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虽是个州治,却是十三省的总路,往日商贾辏集,货物骈填,热闹非凡,但亲临其地,却见家家闭户,街头风吹黄叶,一派冷清萧索,当真应了那“临清”二字。
新月如钩,挂在西梢,这时的州衙内外死气沉沉,恍如一座陵墓。侧门前突然出现两个黑影,当中一人肩上扛着一物,另一人到门上敲了五下,侧门随即打开,里面的人低声说了一句,待两人进了衙,忙把门关上。里面又有人道:“你们把他擒回来了么?恰好风魔君也在,这小子败坏小姐名誉,就交由风魔君处置。”两人齐声道:“嗨!”
这两个灰衣蒙面人正是龙百一和贯忠所扮,贯忠肩头扛的是少冲。
少冲听见说话的是白天那个蓝衣人,其时月光疏淡,人影绰绰,相互间都瞧不清面目。龙、贯二人若不吱声,恐引他起疑,但说话未免露出破绽,龙百一和贯忠途中早已商议好,对答时总是点头称“嗨”,能蒙则蒙。反正“嗨”这个字在倭语中语义含混,什么场合都用得上。其时蓝衣人倒也未听出二人声音有异。
当有人提一对灯笼在前导引,龙百一及贯忠抬着少冲跟在蓝衣人后面。过穿堂,转朱阁,院子越走越深,一路上连个人也没碰到,到处黑灯瞎火,静得出奇,仿佛不是人居的地方。过了一道侧门再向里去,似乎已出了州衙,进了一个隐秘的园子。倭贼未将巢穴设在州衙之内,却毗邻筑巢,一墙之隔,既方便往来,又免于被官府发现,当真是胆大谋深。
远远的望见前面有座小庙,庙中灯烛在风中明灭不定,四外鬼火点点,寒气逼人。
龙、贯二人心中不禁打起了鼓:“会不会被他瞧出了破绽,把我二人引到这里来结果了?”一念及此,一股凉气直透背脊,握着拳头的手心都是汗水。
庙里供奉的是土地神,平日里的土地公、土地婆慈祥和蔼,但此时此地却显出几分妖邪之气。黄同知伸手在墙壁上扳了一下,“骨碌”声中神龛如一道门向里转开,顿时灯光大亮,里面又有一个香案,案板上燃着十八支牛油大烛,供着天照大神的牌位,下面又有几位小木牌。二人不敢随意乱看,只眼角余光瞥见小木牌上有“正成”、“秀政”等字,龙百一一下子想到当年援朝抗倭之战,丰臣秀吉两度出兵朝鲜,于庆长之役大败而归,死于伏见城,其族中的丰臣正成、丰臣秀政被生擒解京磔死,传首九边。
香案左侧还有一道侧门,门前跪着两名武士,一见众人进来便磕头行礼,口称:“竹中大人。”少冲一直挂念美黛子安危,这时到了她住处,却又怕见到她。众人从那侧门进去,火光炯炯,照见里面一条通道,两边站满了武士,龙、贯二人对视一眼,又是兴奋又是害怕,均想:“如今深入虎穴,若被他们发觉,实难全身而退。”
通道尽头是一排厢房,墙壁皆是木槅纸糊。竹中停了步,叫一名把门的武士道:“进去通报首领,就说抓住了那小子,如何处置,请首领示下。”那武士拉开板壁进去,立即随手合上。
少冲在他开门的瞬间,瞧见里面跽坐着好些人,不知美黛子是否也在。忽然听到徐鸿儒的声音道:“敝人未能克成大事,蒙藤原大人不弃,待我以美酒佳人,实在是感激涕零,惶恐之至。不过请大人放心,白莲教根基深厚,没那么容易清剿,我这个教主尚有威望,来日重振旗鼓,东山再起,未为可知。”
一个浑浊的声音道:“说嘎!你的明白的好,我的日本武士的规矩,败了没脸面活着,你的中国的人,狗什么什么喘,是的不是的?”
