对。哼,本仙娘看到两夫妻恩恩爱爱,便不顺眼……”
花仙娘一言未毕,关中岳冲起身来向她扑去,叫道:“原来是你这妖妇……”他人未近花仙娘,被旁边婢女一脚踢飞,栽进草丛中,兀自叫道:“义兄啊,小弟对不起你。咱们既然有誓在先,小弟也不会苟活。”抄起掉在地上的一柄剑,便向脖子抹去。
花仙娘长袖一拂,把他手中剑倒卷了过来。
关中岳怒极道:“你干么不要我死?”
花仙娘道:“你偷了嫂子,本应快活才是,何苦寻死觅死的?”
关中岳闻言气往上冲,眼前一黑,背过了气去。
花仙娘却畅声大笑,声如银铃,在林子中穿绕回荡,衬得山林静寂如将冷凝。
少冲本来对这位神仙一般的白衫女子极有好感,这时听她陷害关大侠,还折磨他得要死不能,要活不成,心中激愤,站出身来道:“关大侠、马大侠与你往日无怨,近日无仇,你不过是看不顺眼便下此毒手,想不到你人长得美,心肠却这么坏,当真是个……是个……”
他一时竟想不起那个词来。花仙娘道:“你想说我是‘蛇蝎美人’是不是?”
少冲道:“不错!”
花仙娘身旁的两名婢女叱道:“小叫化儿活得不耐烦了。”拔剑出鞘,分从两翼径取少冲。
少冲怕连累祝姑娘,叫她快走,哪知她却抱得少冲更紧了。
花仙娘见状触动旧日情愫,往事闪现脑海,心里一酸,叫道:“红蕉、红杏住手!”两名红衫婢女立即收住了剑,回到花仙娘身旁。
花仙娘道:“你两个要想活命速速离开此处。”少冲恨了一眼何太虚,心想不诛此贼,怎么肯甘心离去,一时没动。
红蕉道:“没听见么?古姨格外开恩,放你两人一条生路。走得远远的,不要回头。”
祝灵儿拉着少冲胳臂道:“咱们走吧,我,我怕得紧……”
少冲觉她小手颤抖不止,又望了一眼何太虚,心想听神仙姐姐之意,似乎并不想杀死场中的“英雄豪杰”,只是要给他们吃些苦头,也不怕姓何的牛鼻子能逃到哪儿去,自己性命不打紧,可别连累了祝姑娘。当下牵着祝灵儿的手,大步向林外走去。
不久听到凄厉的叫声从山间传来,两人都觉不寒而栗,加快脚步下山,一路果真没有回头。一口气奔出十几里地,才停下来歇气。
祝灵儿四望云山莽苍,没个人影,说道:“瓜仔,咱们这是到了哪儿了?”少冲道:“我也不知道啊。”
祝灵儿顿时大为焦急,道:“咱们迷了路,这可怎么办?我二师兄还在石宝山,咱们还得回去找他。”她头一回出远门,虽讨厌丁向北,可没了他,自己找不到路回家。
便在此时,两人都听到不远处有人说话。少冲道:“有人!咱们先问问路。”
两人寻声走去,转过一道堡坎,见草地上围站着三男一女,正对着一张画图议论纷纷。两人到了近处,见他们说得起劲,便站在一旁没有打扰。
只听当中一个秃子道:“我敢打赌,画中女子是姓阎的小老婆,否则他也不会把画藏在书房了。”
一个着白衣的文士道:“非也非也,我看是他的小情人。”
秃子道:“老婆情人又有什么分别?”
