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碑店正处南北要冲,南来北往的行商如过江之鲫。少冲寻到燕云客栈来,见楼下摆了二三十桌,却大都空着,坐了稀稀落落十来个客人,一瞥眼见有人向自己招手,细看正是姜公钓,只是改了装扮:罗帕罩头,身穿茧绸黄袍,俨然暴发的财主的模样。少冲上前坐下,才见鲁恩、吕汝才、樊鹏举等人都改了装扮,无怪乎没打听出来。吕汝才笑了笑,低声道:“外面风声甚紧,属下们怕大王阴沟里翻了船,派数位兄弟到前面接应,没想到大王也改了装扮,以故接应的人没来报信。”
少冲见少了几人,便问:“马林、丘、钱几位兄弟呢?”众人一听此问,便俱垂首不语。少冲已觉不祥,黯然道:“是我害的。”不觉落下泪来。姜公钓道:“公子何出此言?就是咱们都死了,也要保护公子周全。”他老成持重,言谈间将“大王”改作了“公子”。问及五大掌门有无出事,姜公钓道:“众人各奔一方,属下也不得而知,不过尚无他们被捕的消息,多半逃出了虎口。”
少冲点点头,便在此时,姜公钓见店门处来了几个武林人,忙向众人递眼色,众人便都不再说话,一边喝酒吃饭,一边偷望来人。进来的是四个带刀拿剑的人,其中一个老者左脚微跛,背挂一个铁葫芦,一双瞳子却精光湛然,另外两个汉子都长得魁实,一人提刀,另一人空手,还有一个少妇,腰挎宝剑。这四人一进店便拿眼光四扫,不时目光相对,似乎暗示什么。
四人刚一落座,又有七八位客人进店,其中一个精瘦汉子瞎了一眼,一个胖大和尚,余外相貌平平无奇,但都是一身横肉,看得出是练家子。店家见一下子来了许多客人,高兴得了不得,一面招呼,一面叫人上酒菜。酒菜上来,这伙人猜拳行令,推杯换盏,吃得好不闹热。
少冲对这伙人一个也不认得,见他们言语不属,又不时拿眼光瞧向店门外,似乎等着什么人到来,便道:“这伙人来路不正,有些蹊跷。”姜公钓低声道:“那独眼的姓潘,排行第九,人称潘九,那和尚叫邱远志,惯能泅水,两人都是太湖帮中厉害的角色。太湖帮向在江南一带活动,竟连袂出现有这京畿重地,多半是踩盘子,看来这只羊牯不小哩。”少冲少时跟随武太公剿水贼时学会不少江湖黑话,知羊牯即所劫的财物,踩盘子即设法探知财物底细,其护主手上有多硬。
说话间店外又来四人,俱头戴范阳笠,身穿沔阳衫,足踏皂靴,肩上担着挑子,用簸箕盖着。少冲见那枣木扁担被挑子压弯,显见挑中货物沉重,但四人脚印甚浅,看来其身手也自不凡。这四人把挑子放在门边,拣靠门的一个空桌坐下,要了菜,一言不发的吃饭。
姜公钓低声道:“这四人看上去似贩盐的,却有些古怪。”转头向鲁恩道:“三弟,少喝些酒,待会儿要做事了。”鲁恩道:“乐子知道了。”
忽然马蹄声响,自远而近,似有二三十骑向这边而来。那四个盐枭脸色一变,相视了一眼,又埋头吃饭。只听人喧马嘶,店外涌进来二三十名缇骑。时锦衣卫到处抓人,惹得鸡飞狗跳,怨声载道。这二三十名缇骑一出现,便有怕事的结账离开。店家虽暗暗叫苦,却不敢得罪,硬着头皮上前招呼道:“众位官爷,里面请!”