这个叫藤原的倭人汉语欠佳,夹杂几句倭语,说得不伦不类,想用成语“苟延残喘”,偏偏只记住首尾两个字。
又听徐鸿儒连声称“是”,停了一会儿,那武士出来向竹中低声道:“首领叫你们稍等。”众人便立在外面等候传唤。
竹中左右无事,便翻过少冲的脸来瞧,少冲满脸血污,装着昏厥的模样,气息也是入多出少。竹中低声道:“鬼半藏,你伤到他哪儿了,可别打死了,首领怪罪下来,我也保不了你。”
龙百一不敢答言,只轻声“嗨”了一下,所幸竹中只是随便说说,随后静立默声,未加追问。
听藤原道:“丰臣小姐是神主的千金,你的明白?只因你办事不力,害得小姐受神主大人的那个骂,首领也做不成了,你的知罪?”
徐鸿儒道:“敝人冤枉,敝人何尝不想掌上白莲教大权,逐鹿中原,问鼎天下,自己怎么不尽力?”
藤原道:“你的意思,是小姐办事不力了?”
徐鸿儒道:“她不是不想助我成功,只是为着一个小子,办事总不免有所顾忌。”
藤原道:“哪个小子?竟有如此魅力让小姐着迷?你的不用怕,说明白些,此处我的老大。”
徐鸿儒道:“陆鸿渐那伙人始终难以铲除,当中作梗的便有一个叫少冲的小子,若非丰臣小姐阻止,早杀了这小子,我们也不会有今日……”
田尔耕的声音道:“这小子并非无名小辈,他是臭叫化儿铁拐老的嫡传弟子,当年王森大战紫霄宫,也是因他出现而功败垂成。”门外少冲听到“小子”就是自己,不免一怔,又想美黛子对自己毕竟有几分情意,否则也不会阻止徐鸿儒杀自己了。
又听藤原道:“听说你为了让小姐听你的话,对小姐下毒,有无此事?”
徐鸿儒连连否认道:“绝无此事!这毒是王好贤下的,与在下无关。为了利用那小子,绑架丰臣小姐于剑阁,那也是做给那小子看的,绝无相害之意。”
藤原道:“我先相信你说的,日后查出你撒谎,一定会找你算账。幸好小姐没事,似乎还比以往更明艳动人了,否则我让你们给王好贤陪葬。”向那小姐道:“小姐,看来神主大人并未错怪你,这是你的不对,你没有办成事,就听大人的话,回去吧。”
少冲这时想:“只要这个丰臣小姐一说话,我便能知道她是不是美黛子。”但过了好一会儿,那丰臣小姐也没出声。
藤原道:“风魔家有权有势,‘风魔党’纵横五州无与抗手,神主大人把你嫁给风魔君,也是为你好。丰臣与风魔两家联姻,何愁大事不谐?你不愿意,大人就与你订约,若能办事大事,杀死明朝皇帝,就万事听你的,退了与风魔家的婚约,爱嫁谁嫁谁,如今你没能把事办成,我们大日本的人不能如中国的人不守信用,是的不是的?你不要惹神主大人生气,最好明天就随风魔君渡海回国,做个贤妇人,这里的事由我接手,你说好的不好的?”
这倭人很是敬畏那位神主大人,对神主的千金也不敢用强,全是商量的语气。
少冲听他话音刚落,传来一个熟之又熟、念之又念的声音道:“我丰臣家的事用不着你多管。”他一听这声音,脑子“嗡”的一下,重重的撞在地板上。房里有人惊叫了一声,跟着壁门拉开,藤原道:“把那小子带进来,让我瞧瞧他的什么的面目?”