白衣文士道:“大大的有分别。武当道士是不得娶老婆的,姓阎的金屋藏娇,这骚婆娘必是他的娇娘。”
少冲听他们争论画中之人是谁,便向那白衣文士手中的画看去。那画是一幅工笔仕女图,画的是一位绝代佳人漫步于百花丛中,佳人眉目含笑,眼中秋波盈盈欲出,容貌绝世,体态婀娜,仿佛蟾宫嫦娥出凡尘,妙丽不可方物。身旁花枝俏丽,叶上的水珠犹清晰可见,地上落花满地,如红茵铺就。真是人增花艳,花增人美。
少冲第一眼瞧去,先是惊叹于佳人之美也只有画中才有,后细瞧之下不禁心中暗叫:“是苏姑娘!”再一瞧又觉不对,画中人面虽极似苏小楼,却显得比苏小楼大着几岁,似乎是长大后的苏姑娘。忽然想起自己好几年没见过苏姑娘,苏姑娘长变了样也在情理之中,看来这画中之人多半便是苏姑娘了。一念及此,不禁一阵莫名的激动。
忽听第三个胖大汉道:“放屁放屁,这小妮子长得与姓阎的颇为神似,多半是他的私生女。”
第四个紫衫妇人道:“我看你们都错了,虽然武当道士一向道貌岸然,养姘生女毫不稀奇,但姓阎的身为一派之长,一言一行皆为人所共见,又是个贪恋权位之人,他便是有贼心也无贼胆。多半是他某夜春霄梦回,兀自意犹未尽,妙笔生花,画出一个美人藏在书房,无人时便拿出一解饥渴,其实世上本无此人。”
少冲听了心道:“她说的似乎是武当派掌门真机子。”
又听白衣文士道:“你错之极矣,姓阎的为一派之长,位高权重,一手遮天,就算养个小情人,本派的为他遮掩,别派的也不敢对他说三道四。”
胖大汉道:“放你妈的臭狗屁,我沙千里说是他私生女便是他私生女,谁要不服,瞧老子的拳头!”说着话抡起了拳头。
秃子忙拦手道:“呃雷老四你不要急,既然咱四人各执一辞,不如来打个赌,由我沙老五做庄,……”
紫衫妇人道:“又来了,你上回赌输了欠我的银子还未给,总是赖帐,谁还会跟你赌博?”
秃子道:“我说彭三娘子,不就是一回么?这回一并结清罢了。”
白衣文士卷起画轴,道:“不赌不赌,谷主和老大快来了,咱们别耽搁了正事……”说着话一转身,已瞧见了少冲和祝灵儿,他“咦”的一声,目光在祝灵儿周身上下打量了个遍,道:“美人儿出了图画了。”说罢便淫笑着走向祝灵儿。
祝灵儿吓得藏在少冲身后。少冲双臂一张,道:“你干什么?”
白衣文士笑道:“君子好色而慕少艾,小叫化儿,你明不明白?”
少冲见遇到了好色之徒,正色道:“你再向前,我可要动手了。”
白衣文士与另外三人相顾大笑,道:“这小叫化儿要动手了,你们听见没有?”言语间自是轻视少冲。
胖大汉道:“他奶奶的,小杂毛比老子还嚣张。”说着话张开粗短的十指,向少冲抓来。
少冲见他不听警告,随手一掌,拍在他小腹上。胖大汉大叫“哎哟”,身子退了几步,终于向后倒地,捧着肚腹在地上打滚,呼痛不止。
另外三人都面露惊奇之色,那秃子道:“毛老二,你跟我赌博,我帮你搞掂这个小叫化儿。”朝着少冲叫道:“小叫化儿,瞧好了。”说着话一扬手,飞出两枚指头大的暗器。
暗器本来用以暗中伤人,越不为人察觉越好,这两枚暗器之大,又经他事先叫破,自然是打不中人了。少冲本来不大会避暗器,却也轻易避过,拉着祝灵儿的手转身便奔。
只听背后秃子叫道:“喂,老子今日手气大好,掷的是‘六六顺’,你没掷骰子就走,太也不懂规矩了。”说着话快步追了上来。
少冲展开流星惊鸿步法,三晃两晃已在百步之外,正在奔走间,忽见前方迎面走来一人,眼看就要撞上,他急忙停步。祝灵儿奔得太急,没瞧见来人,一头撞进了那人怀中。那人似也是出乎意料,抓住祝灵儿往道旁一推,骂道:“小杂毛乱跑什么?”