缇骑中一位少年军官身穿箭袖袍,长得剑眉星目,面如满月,丰神俊朗,背着双手直走进来,引得满座食客都瞧向他,不由得暗暗喝采:“好一个美少年!”少冲认得他是投身锦衣卫的武名扬,好在自己化了妆,没被他认出来。这班官人一进来,屋中便静得哑雀无声。武名扬道:“近来河朔一带出了伙假扮汉人的女真响马,劫去一批西洋贡品南下,众位有无见过?”那四个盐枭再也坐不住,起身到柜台会了钱钞,挑起挑子便欲离去。武名扬走上前道:“慢着!一个也不能走。”
一个盐枭道:“大人,小的们都以贩杂货为生,哪有胆子去劫贡品?大人笑话了。”武名扬道:“你挑子里是什么?”那盐枭道:“回禀大人,都是盐。”武名扬冷笑道:“是么?从来贩盐都是由南向北,你等反而由北向南,可见不是真的盐贩,是不是里面藏着什么啊?”
店中食客一听此言,如闹开了锅,潘九道:“原来漕帮早得了宝物,叫我等在此好等。”这时店外也聚了不少人看热闹。姜公钓道:“那背挂铁葫芦的老者是陇西红拳门的章云龙,旁边是他儿子章翠生、女儿章翠花、女婿范彬。红拳门也来凑热闹,看来这批宝物着实值钱。”
又听武名扬道:“你敢不敢揭去箕子,让我看看。”那盐枭道:“不何不可?”弯身揭去箕子,猛然抄起一把盐向武名扬洒来。武名扬向旁一闪,那四个盐枭趁机担起挑子飞也似的去了。武名扬挥手吆喝众锦衣卫上马追拿。潘九道:“咱们也追啊!”帮众各抄家伙,冲出门外。转眼间又有几桌人跟去,红拳门的四人也在内。只苦了店家,忙了半天,只收了四个盐枭的饭钱。
鲁恩心痒难搔,道:“这么大的买卖看着溜过,真叫乐子手痒得慌。”少冲笑道:“既如此,你们也去凑凑热闹。”鲁恩就等大王这句话,听了大喜,招呼众兄弟出发。姜公钓见他有些忘形,怕他有失,道:“三弟,这里不比在家,万事不可太张扬。咱太行山也不缺这几件宝物,恐多贪惹祸。”少冲道:“不如你们都去,得了宝物自回太行山,不必管我。”姜公钓知这位大王武功奇高,用不着护从,也不喜别人跟着,便拱手道别,道:“公子万事小心。”
少冲目送众兄弟离去,心中想着黛妹,不知如何觅她下落,黯然神伤。却在此时,听店伙计连声惊叫道:“不得了,不得了,这位姑娘八成是活不成了。”抬眼看时,见店伙计去扶雪地上一个女子,那女子隐约便是美黛子的模样。又喜又惊,飞步出来一看,不是她是谁?急忙抱起她身子,只见她双眼紧闭,嘴唇乌紫,一摸手心尚温,心下略安。抱进店来,向店家要了间房,抱到床上,棉被盖好。又赏给店伙计一两银子。店伙计得了这许多酬劳,自是格外卖力,床下生起炭火,熬了一大碗生姜水来。
少冲运功为美黛子舒通经脉,美黛子这才悠悠醒来。少冲垫高枕头,喂了两口生姜水,见她忽然掉下泪来,好言慰道:“都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美黛子道:“藤原叫人在你沽的酒中下了毒,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少冲道:“别哭啦,我不是好好的站在这里么?”美黛子道:“藤原把我带走,要我回日本,我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虽不敢过分相逼,却让人看着,说我何时回心转意了便放了我。后来雨萍趁他外出时看管不严,才救我出来。我连夜潜逃,也不知道去哪里找你,只想走得越远越好,后来便不知怎么就昏倒了……少冲君,我们还能在此相见,你说是不是我们缘份未尽?”