少冲被龙、贯二人抬着进了那屋,强打精神四面看去,见两边跽坐了十几人,徐鸿儒、田尔耕也在当中,面门的榻榻米上对几盘坐着两个倭人,皆是白巾抹额,无袖白袍,作日本武士打扮。后面横着一道白绫幔帐,隐隐瞧见里面跽坐的是美黛子的身影,只见她螓首侧转,肩头蜂起,一只手本已拉住幔帐一角,随又放开,背过头去。
少冲突然站起身来,向美黛子走去,口中道:“黛妹,我救你来了,是你么?”榻榻米左首那个东洋武士叫了一声,伸手在少冲肩头一推。少冲一步没踩稳,单腿屈下欲跪,但他立即双手在地上一撑,又站了起来。那东洋武士却被少冲肩上弹出的力道震得前仰后合,跽坐成了箕坐,虽不怎么狼狈,但他向来自负,在这么多人面前自觉大丢脸面,说道:“明猪真没出息,见了我大日本国武士便怕得下跪。”藤原武藏说的是倭语,少冲哪里听得懂,只当是狂犬乱吠,充耳不闻,突然挥掌拍他面门,藤原武藏屈臂挡拒,立被震下榻榻米。少冲拍他是客,救美黛子是主,几乎同时另一手向那幔帐一划,气劲到处,把那幔帐撕去一截,迅即闪身上前,伸手搭上了那女子肩头。那女子“啊”的一声惊呼,转过脸来,正是美黛子,但她躲开身子,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少冲心中一痛,道:“你骗不了我,……”美黛子正想说话,忽见另一名武士挥刀向少冲脖子砍来,而少冲浑然不觉,失声叫道:“后背!”少冲也不回头,在刀距脖子只有寸许时反手掐住那武士手腕。那武士腕骨折断,武士刀坠地,却也不呼痛,少冲对着美黛子道:“你还是在乎我的是不是?”美黛子向少冲大鞠一躬,额头触地,柔声道:“少冲君,你走吧,拜托你了。”抬起头时,眼中泪光盈盈。少冲只顾与美黛子说话,不防被他抓住手腕的那武士膝盖顶在少冲腰眼上,痛得弯下腰去。那武士却也被强劲的力道弹出,落在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原来膝盖骨已碎。又有一名武士挥刀上前,被少冲一掌拍中胸前,整个身子撞破板壁而出。但少冲的手背也被刀削中,几乎同时另三名武士的刀也砍了过来。
美黛子见情势已急,挺身挡在少冲身前,三名武士出势既猛,要想收刀,只得把力向旁边斜去,旁边的武士尽皆闪避,这一来不免误伤了自家人,屋内乱成了一团糟。美黛子眼光盯众武士,小声对少冲道:“挟持我做人质。”少冲一想此法甚好,拾起地上的武士刀,架在美黛子脖子下,大步向屋外走去。此时龙百一、贯忠也撕破伪装,挥刀为少冲断后。藤原武藏及一帮武士大呼小叫追出小屋。
少冲一手抱着美黛子,另一手抢刀在手,在身前舞成一团白光。众东洋武士怕伤了小姐,不免有所顾忌,再加之少冲手中的刀沾之不死即伤,没多久就被少冲及龙、贯二人冲出土地庙。少冲心中先是一喜,却见四面成片火把汇拢过来,上百个衙役手持刀枪将三人重重包围。竹中半兵卫哈哈一笑,道:“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到州衙来寻晦气。快快放下人质,饶汝等不死。”贯忠扬刀指着他道:“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假冒朝廷命官?朝廷兵马一到,先诛汝等九族。”
藤原武藏脸色微变,心想:“神社在各处卫所均有密探,州衙方圆五里设有暗哨,明军一有动向,我等便即知晓。但这三个明蛮子假冒清一、鬼半藏混进来,多半倚了后援,不可不防。”便道:“小姐,这三人知晓得太多,不能放他们走。”他话言刚落,已见美黛子用刀指着贯忠咽喉,几乎同时,龙百一的刀尖也指在了美黛子的后心。
少冲忙叫:“不可!”既不想美黛子杀了贯忠,也不想龙百一杀了美黛子。
美黛子惨然道:“少冲君,这两个人是你的朋友么?他们把这里的事说出去,就会有几百条人命丧于我手。我只让你一个人走,你不会说的是不是?”
少冲道:“我让两位发誓,绝不把这里的事说出去。”
贯忠道:“贯某此行正是奉命打探樱花神社的内情,岂有不据实回报之理?”
少冲道:“贯大哥又是何必?”
