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冲昏迷中觉得被人抱起,一颠一簸,如在云头飞行。耳中隐隐听到喊杀声时起时落,也不知过了多久,体内阴气渐衰,阳气渐盛,膻中、丹田有丝丝暖流,耳边却静悄悄的。睁目一看,见置身在一个石洞中,洞外雪光照耀下,前面站了好几人。那几人见少冲睁眼,喜叫道:“好了,好了,大王没事了。”身背后替少冲疗伤那人长吁了口气,道:“大王元气尚未恢复,快躺下休息。”
少冲听出是姜公钓的声音,道:“是姜长老么?这是哪儿?”姜公钓起身向少冲行礼,道:“正是属下。大王尽可放心,这里是西山的一处山洞,东厂番子一时半会儿还找不来。”少冲这才想起发生了何事,道:“你们怎么来了?真机道长他们人呢?”
朱华凤这时进洞来,嗓子沙哑的道:“兄台没事么?”语中几分关切,几分惊喜。一下子见到少冲睁眼看着自己,又见铲平帮的人笑着瞧几自己,甚感局促,想上前问切,却又难为情。
少冲见她微现啼痕,春衫滋湿,眼睛红红的,眶中犹噙泪水,微感奇怪,道:“朱……朱兄弟,你哭什么?”他怕引起姜长老等人误会,便没揭破朱华凤的公主身份。只见朱华凤一嘟嘴,道:“小弟正是为你而着急呢,你还明知故问。”姜公钓道:“多亏了这位小兄弟舍身相救,才把大王从千军万马中救出来。姜某这厢替大王谢过。”说罢躬身向朱华凤作揖,铲平帮同来的几个喽罗也跟着行礼。
朱华凤神情忸怩的道:“我与你家大王一见倾心,结为知交好友,何况他还救过我的命,义所当为,免礼免礼。”
忽听洞外吵闹声起,梁太清的声音道:“这妮子是朝廷中人,留在此处,于我等大大不利。”鲁恩的声音道:“朝廷中人又怎的?人家欢喜我家大王,必是你心生艳羡了。”此语一出,众皆大笑,朱华凤更是脸上飞红。梁太清道:“贫道是好言提醒,你道是放屁,嘿嘿,莫非等到你太行山覆灭,才信贫道之言。”蒲剑书道:“你不劝自家大王自律,反怪咱们多事,好笑啊好笑。”鲁恩一时说不过他,怒道:“有什么好笑的?”扬斧便要动手。姜公钓叫道:“三弟,休得无礼!”走到洞外,向诸掌门道:“我家大王行事自有他的分寸,请诸位不要胡乱猜疑。”梁太清道:“若不是看在贵帮相救的份上,贫道才没这么好声气。”鲁恩听了愈怒,道:“呸!乐子若不是奉大王之命,才懒得管你们的死活,让驴球入的给魏忠贤杀光了才好。”姜公钓把他拉进洞去,道:“三弟少说两句。”梁太清心想他话也不无道理,铲平帮是绿林帮派,本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这番出手相救,多半因自少冲昏迷中不停叫着“救人”,便不再言语。
朱华凤在洞里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冲到洞外,道:“铲平大王以德报怨,你们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实在枉称好汉。”回头向少冲道:“小弟答应兄台救你的朋友,这就走吧。”
少冲心想:“我这一走,众兄弟不会尽心保护诸位掌门。”便道:“眼下尚处险地,救人之事先到安全之地再说。”朱华凤道:“兄台心肠倒好。既然如此,我先走了。”提步轻纵,向山下奔去。
少冲欲追上前去,心中却有个声音道:“追不得!追不得!”隐隐觉得公主对自己非同寻常,自己已有了黛妹,怎可再有他想?又想女孩子心思难料,当另有隐情,两人门户悬殊,公主又怎么可能喜欢上自己这个穷叫化儿、绿林匪帮的大王?
忽听梁太清道:“你们谁去把这女娃娃追回来?”鲁恩道:“怪哉怪哉,你刚才赶她走,现下又急着追回来,驴球入的,脑瓜毕竟不同。”梁太清怪他说话粗鲁,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苦于武功全失,不敢发作,忍住怒说道:“这女娃娃必定下山报信,魏忠贤大军开到,咱们还有生路么?”