少冲瞧着她憔悴的面容,瘦削的身子,甚感心痛,道:“你好好息着,我去请个大夫给你瞧瞧。”美黛子一笑,道:“你不就是一个大夫么?我不想让那些臭男人看到我的身子,反正我是你的人了,你还怕什么?”少冲听到“我是你的人了”一句,心里倍感甜蜜。又想美黛子如今为官府及神社不容,许多人想找到她,看大夫难免泄露行迹,便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这个大夫也得用药啊。”
他向当地医馆大夫佯称妻子劳累病倒,买了些调养的药,为美黛子煎服,又买了一套衣衫给她换上。到了晚上少冲再来探视,美黛子的脸色红润了些,只是精神不大好,恹恹思睡。两人只闲聊了几句,她便沉沉睡去。少冲刚出房,忽有人来访。少冲并不认得,问道:“阁下高姓大名?何事赐教?”那人见四周无人后,才道:“我是奉人言一十一所差,有封书子交给你。”少冲心道:“原来是信王的信使。”便道:“日月光照。”那人立即应道:“委鬼难存。”把书子放在桌上,拜辞而去。
少冲到灯下刮去火漆,取出信瓤,见其上略云:“近获一满洲间谍,得知金主派人携西洋奇珍赴江南开赛宝大会,结纳各路反王,不利于我大明。尔即赴姑苏,便宜行事,坏其阴谋,夺还奇珍。东林党人大都人在江南,此行也可顺便援救之。”后面又附有一行字:“人言一十一。看后立毁!”当下就烛上烧去。心中暗想:“今日那四名盐枭从女真人手中夺去西洋奇珍,信中又言有人携西洋奇珍赴姑苏献宝,这两件事有无关联?信中并未言明赛宝大会何时何地召开,这却难办了。”又想玄女赤玉箫号称天下第一至宝,说不定也能在大会上出现。
如此几日,美黛子在客栈中养病,少冲陪她说话,觉得她似有很重的心事,总是怏怏不乐。一人时,常哼唱着:“飘游旅次病中人,频梦徘徊荒野林。大竹林里明月光,忽闻杜鹃声感伤。”少冲在门外听到,隐约听出其中况味,心中很是难受。对她道:“黛妹,你听过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么?文君丧夫后孀居,与相如琴意相通,因其父卓王孙嫌弃相如家徒四壁,不许这门婚事,两人逃走,后来尽卖其车骑后,买了一间酒舍沽酒。文君当垆,相如也与杂役涤器于市中,过那清苦的日子。”美黛子道:“但假若如梁山伯与祝英台那般呢?一个被逼死了,阴阳两隔,怎能厮守?”少冲道:“梁祝化蝶,双宿双栖,比翼双飞,岂不更好?”美黛子道:“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中,其实拆散他二人姻缘的不是法海,正是许仙自己,我害怕,我害怕你……”少冲摇摇头道:“我不会是许仙。”美黛子心里好受了些,展颜笑了笑,握着少冲的手轻声吟道:“此身如朝露,惟惜与君缘。相逢如可换,不辞赴黄泉。”
又一日,美黛子哼着:“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说道:“少冲君,你知道么?这首和歌是先祖父太阁大人临死前所作。先祖父出身卑微,后来追随织田信长东征西讨,本能寺之变信长为其部下所弑,先祖父领兵将各路诸侯逐一剪灭,一统日本,天皇赐他以朝臣中的最高位关白和朝臣之姓‘丰臣’,成为布衣宰相,位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于是踌躇满志,在京都建筑了一所豪华大邸,名为聚乐第,建成时盛宴连开五日五夜,聚乐第内居室数百间,其内器物皆饰有金银,有酒宴、夜游的乐宴、和歌的应酬、伶人的舞乐等等,极尽声色之美,有如人间天堂。”美黛子说到这里,抬眼望着远处,似在追思那段无忧无虑、浮华奢逸的时光。