少冲一听来人说话,一股凉意蓦然而生,扶起祝灵儿向另一个方向便奔。
那人叫道:“啊,是铁拐老的徒弟,抓住他!”
原来此人正是恶人谷五毒之首“酒鬼”秦汉。少冲虽与他有杀师之仇,但狭路相逢,竟是不自禁的害怕。那边四人也正是五毒的另外四个:“色痴”毛亮,“财迷”彭素秋,“气包”雷震天,“赌棍”沙千里,四人听见老大的呼声,都向少冲堵截上来。
少冲慌乱中只顾自己,忽然发现身边不见了祝姑娘,回头见她摔在地上,离自己已有丈远。他刚转身,只见白影一闪而前,白衣文士毛亮抱起祝灵儿,倏然一转,黄尘滚滚而去。少冲提一口真气,向着黄尘追去,但追出五里地,却只听到他的笑声在山谷回响,人影已是不见。
他心急如焚,飞身到高处搜索,茫无头绪的四外乱找,均是无果,也不见秦汉等人追上来。他暗暗自责,祝姑娘落入歹人手中,自是凶多吉少,可是天地之大,又到何处找去?
少冲正乱寻间,忽见一处草丛不停的颤动,他以为是毛亮藏在彼处,轻手轻脚潜近,却发现草丛中躺着一名老者。明明艳阳当空,那老者却如处身冰窖受了冻一般,身子蜷成一团,瑟瑟发抖。他大为惊奇,叫道:“老人家,你怎么了?”伸手去碰他,只觉老者身子极为冰冷,不自禁的缩回手。
那老者抬起头来,道:“快……药……”牙齿格格打战,好不容易挤出了这两个字。
少冲这才瞧见他面容臃肿,无眉无须,一脸哭相,活似一个吊死鬼,他犹有余悸,甫见此怪人,不禁吓了一跳。
那老者格格的道:“药……在……”一只枯手指向腰间,似乎无力去拿,要少冲帮助。
少冲大着胆子从他腰间取下一个小布袋,道:“是这个么?”
老者道:“里面,黄色的,给咱……服下去……”
少冲从袋中倒中十几粒药丸,黄白红黑均有,他挑出一粒黄色药丸,喂进老者嘴中。
老者咽下药丸,道:“你背过身……走到十步之外,不许回头,看见有人过来便……便咳嗽一声……”
少冲虽觉奇怪,还是依他吩咐走到十步之外。四外更无一个人影。约有一顿饭工夫,听那老者叫道:“扶咱起来。”
少冲自小尊敬太公,虽与这老者萍水相逢,仍当是自己长辈,便赶忙回去扶他起身。此时他身子已不如先前冰冷,说话也不再困难。少冲问道:“老人家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老者道:“咱是河间肃宁人氏,来此投一个亲戚,没想到途中遇到几个响马,抢了咱的行李,把咱从这悬崖上扔下来。咱命不该绝,掉在了草垛子上,又遇到了小兄弟这样的好人。你叫什么名字?”