贯忠仰天打个哈哈,道:“东洋倭人不信中国也有好汉,我便豁出命去做一回好汉,头可落,志不改,绝不向倭人屈服。”
却听场中有人鼓掌,见是一个身高八尺的东洋武士,又听他说了一句话,竹中半兵卫与藤原武藏商议了一会儿,大声道:“风魔君佩服你是条好汉,要你们放开小姐,他要与这个叫少冲的小子一决高下。”
日本武士间的争端、仇隙往往通过决斗解决,败的一方无论怎么有理此后也毫无怨言。
龙百一道:“咱们先说好,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少冲兄弟败了,咱们情愿受戮。”当下收了刀。美黛子也把刀收回。
其实龙百一对少冲能打败风魔小太郎并无把握,朱公子早遣人到地方卫所调兵,大军随后即至,他想借此拖延时机,官军一到,至于谁胜谁败已不重要了。
风魔小太郎昂首走到场中,打手势向少冲挑战。美黛子把手中的刀交给少冲,瞧向他的眼中流露出期许的目光。少冲自大战闻香宫后元气大伤,虽经天浴泉调理后有所恢复,但魔功被破,之前的武功大打折扣,要打败眼前这个名振东洋的武士更无多少胜算,但有黛妹的激励精神大振,向她点了点头,握刀走向风魔小太郎。
风魔小太郎按刀瞋目,瞧着少冲,待他刚一停步,猛然抽刀向少冲冲过来,人未到,仿佛龙门浪涌,碧海潮生,少冲已觉气势逼人,不禁右脚后撒半步,紧握刀柄的手已渗出冷汗。便在此时,风魔小太郎已然近身,野太刀高举过右肩,向左下猛烈一劈。少冲守势,自然而然横刀头顶挡格,两刀相碰,火星四射,铿然有声。风魔小太郎下劈的力道极猛,直劈得少冲被刀背撞中额头,眼前金星乱舞,双腿也是一阵颤抖。
寻常的武士刀乃刀身甚长的双手剑,微弯,与胁差成对佩带,武士视之为侍魂,刀锋坚锐,兼作盾、刀用。而风魔手中的野太刀较之武士刀还长四之有一,刀刃也较宽厚,加之风魔膂力奇大,用势迅猛,斩出一刀,如万丈高墙崩塌。此刀法重在一鼓作气,如狼奔豕突,势不可当,敌人往往无与抗手,不是一刀毙命,便是被击落手中兵刃。在日本此剑法流派名为萨摩示源流,开创者是东乡肥前守重位,风魔小太郎得其真传,在京都金阁寺扬刀立威,得到北条家五代家主及丰臣秀吉重用。他一刀击下,未将少冲击毙,也未将少冲的刀击落,不免有些吃惊,跟着挥刀拦腰横削。萨摩示源流的横削作弧形而进,与中原刀法中的横削有所不同,风魔小太郎又在其中糅合了林崎流拔刀术,锋芒毕集刀尖,攻击力道惊人。
萨摩示源流一味猛攻,于对手如何用招全然不理会,风魔相继使出“旋风斩”、“鬼马斩”、“回环击”多个绝招,少冲的流星惊鸿步法派不上用场,只得以轻功闪跃腾挪,避其锋芒。风魔小太郎的刀既快且猛,但少冲却总能在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饶是如此,风魔小太郎刀挂劲风,把少冲的衣衫多处割破,刺得他肌肤隐隐生疼。但想这么下去终非了局,便趁风魔小太郎露出破绽时转守为攻,使出平天下剑法。武士刀名刀类剑,辅以其雄浑的内力,平天下剑法较之当年的武家剑法威力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不论他使出去的剑法如何精妙,甫遇风魔小太郎的刀,如滔天大浪中的小舟,狂风暴雨中的纸风车,脆弱得不堪一击。加之武士刀使之不惯,剑法上打了一半的折扣。
观战的藤原武藏、竹中半兵卫等人面露喜色,均想:“瞧这情势,风魔君必将这小子斩为肉泥,再杀了这那两个假冒忍者的蛮人,樱花神社连夜搬往别处,就算明军真的到来,不免捕风捉影,扑一场空。”
龙百一对日本各流派剑法略知一二,认出风魔小太郎使的是萨魔示源流参杂林崎流,但如何破解却不得其法,美黛子见少冲处境不利,也是急上眉头,虽知其法,但一则碍于身份,不便直言提醒,二则怕少冲因此胜了却觉不光彩,转眼瞧见龙百一焦急的神情,忽然有了主意,便自言道:“守得云开见雾散,大雨过后现霓虹。”她说得小声,似乎随口念出来一句诗,身边的龙百一立即会意,知道丰臣小姐暗示破解之法在一个“忍”字,忙对少冲叫道:“少冲兄弟,忍住,不要出击。”