好一会儿才叹口气道:“哎,人终有一死,即便如先祖父那般的大英雄也不例外,十年的安乐后还是病倒了。‘朝露消逝如我身,世事已成梦中梦’,先祖父咏毕这首歌,倦怠的闭上了双眼。谁也不知道他临终时脑子里在想什么,也许在感叹功成名就之后,在大阪城所度过的繁华愉悦的日子有如梦中之梦,而死亡惊醒了身外之身,也许在担心德川家康会打倒丰臣家……就在两年后,辅佐秀赖样的五大老之首的德川家康叛变,真的灭了我丰臣家。哎,人生无常,富贵转眼云烟,城阙俱壤,英雄安在?”美黛子说罢,不觉潸然泪下。
少冲怕她效法吟公主自杀明志,步其后尘,道:“我这几日在想如何破解东洋忍术和剑术,待我想到了,咱们便不必怕了。”美黛子道:“其实忍者滥觞于中国战国时的刺客,如专诸、要离、荆轲之辈,其术根源于姜子牙《六韬》,自孙子兵法演化而来,传入日本之后再加上修练道和山中伏击术,始成。忍者能忍受一切,不惜一切,故谓之忍者。他们要杀你,那真是防不甚防。”当下美黛子将忍术中的伏击、隐身、投毒、乔装之法详细与少冲说了。
说及东洋剑术,其流派虽多,大都固守招势,每一招略有不同又是一个流派。她演练其中主流派别的招势,如何攻防都一一告诉少冲。但事关樱花神社却绝口不提。最后道:“樱花神社是家父一手创建,我虽脱离神社,但还是家父的女儿,涉及神社的隐密请恕我无法奉告。”
少冲道:“我明白,但樱花神社在我国内兴风作浪,不予以铲除,不但你我无安身之日,就是中国的百姓也要深受其害。”美黛子螓首侧转,眼光不敢与少冲相对,半晌才道:“我还小时,家父便请老师教授我中华的礼仪、文化,在我将来中国之前,家父还请来自琉球的武师授我中国武艺,家父曾说:‘先祖先的志愿,就是平定九州、吞并朝鲜、征服大明、进而挥军印度、安南,一统天下。平定九州已成现实,吞并朝鲜却遭万历之败,先祖父痛定思痛,只有先拿下中国,诸藩自是囊中之物。中国自古以来都比日本强大,吸其精粹为我所用,奋发图强,日本总有一日强过中国。’后来家父与我定了一门亲事,我不依允,家父便要我来中国做一件大事,做成了就可退婚。我本来极向往中国的,也没想就答应了。到中国才知,原来家父要我做的事便是借白莲教引起中国大乱,我不想做,可是我已无退路,后来遇着你,更让我左右为难,进退维谷……如今一切皆成过去,就不必说了。来日见着家父,我当劝他化剑为犁,与中国修睦。”
少冲见她说到最后一句时眼光闪烁,也知白莲教事败,她违背了约定,她父亲岂能轻易饶过她?她口上说“来日见着家父”实则害怕见着他,当下道:“如此也好。眼下先养好你的病,别的事以后再说吧。”
美黛子拿出一本曲谱,道:“这是家传的曲谱,听说远祖做过遣唐使,从唐朝宫廷乐师那里抄来。”少冲接过翻看,喜道:“《广陵散》、《霓裳羽衣曲》、《玄女吟》、《凤来仪》这些曲子早已失传,想不到你这本抄录中存有。传说秦女弄玉奏《玄女吟》,萧史演《凤来仪》,引龙凤和鸣,双双乘龙跨凤而去,做了神仙眷侣。”
美黛子听到这里,病颜为之一展,秀眉轩起道:“是么?这个结局我倒很喜欢。不如你去买来乐器,咱们吹奏几曲,也效那凤凰于飞之乐。”少冲怕她病体违和,但又不忍拂她意,何况见此妙曲也甚是心痒,当下称妙,吩咐店家代买笙箫各一,不久即送到房来。
这本曲谱以唐代燕乐半字谱书写,而非当时通行之工尺谱,两人一番切磋琢磨,将其转译过来,先把曲调默记于心,再调音定调,磨合数遍。
到了夜里月白风清之时,焚上檀香,美黛子取出芦笙,对着满天星斗,照着谱子吹奏起来。万籁俱寂,那曲调轻柔幽婉好似一缕轻烟飘向天边,在天际回荡。少冲的箫声跟着响起,正与笙声相和,宫商相协,喤喤盈耳。
两人本是音律高手,又兼心意相契,所奏之乐妙比天籁,如灵峰横生天际,烟雾飘渺,又如泉水丁东,涌珠溅玉,声振梁尘,令群鱼争听,万马仰秣。