少冲一想有理,朱华凤毕竟是朝廷的人,急忙几个轻纵,向她去的方向追去。但天地间茫茫一片,哪里还有朱华凤的身影?连她的脚印也被落下的雪掩盖了。只好回到山洞前。梁太清见未追到,又生怨言。姜公钓终于忍无可忍,道:“你再罗唣,咱们铲平帮一拍两散,就此作别。”
梁太清倒也怕铲平帮扔下不管,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真机子道:“岳少侠当年在掌门人大会上解释误会,力退白袍老怪,吴越楼头血案业已证实为恶僧玉支所为,与岳少冲无干。至于与魔教妖人相往来,本是贫道的主意,身在魔道而心在正道。如今又救我等于阉贼之手,与咱五宗十三派恩同再造。”言下之意是五宗十三派与他的仇怨误会就此一笔勾销。
少冲见道长为自己说话,感激的向他点点头。
丁向南道:“少侠救命之恩丁某铭记于心,来日必报。眼下咱们武功尽失,难以与东厂锦衣卫周旋,但说咱们非得依仗你铲平帮,那可说错了。”
姜公钓哈哈一笑,道:“就凭丁大侠这句话,我家大王岂会袖手不管?”少冲点头道:“不错。魏忠贤擅权乱政,怕五宗十三派与他作对,故先下手。我铲平帮也为朝廷所不容,说起来咱们身处同一条船,理应和衷共济才是。”石康道:“兄弟说的极好,叫化儿我也是魏忠贤的仇人。”
少冲道:“趁敌人大举未到,当设法为诸位恢复内功。”真机子道:“这‘无花无果粉’并无解药,中毒六个时辰后药性自去,内功自可恢复。”少冲道:“敌人即刻将至,怎可再等?”石康道:“我有朱睛雪蟾,适才为兄弟驱过寒毒,这会儿又呱呱乱叫,必是嗅到了毒味,不妨一试。”真机子听说有此灵物,喜道:“如此甚好!”
石康道:“这里有个难处,诸位的毒散入五脏六腑,须一位内功高深的人从腋下开气孔导出,在下有伤在身,姜长老适才大费元气,亦恐难以为继。”少冲道:“我内功恢复了七八成,就由我来吧。”姜公钓忙道:“不可!大王身子尚未复元,还是由属下代劳吧。”少冲道:“不碍事。”当下让五位掌门到洞内盘膝坐好,向石康问明驱毒之法,为五大掌门一一疗治。
直忙了大半个时辰,累得少冲大汗淋漓,众掌门内功均有所恢复,只待日后加以调养,便可回复往日的功力。
这时忽听山下马蹄声杂沓,似有千军万马奔来。众人在高处俯瞰下去,见山脚无数个黑点移动,足有上万人马。旗幡队队,戈戟森森,各按方位列成阵势,倒也威严齐整。梁太清道:“贫道所言不差,东厂大军来得如此之快,必是那小妮子报的信。”
少冲见己方只三十来人,敌众我寡,不知如何是好,便向姜公钓问计。姜公钓眺望了一会儿地势,道:“大王请看,东南面兵马不多,又有密林,咱们以己锋锐,攻敌薄弱,未始不能杀开一条血路。”少冲点头称是,命帮中喽罗道:“我帮兄弟听着,须与五宗十三派、丐帮戮力同心,不得再生嫌隙。”群雄听了此言,轰然叫好,不由得血脉贲张,胸生豪气,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鲁恩道:“大王是说给乐子听的,乐子焉有不从?不怕死的,都跟乐子来!”绰斧在手,当先朝山下冲去。
群雄大喝一声,也都跟在后面。不久便与锦衣卫的马队迎上,缇骑好似潮涌,刀枪胜雪,攒聚过来,围住厮杀。姜公钓如捣海的苍龙,鲁恩似下山的猛虎,五大掌门虽不擅群殴,但都身负惊人的艺业,各逞本领,当者立仆。群雄冲开一道缺口,向东南面林深处退走。
渐渐摆脱了禁军、锦衣卫,再看己方只折了两名铲平帮兄弟,正自庆幸,忽然近处高坡上现出一彪人马,旗帜掩映着一个头戴幞头,身着锦衣披风的官儿,胯下骑的是玉面龙足驹,俨然便是魏忠贤。另一个锦衣哨长骑马出列,扬鞭遥指道:“督公神机妙算,布下天罗地网,看尔等还向何处逃去?”号角声起,四面八方都有人声呐喊,群雄竞相惊走,但周围各个方向都伏有弓弩手,走到一箭之地便有漫天的羽箭射来。群雄连突几次,均被逼退回圈中,只好躲在低洼处商议对策。