少冲一心对敌,并未听到龙百一的叫声,直到被风魔小太郎击倒在地,才听见龙百一叫道:“以逸待劳,以无胜有。”立时师父铁拐老的话在耳边响起:“以虚击实,以无胜有,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便是‘随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他一直以来对这“无招胜有招”不大明白,这时却忽有所悟。他也曾从萧士仁传授兵法,知道“以逸待劳”用于敌强我弱,以小搏大,我方或隐忍以待,或声东击西,俟敌疲惫之时出击,彼时敌人已无还手之力,任我宰割。萧士仁还援引春秋时长勺之战的先例阐解,其时齐强鲁弱,两军对阵,齐军战鼓频敲,鲁军却偃旗息鼓毫不理会,待齐军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鲁军才挥旗疾进,长驱直入,打得齐军落荒败北。其实东洋忍者对这“忍”之一条修炼得十分到家,他们为给敌人以致命一击,有时十天半月隐伏一处,不吭一声,不挪一步。
却说少冲听了龙百一指点,恍然若悟,当即翻身站起,似左实右,忽前已后,使出流星惊鸿步法。风魔小太郎战了这许久仍未杀死少冲,早已沉不住气,大步上前,向少冲连劈几刀。但如此却入了少冲的连环圈套,他越是想劈中少冲,却越是劈不中少冲,越是劈不中是就越是焦躁,越是焦躁又越是劈不中。他刀上的力道渐衰,转身移步间已无先前迅疾灵活,他也觉情势于己不利,但也只好奋力劈砍,不容少冲有隙可趁。所谓狂风不终朝,暴雨不终夕,任你力大无穷,也有衰竭之时。少冲见趁他扑来之势虽猛,已无后劲,当即侧身闪到他背后,伸手在他腰间一托,这一招“顺水推舟”借力打力,直把风魔小太郎抛出丈远落地,跌了个猪啃屎。他立即弹身站起,还欲再战,突然鼻血喷流,自感败相狼狈,上百双盯着自己的眼睛似乎都带着嘲笑,丰臣小姐温柔的目光更对他瞧也不瞧,一时万分羞辱,把刀一横,便往脖子抹去。
却见一个人影闪到,“当”的一声,风魔小太郎手臂一震,野太刀被来人劈落,又被他接在手中。少冲见那人正是藤原武藏,其时风魔小太郎挥刀自刎,他立身处相距足有五尺之远,跃近、拔刀、劈刀、接刀,一连串之事只在瞬息之间,这人武功似乎还在风魔小太郎之上,不由得暗自惊佩。听藤原武藏道:“小太郎殿,大丈夫志在四方,岂可为一个女子自寻短见?何况谁胜谁负,总是最后才见分晓。”说罢把刀还给风魔小太郎。他这句话以倭语说出,三人中也只龙百一懂得。只见风魔小太郎掷刀于地,大吼一声,抱头狂奔出去,不久没入夜色,天边传来他凄婉的歌声。少冲听歌声中满含伤心绝望之情,看了一眼美黛子,见她避开自己的目光,心中也感恻然。
龙百一道:“胜负已分,什么最后才见分晓,快让开道来,老爷们要去了。”竹中半兵卫道:“适才定约之时,你说‘风魔小太郎败了,永世不再纠缠丰臣小姐,放咱们走’,如今风魔确也不幸落败,他要放你们走,并非我也放你们走。小姐,神主大人及神社的安危为重,只好对不起你了。”他手一挥,众衙役齐声喊杀,向四人立身处围拢。
龙、贯两人暗骂“卑鄙”,又想:“官军这会儿还没到,情势已急,只有血拼一场了。”执刀与少冲成三足鼎立之势。美黛子立身三人之中,是让少冲脱险,还是让他死在这里,心中摇摆不定,矛盾万分,眼见众衙役越逼越近,刀枪剑戟在火光下闪着吃人的寒光,心想:“少冲君死了,我也不苟活,最好我俩都死在这里,来世再做夫妻。”便去握少冲的手。少冲也是一般心思,恰好把手伸过来,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处。