但《凤来仪》似乎漏掉尾声一段,戛然而止,甚为突兀,两人本想为其续上,但想破了脑袋,试了多个调子,都与原曲殊不相合,只得作罢。
美黛子有乐声调理,病也好得快了。到第八日上,美黛子精神大好,病起梳妆,少冲为她描眉簪花。美黛子顾影自怜,忽然问道:“少冲君,你说我美不美?”少冲答口道:“美啊。”美黛子又问:“昙花美不美?”少冲讶然道:“我没见过,听说昙花开放只在刹那之间,在花开花谢的那一刹那最美。”心中奇怪她为何突然提到昙花。
美黛子道:“倘若昙花永不凋谢,世人还会不会觉得它美?”少冲道:“你小脑袋里在想些什么?世上哪有永不凋谢的花?”美黛子道:“最美的花,倘若永不凋谢,久了也习以为常,并不觉得美了是不是?少冲君,你回答我啊。”转过脸来,望着少冲。少冲见她一汪春水有了些许泪花,在她眼中看到了对现时的眷恋、对将来的担忧,说道:“黛妹,就算将来你老掉了牙,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仍是我心中最美的黛妹。”
美黛子闻言心中一热,伸手握住少冲。少冲觉她双手微有凉意,伸出另一只手,四手握在一处。美黛子却抽回手去,望向菱花镜中的自己,幽幽叹道:“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宛转蛾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好花易凋,韶华易逝。我要是花,一定是昙花。‘春去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留香与君思。’”她触动愁思,即兴作了这首俳句,念着念着,竟痴了一般。
窗户正对庭中一棵梅树,梅花迎风傲雪,开得正艳,她见了一喜,出门折了一枝回来,恰好少冲端了一碗肉羹进来,见了忙给她掸雪,道:“你病还没好,受不得凉,要折花也该叫我去才是。”美黛子笑道:“我已大好啦。这枝花送给你!”花枝交到少冲手上,奔到庭中踏歌而唱,歌云:“手折梅花意,赠君君应思。此花花与色,君外有谁知?”她一边舞蹈一边击掌,脸上笑容如花绽放。
少冲见她从未有今日高兴,虽担心她遭受风寒,却也不忍扫她兴致。待她舞罢回房,脸蛋红扑扑的,额头已生香汗,让她喝下肉羹,道:“我答应过带你去杭州西湖,如今你已大好了,咱们明日就起程吧。”
次日赶早备齐应用之物,两人都改了装扮,扮作兄妹二人南下投亲。雇了辆马车,一路车辘辘马萧萧,迤逦而行。过了长江,便是江南地界,少冲途中暗暗留意西洋奇珍之事,却始终未得丝毫线索,也不知姜、鲁二位堂主他们有未夺到宝物,想起姜堂主曾教授的铲平帮联络暗号,便沿路做上标记。
岁尽冬残,春风吹绿江南,这一年已是天启六年。正月,明军宁锦大捷,击退来犯的满洲八旗兵。自萨尔浒之战以来,开原、沈阳、广宁、旅顺相继失守,明守军节节败退,宁远、锦州之战算是明军的第一次大胜仗。边关上喜讯传来,明军士气为之一振,老百姓也以手加额,喜逐颜开。少冲听说宁远守将便是袁崇焕,想起当日随师父返京时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袁崇焕幼习弓马,精通兵法,胸怀鸿鹄之志,如今得展抱负,心中也为他高兴。
这一日到了苏州,投在当地一家有名的姚家老店。少冲想出去打探一番,便关好门窗,对美黛子道:“苏绣驰名天下,我到市集上瞧瞧,给你买方手绢也是好的。”信王所托事属机密,少冲又不想美黛子过多担心,故一直未对她说。