少冲见那锦衣哨长纵横驰骋,颇显自得,心想擒贼先擒王,斗不过魏忠贤,挟持此人也是好的,当下纵起身子,几个起落已上了高坡,身前立时刀枪并举,攒刺而至。少冲一个筋斗翻到那锦衣哨长马腹之下,腰带飞出,把他卷下马来。那马失惊奔走,少冲却夹于马腹之下,拖着那役长在雪里滑行。役长嘴中大叫:“干爹救命!”少冲到了一箭之外,挟着他叫道:“阉贼,我抓住了你干儿子,你若罢兵,我便放了他。”魏忠贤冷笑道:“不中用的东西,咱要来作甚?你杀了他,咱求之不得呢。”
魏忠贤话音刚落,近旁一个雪堆中暴射出一人,拳头大的雪团四散飞射,周围马走人惊。那人竟从枪林刀山间穿过,手中一柄钢刀直向魏忠贤砍落,刀映雪光,耀人二目。魏忠贤道一声:“来得好!”从马背上飞身而起。那红衣蒙面人脚尖在马背上一点,人也纵上高空,刀挟风雷之势,刀锋始终不离魏忠贤咽喉一寸。两人落地时,蒙面人又是连砍三刀,袭卷魏忠贤全身,但都擦身而过。一个攻得迅猛绝伦,一个避得巧妙无方。两人越转越快,如两个飞轮相似,激起片片雪花四散飞溅。
斗到分际,魏忠贤除下披风顺势将刀卷住回扯,蒙面人拿捏不住,身子前倾。魏忠贤一拳打出,正中他前胸。蒙面人弃了刀,身形一晃,夺了一匹马,抢到少冲近处,低声叫道:“少侠快走!”
少冲正想问他是谁,忽见东、西两边各杀入一队人来,锦衣卫阵脚大乱。真机子向少冲道:“咱们分成两队突围,日后武当聚首,再申谢谊。”当下叫众掌门向东边突围,群雄纷纷抢马而奔。少冲也命铲平帮从西边逃走,如若分散,便在高碑店的燕云客栈相会。
众帮众趁乱抢马冲出重围。少冲见冲杀而来的几人凶猛异常,打得锦衣卫纷纷溃退,再一细看却是“独臂天王”陆鸿渐、“货担翁”叔孙纥、“死不了”空空儿等几位白莲教散人,迎头碰上刀梦飞,喜道:“刀大哥,原来是你们!”刀梦飞道:“教主听说少冲兄弟困在此处,便命我等来救。”少冲道:“灵儿没事了!她在哪里?”刀梦飞道:“教主就在前面相候。”
少冲得知灵儿无恙,大为宽慰。两人且战且走,说话间陆鸿渐跟了上来,拍了一下少冲的肩头道:“好兄弟,咱们又见面了。”少冲道:“陆前辈,你们如何逃出监牢的?”陆鸿渐听了这“逃”字,心头不喜,口上道:“教主吉人天相,自有诸神护佑。”刀梦飞道:“莲花峰一战,教主和陆护法失陷被擒,众散人也失散了。后来还是看见死不了的暗号才在涿州会齐,为营救教主和陆护法,犯险入京,但打探了一两月,也没有教主和陆护法的下落,两天前遇到黄眉毛,他也是一点眉目也没有,还说少冲兄弟也在查探救人。就在昨夜三更时分,有人箭书报信,让咱们到西山领人,起初疑为朝廷的诡计,没想到真的救出了教主和护法。”陆鸿渐道:“陆某被押进天牢,确也吃了不少苦头,忽一日牢头竟携来好酒好菜,款待有如贵宾,除了不能出牢,倒也好吃好住。就在昨夜四更时分,牢头押着一个死犯进牢,给陆某解了枷锁,换了衣衫,连夜用轿送出京城,到城外又见着了教主,才知有贵人为咱们打通关节,使这偷梁换柱之计,但他们坚口不说出那位贵人是谁。”
红衣人抢了一匹马,向少冲道:“有位贵人命贫僧来救你,他还想见你,跟贫僧来。”少冲寻思:“也不知那位贵人是谁,既蒙相救,也该当面言谢。”便向陆鸿渐及众散人道:“诸位先行,我走了。”说罢跃上马背。红衣僧一揽缰绳,那马长嘶一声,冲开重围,溅起飞雪,如飞而去。刀梦飞叫道:“唉,教主等着见你呢……”
少冲心想:“灵儿没事就好,这会儿见不见已不要紧。”便不理会。后面三骑锦衣卫追赶上来。到了一个三岔路口,两人跳下马,红衣僧一鞭打在马臀上,那马撒开四蹄,向左边的一条道狂奔而去。红衣僧拉着少冲的手藏进路边的牌坊下。不多久三骑追至,当中一人指着地上的马蹄印道:“向左边逃了,追!”