少冲道:“我没有姓,别人都叫我瓜仔。”老者道:“咱姓魏,名进忠,贱号西山,你叫咱魏大叔便是。此去向北有个市集,咱们先去投店落个脚再说。”
少冲便背了他,向北走出六七里地,果有一个市集,当晚便宿在一家客店中。
次日一早,忽有两抬大轿停在店外,几名穿玄色绉纱直缀的小厮先已将老者请进轿中,又让少冲上轿,老者说是找到了那位富贵亲戚,要带少冲去美美吃一顿,以报救命之恩。
少冲不便拂他美意,就顺从了他。到了一座大宅前下轿,早有数十人接迎,却都不说话,只是跪地磕头。
来到花厅,早摆了满桌的酒筵。魏进忠邀少冲就席,便只他与少冲两人。少冲也不客气,如饕餮般大吃起来。
席间魏进忠殷勤劝酒,忽有人来禀道:“外面有个白衣秀才求见。”
魏进忠面露不悦,道:“咱正陪恩人叙话,叫他滚得远远的。”
那人去了不久又回来道:“秀才说公公要找的人他给找到了。”魏进忠惊喜道:“哦?咱去瞧瞧。”让少冲先吃着,他起身走了出去。
隐约听得门外魏进忠的声音道:“……这丫头的眼睛、鼻子,还有这嘴,倒有几分彩云的模样,只是瞧她的年纪比咱当初认识的彩云妹子还要小,怎么可能是她?……你的赏钱一分不会少,再帮咱家去找一个人,就是傅家庄的傅姑娘,若能有此人的消息,咱家千金何惜?……”待隔了会儿魏进忠进房来,对少冲连称“喜事”。
少冲道:“大叔遇到什么喜事,如此高兴?”魏进忠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咱问你,你有妻室了么?”少冲不明他意,只是摇头。魏进忠道:“订亲了么?”少冲还是摇头。魏进忠以手加额,喜道:“这事成了。”
少冲如坠五里雾中,但又不便问起。
魏进忠又道:“你我一旦分别,再难相见。不妨在此多歇几天吧。”
少冲心系祝灵儿,多呆一日也不情愿,这会儿也吃饱了,便道:“晚辈有要事在身,实在不能相陪,告辞了!”说罢起身欲走。
魏进忠伸手按在他肩头,笑道:“没有事能比这更要紧。”
少冲觉他臂力之大,连自己也抵挡不住,暗暗吃惊:“此人貌不惊人,内功却如此了得,怎么会打不过几个盗马贼?”又想起他诸多可疑之处,多半是个危险人物,不能与他久处,当下道:“此事实在要紧,不容耽搁。”说着话,一个溜身已到门口,向魏进忠一报拳道:“请恕晚辈无礼,后会有期了!”
魏进忠愀然变色,喝道:“你给我回来!”少冲刚跨出门槛,院中冒出十几名健仆把他团团围住。少冲不忍伤他手下,一个筋斗翻出,已到院外。
却从庄门外过来五名健仆,伸手来抓少冲,使的都是见所未见的上乘擒拿术,其转腕、砸拳、点穴每每制人要处,手到擒来。少冲脚下使出“流星惊鸿步”,在五人穿插游走,趋避灵活,五人一时倒也奈何不了他。
少冲正自拆招,忽觉背后掌风袭到,忙回掌相接。那知那人突然变掌为指点在少冲的昏穴上。少冲顿时失去知觉,栽倒在地。朦胧中听到魏进忠的声音道:“咱老魏向来不喜与咱作对的人。”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觉自己走啊走,又回到了洛阳,见到恩师及思慕已久的苏姑娘。中原镖局吹锣打鼓,他与苏姑娘拜了天地,入了洞房,一夜极尽欢娱,谁想何杀出个太虚,把中原镖局灭了门,苏姑娘也被武名扬抢走了,他一急,掉进了万丈深渊。他大叫一声,猛然坐起,才知是梦,梦中情景犹历历在目,半晌略定心神,见屋内红烛高烧,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怀里搂着一件温软的物事,定睛一瞧,吓了一跳,原来抱的是一个裸身玉人,兀自熟睡未醒。少冲连忙用被褥裹住她,哪敢多看一眼,心中兀自砰砰乱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那姑娘经此折腾,也醒了过来,开口道:“这是哪儿?哎哟,我衣服呢?”少冲听声音好熟,惊喜道:“你是祝姑娘!”
被中伸出一个头来,不是祝灵儿是谁?