正在这危急之际,却见南面冲入一大队人,挡在四人身前,皆身着夜行衣,蒙了面孔,足有两三百人之多,当中有人用东洋话喊道:“打架有伤和气,不要打了。”龙、贯二人均是一喜,知是朱公子到了。少冲正在发愣,却听耳边一人细声:“少冲兄弟,咱们又见面了。”转眼见说话那人只露出两个眼孔,却认得是镇压白莲教有功官封登莱镇总兵的萧士仁,喜道:“萧将军怎么来了?”问这话时,萧士仁忙竖指示意禁声。少冲才想起朱公子曾叫薛慕荣去地方卫所求兵,竟请到了堂堂的萧总兵,却不明白官军何以隐藏形迹,行事仿佛强盗打劫。
原来萧士仁自白莲教之乱平后升任总兵,驻守临清清剿余孽,这日正巧在卫所练兵,看过朱公子的信函后,一切依朱公子所授密计行事,日间照旧操练兵马,到了傍晚,他召集三百名亲兵,说是到峄山村清剿一伙白莲教徒,待到了峄山村,却令亲兵换了平民的衣衫进入临清城,夜里又换成忍者的惯常装束,人衔枚,刀入鞘,分批潜入州衙。时当衙内变乱纷起,州衙四周巡哨的忍者一时不辨真假,还道是自己人赶来救急。是以官军齐集衙内,藤原等人还浑然不觉。
这时官军突然出现,藤原武藏、竹中半兵卫都是面面相觑,均想:“从哪里一下子冒出来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我等居然毫不知觉!”藤原武藏叫道:“你们的什么的干活?”竹中半兵卫见这问话不妥,忙跟着道:“知州老爷不在衙内,我是同知黄时俊,阁下带了这么多人擅闯州衙,该当何罪?”
朱公子唇上一撮仁丹微髭,一身倭人大官的装束,与倭人倒也有几分相似。当下洒然一笑,用东洋话道:“敝邦与天朝素相往来,后因朝鲜之事生了芥蒂,断绝邦交已有四十年,如今敝邦丰臣氏倒台,新朝继立,愿与天朝修好。我是将军大人派到大明的使臣,新交了一个中国朋友,他知道我来自日本,说我日本不出美女,而他中国美女如云,我当然不服啦,便跟他说我国有四大美人,武将源义经的爱妾静御前、织田信长之妹阿市、明智光秀之女细川玉子,还有这位丰臣秀吉的孙女丰臣美黛。恰好听说丰臣小姐就在临清城,便带他来瞧瞧,谁知他猴急跑在前面,必是看到这位丰臣小姐貌若天仙情难自禁,言语无礼冒犯了诸位,看在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的份上,诸位高抬贵手,饶他去吧。”他说了一口流利的东洋话,藤原、竹中等人都露出吃惊的神色,对望一眼,却又半信半疑。
竹中道:“你家乡何处?可有出使的牒文?”
朱公子自称长崎人,大谈长崎名胜特产、名人轶事,俨然真的生在长崎,长在长崎,末了还添一句:“不想诸位也在黄知州府上作客,他乡遇故知,真是不胜之喜。”避口不谈牒文之事。
竹中仍未全信,但神情已无先前冷傲,说道:“还请星使出示通关牒文。”
朱公子途中一时兴起,找了一套日本的官服假扮使臣,哪有什么通关牒文,没想到这倭人不易上当,只好道:“我出来玩耍,要紧的物事可不能随身携带。”却听徐鸿儒叫道:“我认出来啦,这人是朝廷派来征剿白莲教的监军。”
藤原武藏一听来的是官军,惊得转身便走。萧士仁一声令下,众亲兵刀剑出鞘,拥上前砍杀。众衙役抵不住人多,又听说是朝廷官军,先自腿软,投降者有之,奔逃者有之,一大半做了无头之鬼。
少冲知道美黛子若给他们抓住,绝无幸免,当下拉着她手趁乱冲出州衙。哪知衙门外埋伏了一彪人马,见有人出来,叫道:“贼人休走!”一时万箭齐发。少冲把美黛子抱在怀中,冒着箭雨枪林突围而出,后面立时马蹄声响,约有十骑追了上来。此时东方发白,美黛子见少冲肩头中了流矢,心中爱惜,道:“少冲君,你放下我吧,他们抓的是我。”少冲只是摇头,却把美黛子抱得更紧了。不久奔到南门,只见城门禁闭,又有一小队兵士把守,心想:“官军来得好快,竟把城门也封了。”转身奔向西门,正见城门开启,一大队人马鱼贯而入,少冲忙躲到一个角落,把肩背上的箭矢拔出,美黛子为他敷上止血药,不觉留下泪来,道:“不行的,我们逃不出去了。”少冲为她拭去泪痕,道:“这么多苦难都挺过来了,还有什么难得住我俩?我不许你再说丧气话。”美黛子含泪点头,自知少冲对自己用情至深,岂可轻言生死,让他忧心?