两人听三骑的马蹄声去远,再等了一会儿,不见后面再有缇骑追来,才从牌坊后出来,投右边的大道而行。
正值寒冬时节,大雪纷飞,街上行人稀少。红衣人带着少冲穿胡同,过小巷,走到一座拱桥下,从涵洞中取出一个油布包和一个走方郎中的药箱。打开油布包,让少冲换上里面的衣衫,贴了一撮胡须,扮成一个走方郎中的的模样。他自己也换了一件黄色喇嘛袍,这时面罩已去,少冲见他骨格雄奇,猿肩鸢背,不似中原人氏。二人进了一家酒馆,拣一暖阁坐下。黄衣喇嘛点了一盘蚕豆、半斤豆腐干,温了三角素酒。待酒保去远了,低声道:“贫僧法号萨迦坚错,因贵人怕事体泄露,因而乔装。待会儿见了贵人,有外人在时,无论贵人说什么你都点头称是。”
少冲道:“为何如此行事?大师若不明言,请恕晚辈不能从命。”便欲起身。萨迦坚错道:“少侠稍安毋躁。此处说话之所,难以详告。但贫僧敢以人头担保,这位贵人是要少侠做造福当代,功在千秋的大好事。”少冲见他言辞恳切,不似说假,心想:“不知他说那位贵人是否便是救灵儿的那位贵人,去看看也无妨。”便道:“你家主人是谁?”萨迦坚错道:“少侠不必多问,见后自知。”
二人食毕,穿街过巷,进了一所宅院。这宅院甚是阔绰,却少见人影,偶有几个下人走动。远远瞧见廊下立着三人,正相携密语,一人便是那日险遭行刺的信王爷,一人正是朱华凤,此时作仕女打扮,广袖峨髻,气度雍容,另一人是个宫装妇人,穿戴华贵,可见地位也非同寻常,但眉间蕴着愁苦之色。少冲心想:“原来贵人便是信王,但他又如何知道我要救灵儿?”见萨迦坚错肃然垂手立于一旁,便也听着。只听信王道:“儿昨夜做了一梦,梦中儿独行至东宫后,忽遇一井,汲得一五色金鱼,又见金龙蟠于殿柱,伸爪来抓儿,儿陡然惊醒,不知是吉是凶,现今仍是心神不定。”那贵妇微笑道:“我儿不必害怕,龙飞九天,此乃异日吉兆,但不要泄漏为是。”语至此,忽呜咽道:“可惜娘不得相见了。”朱华凤道:“娘娘不必苦恼,吉人自有天相,咱们尽人事听天命罢了。”信王道:“儿每日晨起祷天,祈上天感念儿这份孝心,让阿娘康复。”安慰了一回,扶庄妃娘娘进屋休息。朱华凤也陪着进了内屋。
信王再出来时,萨迦坚错上前道:“恭喜王爷,贫僧在陈家桥遇着一个走方郎中,说有祖传密方可医王爷顽疾,故此召来。”信王“嗯”了一声,问少冲道:“真有如此奇药?”少冲不知他二人弄甚玄虚,还是点头称是。信王脸上顿显愁苦之色,道:“本王此病由来已久,皇兄曾召太医疹视,俱言面唇赤紫,乃三焦升火所致,但诸般汤药下去,仍是无治。近来又得一症,腹内时感剧痛,便中有血,病象日危。本王自料难久于人世,江湖偏方也权且一试,治岔了也不怪你。”说着话将少冲迎入客厅待茶。信王又道:“以大夫之意,本王此疾莫非便是痔疮?”