灵儿泪光盈盈,秋水欲滴,泣道:“你……你对我做了什么?呜呜……”
少冲也觉尴尬,说道:“没没有,我被人点了昏穴,醒来时你也在这儿。”
灵儿嚷道:“你这个瓜仔,还有那瘦长脸,我们欺负女孩子,不是好人。”
少冲道:“那个瘦长脸在哪里?他对你做过什么没有?”
灵儿道:“那人不知是怕冷还是怕鬼,缠着要跟我睡在一起,我才不喜欢和他睡觉呢,便大哭大叫。那人不能相强,只得由我,正好遇到京城来的差官,把我救了。”
原来毛亮只爱喜欢不爱烦恼,要女子心甘情愿才好,因此祝姑娘才保完璧,而祝姑娘不解男女之情也是天真可爱。只不知她口中的“差官”跟魏大叔有何关连。
少冲让祝灵儿一人睡床上,便要起身出屋。灵儿道:“瓜仔,你上哪儿去?”少冲道:“我睡觉去。”祝灵儿道抱紧被褥道:“你别走,我怕得紧。”
少冲心想:“这老者强迫我与灵儿成亲,当中必有什么阴谋。但我一出屋,祝姑娘说不定有危险。”当下找了把椅子坐下,道:“你睡吧。”
祝灵儿关怀的道:“这床这么大,能睡两个人的。”
少冲心中一动,立又克制住那个念头,道:“我睡不着,喜欢坐着。”
灵儿嘴一撇,道:“不睡拉倒!”忽叫“哎唷”。
少冲道:“你怎么了?”
祝灵儿道:“那日在石宝寨崴了脚,痛得紧。”
少冲道:“必是脱了臽,拉接一下就好了。”说着话到了床前道:“哪儿疼?”
祝灵儿道:“膝盖。”伸手掀开被褥,露出左腿。
少冲乃血气方刚的少年,一见她皓白如雪的玉腿,竟自意乱情迷,这也只是一闪而过,立运功克制心神,左手隔着衣衫摁住她大腿,右手捏她足踝,突然用力一拉,听到骨冬一声,立即跃到一旁。小小一桩事,直累得他满头大汗。
祝灵儿只觉大痛之后,左脚恢复正常,笑道:“瓜仔好本事!”眼皮一搭,便自沉沉睡去。少冲瞧着她睡态如初生之婴儿,心道:“她倒活得无忧无虑,这会儿也睡得着。”
他睡意已无,便坐在椅上行功。不久鸡唱三更,他收功起身,见祝姑娘兀自酣睡未醒,便去开门,那知房门从外上了锁,他微一用劲,竟扳下合页,连整个门板向外倒下。他怕惊醒祝姑娘,忙伸手扶住,缓缓放地。
屋檐下走过来一老仆,手中端着梳盒。那老仆向少冲点头哈腰的道:“公子,您早!”把梳盒送到屋中放下。
少冲微愠道:“你把我和这位姑娘关在这儿做什么?”
那老仆仍笑面相承,道:“这是公公的吩咐,奴才只是遵命行事。”
少冲心道:“这人年纪已然不小,竟还有个公公!”说道:“你公公是什么人?”