美黛子见少冲欲独自外出,没来由的心生忧虑,道:“你别去,我,我好怕……”少冲道:“你放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有明一代,江浙富庶,胜过京城,繁华自不必说。少冲到市集上看时,见人物衣冠齐楚,商铺栉比如鳞,他向来喜好热闹,这里看看,那里瞧瞧,不觉间走了三条街。忽听耳边有吹箫之声,寻声看去,见一个破衲僧人头戴圆筒形竹笠,盖住整张脸孔,颈上挂着托钵,边吹萧边化缘乞讨,想起师父还在世时,说到侠士当重然诺轻生死,曾给他讲过伍子胥白发过昭关、吹箫乞吴市的故事。
传说中伍子胥力能扛鼎,为人刚勇,有仇必报。其父伍奢是太子建的太傅,因楚平王好色无耻,自娶未过门的儿媳秦女,又听信伯嚭的谗言,逼走太子建,尽忠直谏,却被逮下狱。楚平王还想招来他两个儿子一网打尽,以绝后患。大儿子伍尚求仁得仁自投罗网,小儿子伍子胥,携太子建之子胜白发过昭关,亡命逃向吴国。时在长江之湄,一渔人撑船将伍员送过长江,伍子胥以宝剑为酬,渔人道:“楚平王以千金购你的脑袋,我尚且不要,要你仅值百金的剑干什么?”伍员嘱他莫露其行藏,渔人覆舟自刎以明心迹。在溧阳濑水,伍子胥向一浣女乞食,浣女发箪饭清壶浆以供。伍子胥临走嘱她保守秘密,行未五步,浣女已投水而死。古义士重诺轻生,一至于此。伍子胥终于逃到吴国,但起初无所依靠,跣足涂面,披发佯狂,手执斑竹箫一管,在市中吹之,往来乞食,并作歌道:‘父仇不报,何以生为?’后得到吴公子光赏识,借吴兵击楚,七战七捷,终得掘楚平王墓,鞭尸三百,痛快淋漓的报了仇。但他后来在吴越争霸中为吴王夫差所杀,吴人怜之,为之立祠,民间称为涛神,传说钱塘江的潮水便是他所驱使。
这伍子胥也算是丐户中的前辈英杰了,是以少冲一见这个吹箫的化缘僧,心中顿生亲切,摸出一把碎银子,走上前正要放入他的托钵,突然想到美黛子说过忍者善于化妆之术,有时便化作化缘和尚的模样,名曰“无头僧”,抬眼看时,正好那僧人望向他的眼中射出邪恶的光芒,手中箫一分为二,寒光陡闪,尖利的刺刀直向少冲胸口捅到。其时相距咫尺,加之事出突然,少冲正欲闪避时,刀尖刀已抵在了胸口上。那无头僧用了十成的劲力,刺刀捅破了少冲的衣衫,却未捅进体内,他略一惊异,刀被反弹回去,刀也震断成了两截,瞧着少冲凛然不可侵犯的威势,转身便走,钻入人群瞬即不见。
少冲也觉奇异,一摸胸口前竟有一块硬物,摸出来看时,才恍然大悟,心道:“黛妹救了我!”原来美黛子放心不下,揣度樱花神社暗杀所用的手法,早在少冲衣衫的胸口处缝了一个隔兜,置有铁片,少冲却并不知晓。这时化险为夷,感激之余,复叹忍者之难以应付。
忍者志在一击,一击失败当谋下次,短时之内不会再有危险,但他怕还有别的忍者匿在人群中,尾蹑自己到姚家老店找到美黛子,一时不敢回去。他想了想,眼光落在街边的河道上,忽然有了主意。
苏州河汊纵横,穿街过巷,有的房屋便建筑在河道之上。少冲装作赏景,沿河道走到一拱桥之上,突然栽入水中,随即隐没。只听得桥上过往行人大叫道:“有人落水啦!”他不大会水,好在内功精湛,憋着一口气在水底顺流而游,约摸游了四五里,正想露出头来,突然头顶一张网罩下,正将他合身网住。他轻易便挣破鱼网跳上岸来,那打鱼的少年张口正欲大叫,少冲一把捂住他嘴,道:“别叫!”少年连忙点头,待少冲放开了手,道:“你为何在这水中?”少冲道:“有歹人要杀我,我只好匿水逃走,你一叫,便把歹人招来了。”那少年作出一副戒惧的神色缩头四望,道:“这年头歹人正多,大倌是外地人,可要小心哩。”
其时正值初春,仍是春寒料峭,少冲有神功护体,在水底兀自不觉冷,这时出水为风一吹,有些起栗,见这少年心底纯朴,便道:“小二哥,可否借我一袭衣衫。”少年点头道:“有何不可?你跟我来!”