少冲不会医术,哪能诊出,但还是称是。信王喜道:“阁下不用诊脉,仅凭望、闻便能诊出,真乃神医也。请内室叙话。”又对萨迦坚错道:“诊时要看大小便,甚是污秽,你守在门外,不许外人擅入。”萨迦坚错合掌称是。
少冲随信王进了他的内寝,只见室内陈设陋旧,哪似一个王爷的内寝?恐怕连个寻常的县吏也不如。信王一进内寝,脸上愁苦之色顿无,英气焕发,道:“上次多亏壮士相救,请受小王一拜。”说罢向少冲躬身一揖。少冲急忙让开,道:“王爷言重了,路见危难拔刀相助,此乃武林中人份所当为之事。在下两位朋友得救,还得多谢王爷才是。”
信王道:“若不是姑姑言及,小王还不知你有两位朋友为阉贼所害,身陷囹圄。举手之劳,何足言谢?”少冲才知朱华凤是信王的姑娘,心想:“她向信王求情救人,这一回算是信守了诺言。”
信王道:“小王早就打听过了,少侠是前户部侍郎朱丹臣的徒弟,武林中近来一后起之秀,你师父的金钤黄绫袋可还在么?”金钤黄绫袋少冲一直带在身边,见物如见师父,当下拿出给信王看了。信王又道:“你那日救小王、护义仆的一言一行小王都看在眼里,知你任侠尚义、嫉恶如仇,乃可堪大用之材,特召你来为小王做事。”少冲道:“小民不擅为官之道,亦不愿受拘束,只怕做不来,有负王爷厚望。”信王道:“你不必急着推辞,小王问你,倘若有人想扳倒魏忠贤,铲除阉党,你可否愿意助他一臂之力?”少冲心中狐疑,不知他是否在试探自己,说道:“那人可是王爷您?”
信王道:“正是小王!”少冲仍未深信,又道:“那日在积水潭,王爷……?”信王切齿道:“小王素嫉魏忠贤乱政,有志铲除阉党,无奈皇兄甘受他的摆布,六部九卿又多是他的亲信,连小王身边也有他的耳目,一举一动皆受他监视。今年十月,督师孙承宗巡至蓟、昌,报请以十一月十四日入朝贺万寿节,并面奏机宜,本想拥兵以‘清君侧’除掉魏忠贤。没想到这阉贼见机得早,绕御床而哭,皇兄心软,便令孙承宗不可擅离职守。就连身为帝师,功高权重的孙阁老,也莫之奈何。小王孤掌难鸣,只好装病卖傻,韬光养晦,以去其戒心,缓作计较。那日喝斥二仆,褒赞魏阉,都是做给阉党看的。”
少冲见信王语出赤诚,不似作伪,心下也甚感佩服,便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忍常人所不能忍之辱,吃常人所不能吃之苦,成常人所不能之事。王爷吃苦了!”信王点头道:“皇天不负有心人,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终灭吴。总有一日,小王要将今日之辱十倍加之于魏忠贤。”说到最后一句,信王眼中射出怨毒的目光。
其实少冲也在后悔救魏忠贤一命,让他活着反而害死更多的人,听闻某某忠臣良将死于阉党之手时不免心生内疚,恨不得手刃奸贼,为天下除害;但师父铁拐老在世时不止一次告诫自己:人在江湖理当行侠仗义,但朝廷里的党争勾斗绝不可参与。故此时信王相邀臂助,他又有所犹豫。
信王看了出来,道:“尊师当年灰心仕途,寄身江湖,其飘然一身两袖清风的风范固然令人起敬,但奸人当道,朝纲紊乱,乾坤颠倒,任何人都难独善其身。君不见:到处冤狱迭兴,皆因阉党弄权,人皆攀附。你身为侠士除暴安良,纵是不休不眠,终其一生也无法除尽坏人,唯有从朝堂上肃清奸佞,使政治清明,恶人才无为恶之机。更何况,害你师父的仇人如今也混入深宫之中,借魏阉之手流毒天下……”
少冲闻言惊异道:“害家师的仇人?”