那老仆尚未回答,忽听外面有人打了个哈欠,大声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屋内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听声音是魏进忠。他嗓音尖细,却听来大有豪气。
话音刚落,檐下走来一前一后两人,前一人正是魏进忠。魏进忠叫后人拿出一个拜匣,说道:“地方上所献,咱借花献佛,送与两位权作暖房礼。”从人打开拜匣,见是一枚红玉戒指,一副银挑牙,一双洒花褶衣。
少冲道:“大叔本是一片好意,可也不该擅作主张……”
魏进忠冷冷的道:“咱的老命是你救的,不想欠你之情。何况你这小子大有侠义之风,将来必成大器,交托你再合适不过。今后她便是你的人了,好生相待,休要始乱终弃。”
少冲心想此人蛮不讲理,若非他是长辈,早与他翻了脸,此刻懒得睬他,便不再作声。
魏进忠又叫从人拿出十两纹银,道:“这是路上的盘缠,你二人即刻回家成亲,来年生个大胖小子。咱自会派人到你家探查,你无一子半女,小心你全家性命不保。”
从人把拜匣、盘缠都放在桌上,少冲一概不予理会。魏进忠道:“咱也该出发了。”负手于后,迈步走出庭院。此时他步履稳健,身后的披风为风拂起,再后面跟着十几个劲装汉子,如蝇尾骥,倒显得他威风十足。
那从人临出门时忽回头对少冲低声道:“你小子就知足吧,说不定将来公公回心转意接小姐回家,你就大发了。莫要与咱公公作对,你得罪不起的。”
少冲本就是吃软不吃硬的脾性,但听了仍未睬他,心下却不以为然:“我娶谁是我自己的事,别人勉强不来。便是皇帝老子,我也不惧。”
听那人话意似乎祝姑娘跟这个老公公有瓜葛,正在寻思,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汉子,拿刀架着少冲,其中一个汉子大声道:“姓魏的,快快交出丘乘云这个老阉狗,否则老子把你的侄儿一刀结果了。”
叫声刚落,魏进忠的灰影已闪进院来,尖声如魈,道:“他奶奶的,你们还真是不怕死,缠住咱老魏不放了。”
少冲连连摆手道:“我不是他的侄儿,你们认错人了。”
魏进忠道:“乖侄儿,你不要怕,咱说过,你没生出一子半女,咱不会让你死的。”话声中自双手生出两道气劲,隔远击在架刀的两个汉子手腕上。其中一个汉子弯刀坠地,另一个汉子的刀却怎么也砍不下去。
这时从四周冒出无数大汉,手举白杆长矛向魏进忠攻去。魏进忠白发狂舞,将攻来的长矛尽皆打飞。众大汉仿佛训练有素,一轮败下阵去,又一轮攻上来。魏进忠一边要发力制住执刀汉子伤害少冲,不免有所分心,难全力还击,饶是如此,众大汉也不能伤他分毫,反被击得东倒西歪。
魏进忠手下也有几个练家子,但抵不住数十个长矛汉子围住厮杀。看来要不了多久都将死于乱矛之下。
却在此时,一个彝装大汉领着一彪人马赶来,叫道:“住手!”众大汉听他号令,尽皆停止攻势,收矛退开。少冲认得他是秦邦屏。
秦邦屏道:“民屏,咱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你怎么挟持起小孩来了?岂是好汉所为?”
秦民屏道:“这姓魏的武功妖邪,已有众多兄弟伤于他手,小弟也只好出此无奈之举。”
秦邦屏道:“二妹也来了,看你如何向她交待。”秦民屏惊道:“二姐来了,她在哪儿?”似对这位二姐甚是惧怕,一听脸色大变。
院外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道:“我在这儿。”只见院门处涌入一队白杆兵,簇着一位戎装女将进到院来。只见这女将身高过丈,顶盔贯甲,英姿威武,虽是女流,眉目间自有一股威慑之力,令人不敢仰视,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来人正是人称“女将军”的石柱宣抚使秦良玉。
秦良玉向魏进忠抱拳道:“魏公公乃皇上身边的掌印官,治下有眼无珠,有所得罪之处,还请海涵。”
魏进忠干笑道:“宣抚使来得真是及时,否则伤了你治下的兄弟,咱到皇上那儿也不好交待。”此话乃是借皇帝之威势凌压宣抚使,意指秦良玉若伤了魏公公的人,无法向皇上交待。众白杆兵见他狐假虎威,都甚是着恼。
秦良玉却浑然无事,向秦民屏喝道:“汝领兵援辽,何故在此为难朝廷内官?”