少冲跟他到了一个鱼肆,少年到芦棚下向一个汉子道:“大哥,有个过路人落水,是我把他救起来,他要换干衣裳。”棚下坐着六个汉子,当中一个青衿罗巾,作士人打扮。五个相貌平平,衣着寻常,一看便知是屠沽市井之徒,引车卖浆之流。
那五个汉子中的一个向少冲点了点头,对少年道:“阿末,请大倌进屋换衣,再温上好酒给他压压惊。”少冲称谢,随少年到屋中。少年给了他一袭吴地渔民穿的衣衫换上,要少冲喝上两盅才能走。盛情难却,少冲只好坐了下来。
那六人的说话一句句传来。只听一人道:“李大人以都御史出抚凤阳,镇淮十年,颇得民心,曾有一回上疏惩治税监陈增,捕杀其党羽,邸报抄有李大人的疏文,我还记得当中的文句:‘陛下爱珠玉,百姓但求温饱,何以陛下横征暴敛而不容百姓一斗之升之需,一朝一夕之欢?若不罢免税监,一旦众叛土崩,小民皆为敌国,风驰尘鹜,乱众麻起,陛下块然独处,即使黄金盈箱,明珠填屋,谁为守之?’李公下忧其民,上忧其君,疏文写来字字如珠玉坠地,戛然有声。”另一人道:“是啊,如李大人这般治世良臣竟也牵连在内。”那李大人道:“连坐削籍,尚是轻的,六君子哪一个不是死得甚惨。”又一个道:“朝廷党争,大兴钩连之狱。我五个都是平民布衣,虽忧心国事,但终究天高地远,这场祸事不得详知,还请李大人不吝赐告。”
李大人有些迟疑,闻言不答,五人又加恳请,李大人方道:“五位推心置腹,坦诚相待,我李三才又有何可隐瞒的?何况同志先殒,我尚苟活世间,亦觉惭愧无颜,即使罪加一等,又能如何?但五位义士平白无故因清流致祸,非李某所愿。”那卖鱼的马阿大道:“李公何出此言?我等出向低微,既不能与魏阉争于朝堂之上,又不能从诸贤于黄泉之下,碌碌无为,枉活一世。就算因清流致祸,也算死得壮烈了。”
少冲听这卖鱼的汉子言谈不俗,慷慨而有侠气,大觉快慰,魏阉耳目遍及天下,势利之辈多如牛毛,能有这么几位正直之士当真难得,便也坐着听下去。
那李三才道:“党争之祸说来话长,先得从万历末年说起。那时朝局水火,党派纷争,有宣昆、齐、楚、渐诸党,四党沆瀣一气,与东林党为敌。东林党的来历想必你们也知道,给事中顾宪成因得罪权臣遭黜,回原籍无锡重修东林书院,他的门人弟子颇多,以讲言为名针砭时弊,与朝臣交相呼应,时人呼之‘东林党’是也。至叶向高、赵南星、高攀龙等入掌朝纲,四党气焰式微,又有歙县布衣汪文言,党附东林,计破他党,适桐城人阮大铖,此人志大才疏,因赵南星等怪其不足胜任吏科给事中,改补工科,另擢魏大中,他遂挟嫌劾奏汪文言与左、魏二人狼狈为奸……”五人中一人道:“吏、工二部名位相等,差相仿佛,此人以此挟嫌报复,是谓之小人。”另一人道:“周四哥不要打岔,听李大人说完。”李三才道:“时魏太监正恨东林党人,矫旨逮汪文言下狱,令镇抚司许显纯鞫问,许显纯这走狗自是极力奉承,尽情拷打,狱连赵南星、杨、左等二十余人,本人也牵连在内。”
周四不解的道:“大人时已辞官,为何也牵连在内?”李三才道:“李某慕东林党魁顾公为人忠直,故深相交纳,他有一句名言:‘官辇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闲居林泉志不在世道,非君子之所为’,人皆誉为‘清节姱修’、‘士林标准’,李某也引为座右铭。但他材大气豪,不拘小节,以此屡上弹章,干触时忌,别的东林党人也过于意气用事,壁垒森严,门户之见甚深,不但与阉党作对,甚而不容无党的正直之士,卓然自立,自绝于人。古语云: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李某深悟‘君子不党’之妙谛,便明哲保身,敬而远之。顾公尚未罢官时,李某累乞骸骨,不得已挂冠而去,如今想来实感惭愧。”周四道:“党争之祸自古皆然,譬如汉之党锢,唐之清议,宋之元祐,党同伐异,交相攻讦,反而弄得朝廷乌烟瘴气,可见君子结党之妥。”