信王道:“少侠当有所耳闻,这些年宫内不大清静,先是‘挺击案’,后有‘移宫案’、‘红丸案’。百官讳莫如深,但都心知肚明,此乃郑贵妃与其弟郑国泰幕后所为,其意图乃为福王夺嫡争位。本王曾命人暗访,得以知晓内中详情。先帝为太子时,郑贵妃暗遣刺客行刺东宫,先帝幸免于难,而保护他的人正是当时在东宫当差的值事太监魏进忠,便是如今的魏忠贤。郑贵妃一计不成,又在先帝随身器物中下毒,诲以歌舞淫佚,先帝本来康健的身子弄得孱弱不堪,以至登基才一月便卧床不起,终因一粒红丸而崩逝。皇兄临朝后郑贵妃失势,已无力回天,仍然图谋加害皇兄。那魏忠贤似乎早有所料,向皇兄引荐了一位世外高人,阻止了郑贵妃多次暗算,以方术反让她就此长病不起,再也不敢为非作歹了。皇兄对这位高人的神仙方术甚是佩服,对魏忠贤也愈加信任,现如今更是言听计从,皇兄常服用那高人的仙水,但时常精神萎靡,我怀疑他们在水中动了手脚,好让皇兄受其摆布。此人在江湖上已是声名狼藉,却改头换面混入皇宫,如今皇兄对他深为倚重,连本王见了也要敬他三分。”
少冲听到这里,忽然想到何太虚向恶人谷辛达罗习得蛊术,可以害人于无形,当下道:“王爷所谓的世外高人,难道便是昆仑派原掌门何太虚?”
信王道:“正是。”
少冲道:“在下一直寻访这厮不着,没想到他藏身大内,正好杀了他为家师报仇,亦为天下除害。”
信王摆手道:“不可!此人狡兔三窟,行踪不定,况且大内高手如云,你就算杀得了他,很难全身而退;能在宫外动手最好。不过让他落个烈士之名,岂不便宜了他?”
少冲一想也是,便问道:“王爷要在下怎么做?”
信王道:“你如今报的仇是私仇,行的侠只是铲强扶弱,除暴安良,可谓之小侠。侠之大者,不计私怨,以天下共仇为仇,外御强侮,内安百姓,为国为民,方为大侠。小王也不要你随时听从差遣,只待万事酬醪,时机一到,自会请你干一场大事业。他日魏阉倒台,何太虚自然无处遁形。”少冲听他一席话,深为敬服,没想到眼前的王爷年幼体弱,城府如此之深,见识也是如此之高!
又听信王道:“阉党近日列出一个名单,叫什么《点将录》,其实是与阉党不合的忠良,统列入东林党,共一百单八人,每人名下,系以宋时梁山泊群盗诸绰号。欲罗织罪名,将他们赶尽杀绝,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少侠行走江湖,能伸以援手、救之一二也是好的。”说着将那份名单让少冲看了,有左光斗、杨涟、周顺昌等高官在列,少冲默记在心。信王又拿出一件汗衫,让少冲穿上,道:“这件汗衫内缝了十两黄金,算是小王的见面礼。嘿,古人筑黄金台招贤纳士,为酬知己一掷千金,相形之下小王不免寒酸了些,不过小王有此诚意,他日功成后莫说千金之赏,便是封侯晋王也无不可。”
少冲双手接过,不禁有一丝颤抖,心想信爷如非特别信任,不会将如此要紧之事交托自己,有些莫名的激动,惶恐道:“为天下苍生尽绵薄之力,乃我等分所当为之事。不敢有此奢望。”信王笑道:“倘能扳倒魏阉,此乃你应得之报酬。好了,你也该走了。”临行时又郑重相告道:“你我之事,千万不可让他人知晓。若有人来找你,他说‘人言一十一’,指的便是小王,你须问他‘日月光照’,他若答‘委鬼难存’,便是自己人。这暗语你记住了!”