待官军进了城,守门的便欲关门,门里外聚着许多百姓,嚷着要进出。守门的道:“城里正在捉拿奸细,关城三天,除了兵士,一应人等不得出入。”少冲心想:“城门一关,便难出去了,官府清查,城中也难藏身。”眉头一皱,计上心来,抱着美黛子急匆匆奔到城门下,叫道:“方便则个,我娘子得了瘟疫,要出城医治。”闻者尽皆掩鼻而走,守门的也道:“快走快走,别传染了城里人才好。”任由少冲奔出城去。
少冲正自庆幸,却听后面喊声大作:“抓住了,那两人是奸细。”马蹄声急,一大队人马追了来。原来适才进城的是登州营的五千官兵,领头的是守备苗先及道标把总吴成。那吴成偶一回头,正见少冲抱着美黛子出城,而少冲肩头一片殷红,立觉不对劲,但当他回转马头时,两人已出了城。当下苗先命他领一百兵士来追。
这一带沃野平畴,一望无垠,一时难寻藏身之所,两人奔出三里地,便被官军追上。少冲抖擞神威,一手拉着美黛子,另一手挥掌向来人猛劈,他本不想下杀手,但情势所逼,却也不得已而为之。美黛子也是挥剑劈刺。一百兵士轮番冲上,转眼倒了一大半,吴成兀自不肯罢休,在马上叫道:“那女子是要犯白莲花,抓了回去重重有赏。”剩下二三十人却都是劲手,死命把两人缠住。少冲忍着饥渴,渐感手软脚麻,一不留神腿被刺中一枪,转过眼正看到美黛子凄婉忧伤的眼光,心道:“我一死,黛妹必也无幸,我不能死,我要让黛妹活着。”他此念一动,引动体内真气,精神大振,不再觉得饥渴劳累。他所练的“快活功”奇妙无比,不吃不喝日行千里也绝非难事,称其为“烂叫化儿快活似神仙”,便是此故。
少冲见那把总呼喝不止,心念一动,飞身向他冲去。吴成忙挺枪直搠,却是眼前一花,少冲从马肚子下钻过,从另一边跨上马背,把他掀了下去,纵马到美黛子近处,把她带上马背。却在此时,众兵士套马绳、勾镰枪齐施,那马被勾住了后腿,人立起来。少冲只得抱着美黛子弹离马背,步行而走。众兵士立即追上围拢。
忽然马声夺夺,出城的道上飞驰来一骑,人未至先已叫道:“刀下留人!”吴成见他身着宫廷侍卫的装束,问道:“你是何人?”那人亮出手中的剑,道:“这把剑的主人你可识得?城中贼势猖獗,你还在这里耽搁,还不回去?这两人不是奸细,放他们走吧。”吴成见了那剑,慌得行礼道:“是是,末将这就回去。”呼喝众兵士回城。
少冲见来者是朱公子身边的龙百一,便拱手相谢道:“龙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来日相报,这厢不陪了。”转身欲走。
龙百一道:“少冲兄弟别急!”下马来把马缰和宝剑交到他手中,又道:“城中只抓着些小鱼小虾,漏掉了两条大鱼。朝廷撒下天罗地网,也不怕他逃到哪里去。龙某身有要事,不能相送了,这柄‘青霜剑’你随身带着,有人胆敢罗唣,你亮出此剑,自保无事。”说罢便欲离去。少冲叫道:“龙大哥……”心中感激,却不知说什么好。龙百一道:“人生何处不相逢。他日你我必能再会,那时再举杯畅饮,促膝长谈何如?”少冲点头,和美黛子上了马,那马撒开四蹄,带着二人远离临清城的方向驰行。
(作者按:1.日本关于忍者最早的记载是五世纪末至六世纪初圣德太子派一位名叫“大伴细人”的“志能便”完成任务。战国时代叫法甚多,流传最广的叫法是“乱波”,“忍者”这个称谓是在日本江户时代才开始有的。2.丰臣秀吉,在中国史书中称为平秀吉。幼名日吉丸,成为武士后改名木下藤吉郎,绰号“猴子”,就任日本太政大臣后天皇赐姓丰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