秦民屏道:“二姐,害死姐夫的大仇人丘乘云就在这里,咱们将他碎尸万段,以祭千乘大哥在天之灵。”
此言一出,白杆兵跟着群声附和:“杀!杀!杀!”但一见到宣抚使大人凌厉的眼色立即住口。
一个中年太监缩身在人群中,吓得瑟瑟发抖,看来便是那个叫丘乘云的人。
魏进忠道:“丘公公,你杀了人家的大哥,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公地道,咱老魏也保不了你。”
丘乘云吓得双腿跪地,道:“不,不是,当年我在石柱任税监,石柱宣抚使马千乘自恃功高,怂恿乡民粗暴抗税,获罪入狱,瘐死于狱中,此事与他人无尤……”
秦民屏厉声道:“你胡说,明明是你向千乘大哥索贿,大哥不予,你便捏造罪名逮他入狱,千乘大哥春秋正盛,何等的英伟,竟被你这阉贼活活折磨至死……”
秦良玉不等他说完,喝道:“我早说过,过往之事,就不必追究了。你奉命援辽,本该在战场上杀敌,今遣兵私用,耽误行程,先革去你副统领之职,回去再受杖责。”
秦民屏盛怒未息,但也不敢再有违抗。
秦良玉走近少冲,抚着他脖子关切问道:“小兄弟,你没事吧?”
少冲武功高过两名执刀汉子许多,被他们突袭得手,本来早可以脱身,秦邦屏、秦良玉陆续到来,他对秦邦屏心怀仰慕,对秦良玉敬若天人,便待着没走。当下连连摇头,说道:“你是秦大将军吗?”
秦良玉温婉一笑道:“我更喜欢别人叫我马夫人。”
少冲道:“看来马夫人很在意您的夫君。您的夫君被奸人所害,您为何不报仇呢?”
秦良玉脸上闪过一丝哀惋的神色,道:“人既已死,报了仇他也不会起生回生了。何况朝廷让我袭任宣抚使,委以重任,理当精忠报国,顾全大义,小兄弟,你明白吗?”
少冲听了摇摇头,随即又点头。
秦良玉说这番话以未经世事的少冲自然难以明白,当下又道:“一个人做的是好事还是坏事,老天爷看得明白,阎王爷的账簿上也记载分明的,你说是不是?”
这下少冲却是猛点其头。
秦良玉遂喝令白杆兵回营。众兵士闻令即列队离开。连魏进忠也不禁肃然起敬道:“久闻秦良玉治军严明,军容整肃,今日算是领教了。”
少冲终于鼓起勇气追上秦大将军的马队,叫道:“马夫人,我也要上战场,你带上我吧。”
秦良玉微微一笑,道:“傻孩子,你还小,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说罢整装上马,竟不理会少冲。
秦氏兄弟各朝丘乘云吐了口唾痰,恨恨而去。丘乘云安然度过危机,倒也坦然相受。
过了会儿魏进忠也带着一众太监离开。
待魏进忠等人走后,客栈上下立收拾打扫,清点损失,客栈老板遭此一劫,自是一番哀叹。
少冲开房进屋,见灵儿已穿好衣服。
灵儿道:“刚才外面好吵,似乎有人打架,没伤到你吧?”
少冲收起盘缠,道:“没有。咱们走吧。”
灵儿道:“上哪儿去啊?”
少冲道:“我先送你回华山。”
灵儿道:“武当派真机子道长召集五宗十三派八十一门掌门人于七月十二聚会武当,商议武林大事。大师兄叫我和二师兄石宝寨事后,尽快赶到武当会齐。可是二师兄他……”她虽讨厌丁向北,毕竟师兄妹一场,蓦然提及不禁有些恻然。
少冲心想:“那年真机子这臭道士也曾召集各大门派掌门商议对会我师父,师父明知是鸿门宴,当然没有去,后来师父还是死在他手中。这次声势更大,不知又是对付什么人。苏姑娘也在武当,我若去武当便可再见到她了。”便道:“我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