信王送少冲到门口,萨迦坚错躬身合十,神态异样。少冲刚出厅门,忽听信王惊叫道:“大师,你干什么?”回头看时,只见萨迦坚错右手紧握匕首,插在自己胸口上,鲜血流了一地,眼看是不活了,嘴里言道:“贫僧已为阉贼识出,本可以……战死一报王爷知遇之恩,但如此便无人带壮士带府,贫僧有负王爷重托,此时不死何为?……”又叫信王附耳过去,低声说了几句,头一偏,就此升遐西天。
信王紧咬嘴唇,将匕首抽出,看着上面滴落的鲜血,说道:“大师,你好好的去,小王来日再为你做一场盛大的法事。”
便在此时,只听嚷声大作,王府闯进两名东厂校尉。少冲还道是来缉拿自己,忙闪到女墙之后。校尉直奔入大厅,向信王见礼毕,道:“皇上口谕,着我等来贵府捉拿行刺厂臣的刺客。”信王道:“二位来得正好,刺客已被小王杀了。”两名校尉遂架起萨迦坚错的尸体去了。
少冲从王府后门出来,心绪久久难以平静。昔日追随铁拐老行侠江湖时,曾听师父说过两个士为知己者用的故事。一是信陵君窃符救赵,二是荆轲刺秦王:战国时天下大体由七国分治,是为‘战国七雄’,其中以秦国最为强盛,阴谋吞并六国,一统天下。魏国信陵君礼贤下士,食客三千,听说守夷门的门监侯嬴修身洁行数十年,是一位隐于闹市的隐者,便置酒亲自驾车相迎,连侯嬴的市屠朋友朱亥也得他礼遇。及秦国攻赵都邯郸,魏将晋鄙率兵十万救赵,魏王畏惧强秦,令其坐壁观望。信陵君急人之困,万般无奈之下自率车骑赴援。路过夷门,向侯生辞行。侯生笑他以肉投馁虎,无济无事,并献上一计:让魏王的宠妃如姬窃来虎符,假魏王之令夺晋鄙十万大军,又荐朱亥相随。信陵君如计而行,得符后单车至晋营,晋鄙疑而不受,朱亥挥出袖中四十斤铁椎击杀之,遂得将军击秦,为赵国解了围。而侯生自谓年迈不能相从,于信陵君将军之日便即自刎。
燕太子丹为国家计,阴谋刺杀秦王嬴政,遂筑黄金台招天下贤士。从秦国叛逃至燕的樊於期自献人头,又得志士荆轲。太子丹在易水上设饯送行,高渐离击筑,荆轲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遂飞车入秦庭,以樊於期人头及燕城地图进献,以图接近秦王,图穷匕见,震惊雄主。但因屡击不中,功败垂成,死于秦庭之上。这几人都是燕赵豪杰,侠义之风流传千古。
他之前虽痛恨魏阉,却不知如何为民除害,一人之力毕竟弱小,如今有信王作主,铲除阉党便有七八分的把握,只觉豪气干云,身上有使不完的劲,真想一下子就能扳倒魏阉,功成圆满,报答信王知遇之恩。但想阉党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信王之事不能急在一时,眼下第一要务当是找到美黛子,再到燕云客栈与帮中众兄弟会合。
念及美黛子,才想起上一次见她已是月前的事,也不知她是否安好,心中牵挂,三步并作两步赶向寓所。将近寓所,远远瞧见窗前挂着一个扫帚,屋中也未点灯,心里一紧:“不好,出事了!”他曾与美黛子商议好,若美黛子遭遇不测,便在窗外挂一扫帚示警,以免少冲回来时落入敌人陷阱。
少冲自知屋中有伏,但就此去了,却到何处去找黛妹?也说不定黛妹便在敌人手中。当下潜到店伙儿房中,偷了一套衣衫换上,再打了一个包裹,提着来到所居的屋前,敲了两下,不见有人应门,便捏着鼻子叫道:“客官,有人叫小的送来一个包裹。”仍无人回应。门虚掩着,他轻手推开,屋里黑洞洞的,隐隐听见两个粗重的呼吸声。便在此时后面有人攻来,少冲侧身屈肘顶他胸口,那人闷哼一声翻滚倒地。又听金刃破空之声,黑暗中听声辨位,将身一矮,一个倒踢,后面那人穿破板壁,邻室的灯光照进来,瞧见一黑衣蒙面人拿刀架着美黛子,叽哩呱啦的说了几句东洋话,不用猜也知是樱花神社的人。
少冲怕他伤了黛妹,忙举手道:“你放了她,我投降便是。”那黑衣人道:“你的良心大大的不好,我要你的撕拉撕拉的。”少冲知这“撕拉”便是杀死之意,一时手足无措,只得学着他的口气道:“我的良心大大的不好,她的良心大大的好,我的撕拉撕拉的,她的撕拉撕拉的不要。”他连比带划,生怕那东洋人听不懂。
那黑衣人又说了两句东洋话,少冲没有听懂,问道:“你的说什么的干活?”那黑衣人便打手势,意即让少冲自缚双手。少冲假装未能会意,说道:“我的不明白。”黑衣人扔来一条绳子,又打了一回手势。少冲正要引他分心,当下手一扬,一枚铜钱飞出,“当”的一声将他手中的刀震落,随即飞身而上,一掌向他头顶拍落。
黑衣人弃了美黛子,落荒而逃。少冲也不追他,伸手去扶美黛子,猛觉寒气逼来,两指间夹住袭来的匕首,同时一掌推在她肩头。他只使了三成掌力,已将她推到角落里,呻吟不已。原来她不是美黛子,而是她的剑婢荷珠。因她穿着美黛子的衣服,适才又低头侧脸,少冲先入为主,误以为便是黛妹。
少冲认出荷珠,惊道:“是荷珠姐姐,你没事么?”点亮灯烛,又问她道:“你小姐呢?”伸手欲扶。荷珠挣扎着自行站起,道:“都是被你害的,劝你死了这份心,别再打扰我家小姐了。”少冲见她蹒跚着便欲离去,忙跟上前问道:“还请姐姐告知她的下落。”言才毕,却见荷珠猛向门框上撞去,他忙伸手一带,荷珠打个转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道:“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说的。”
少冲不敢过分相逼,说道:“我不会杀你,你走吧。”荷珠半信半疑,还是扶墙离去。少冲再看那两个偷袭的倭人也去得无影无踪了,床头还有黛妹的衣物手饰,拿在手中,虽知她不会有性命危险,但必会吃不少苦头,这一别又不知何时再见,也许就此不再见了。正自心绪烦乱,忽听有脚步声响,听出是名女子向这边而来,心中一喜,尚未呼出声,忽然感觉不是黛妹的脚步声,便在此时,那女子走到了门前,见是黛妹的另一名剑婢濯清,叫道:“濯清姐姐!”
濯清探头四处看了看,走进来低声道:“小姐叫我捎话给你,你不必去找她,她一有机会自会来找你。此地不宜久留,你快走吧,我也要走了。”说完这话,便急匆匆出屋而去。
少冲自知黛妹被樱花神社带走,当无性命之危,一时也难相救,而姜、鲁二位堂主正在燕云客栈等着自己这个大王,眼下当务之急是与他们会合,便将黛妹之事放到一旁,连夜奔高碑店而来。
【按】:东林党
明神宗因宠幸郑贵妃,欲立其子常洵为储,但废长立幼,恐廷臣阻挠,一直犹豫未决。直到皇长子朱常洛年已弱冠,还未立储。由此生出许多事端,“争国本”、“妖书案”、“梃击案”、党争皆与此有关。时任文选司郎中的顾宪成主张立皇长子为储,触怒神宗而被去职归里。如主事高攀龙、学士邹元标、侍郎赵南星、御史孙丕扬等也纷纷辞职,不待批竟自挂冠而去。顾宪成虽处江湖,心犹在庙堂,曾写下一幅有名的对联以明心迹:“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顾、高皆无锡人,学术本习王阳明一派,狂放不羁,逐渐自成为一派,把无锡的杨时书院改为东林书院,开堂讲学,顾宪成主其事,一时朝野上下不少士人呼应,号为东林党。朝廷六部九卿,半是东林党中人。他们的主旨是针砭时弊,攻讦郑贵妃,保护皇长子。
首辅沈一贯见东林党厉害,多半是顾宪成、高攀龙的一类人物,自己势孤,未免岌岌自危,于是密令御史杨隽杨一清孙、翰林汤宾怡也建树起一个儒党来,一时科道中人也有许多归附沈一贯的,时人号为浙党。
自古党同伐异,两党交相攻讦,势成水火。东林党中虽以正人为多,但人多而滥,难免参差不齐,到天启年间出了个汪文言,党附东林,计破他党,桐城人阮大铖与左光斗同里,因与魏大中有隙,劾奏汪文言与左、魏二人朋比为奸。魏忠贤正要排挤忠良,借此狱连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等二十余人,毁东林书院,越一年,又逮高攀龙、周顺昌、黄尊素等正人,东林党逐渐消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