另一人道:“听说阉党诬以招权纳贿、目无法纪之罪,这贿赂从何而来?”李三才道:“诸位可知辽东经略熊廷弼?”那人道:“便是那个守辽三年金兵秋毫无犯的熊经略?传言他失了广宁堡,已于去年问斩。”李三才道:“颜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熊经略精通兵法,富有胆略,坐镇辽东时,关内外固若金汤,不失一草一木,满洲鞑子莫敢来犯,实乃国家柱石,社稷栋梁。广宁之失,罪在巡抚王化贞,偏偏这魏太监妒贤嫉能,不辨王、熊二人之曲直,一概下狱,诬杨、左诸公纳杨镐、熊廷弼的贿赂。因封疆事大,即使一并杀却,后人也不能置议。”
五人闻言,大怒拍桌,都道:“阉贼竟如此心狠手辣,无法无天,若然落在我手里,必杀之喂猪猡。”“阉贼多行不义必自毙,就算不落在咱们手里,也不会有好下场。”
李三才道:“六君子系狱,由许显纯非法拷掠,个中内情,也是李某辗转得知。先是左光斗狱中私议道:‘他欲杀我,不外两法,我不肯诬供,掠我至死,或夜半令狱卒将我等谋毙,伪以病殁上报。据我想来,同是一死,不如权且诬供,待移交法司定罪,再陈曲直,或得见天日,也未可知。’众人以为然,遂一同诬服。哪知魏太监阴险得很,仍不令移交法司。许显纯严刑追赃,五日一比,刑杖无算,诸人始悔其计,奈已不及了。过了数日,杨、左、魏诸贤俱被狱卒害死,左、魏死后均体无完肤,血肉狼藉。魏太监恨杨副都尤深,将他……”李三才说到这里,竟哽咽着说不下去。
五人急问道:“将他如何?”李三才续道:“将杨副都土囊压身,铁钉贯耳,仅用血衣裹置棺中,逾月袁御史、周少卿亦殁,按狱卒的说法,叫做‘壁挺’了。唯陕西副使顾大章半活未死,阉贼或谓诸人毙狱,无以服人,乃将他移交镇抚司定罪。大章曾召其弟入狱,各尽一卮,惨然说道:‘我岂可再入此狱?今日当与弟永别了。’其弟见其惨状,不忍再视,号哭而出,大章即投缳自经。六人既死,朝中不服魏阉之人均被罗织罪状,或罢或杀。小子庆幸免归,抄没家产,乐得清静。”
那卖鱼的马阿大道:“李公周游名山,闲居五湖,可曾闻魏忠贤力翻挺击、红丸、移宫三案,修《三朝要典》,咬文嚼字,歪曲史实?”李三才道:“如何不知?魏太监终究权倾一时,后世自有史官秉笔直书,是非曲直,岂是一枝笔就能改得了的?”马阿大道:“李公言之有理,但恨君子道消,小人道长,何日方得还乾坤清平?”
便在此时,忽然有人奔来叫道:“叔父,大事不好了!”李三才站起身向五人引介道:“这是小侄李珍。”转头向他道:“珍儿,你巴巴的从无锡赶来,究竟出了什么事,这么慌张?”李珍有些迟疑,李三才道:“无妨,你说吧!”李珍方道:“看来阉贼要将所有正人一网打尽了,无锡传来讯息,朝廷派锦衣卫捉拿高伯伯……”李三才略一惊,似又在意料之中,道:“终于轮到景逸兄了。后来如何?”李珍道:“高伯伯闻缇骑将至,焚香沐浴,手缮遗疏,授与世儒大哥,嘱他事急方启,复绐令家人放心安寝,不必惊慌。家人还道他有妙计安排,哪知翌晨世儒大哥入父寝省视时,只剩空床,炉香未绝,池水犹动,才在池中捞出高伯伯尸首,尚着朝服朝冠。适值缇骑到来,世儒大哥泣启遗缄,其上略云:‘臣虽削籍,曾为大臣。义不可辱,辱大臣,是辱国也?谨北向叩头,愿效屈平遗则,君恩未报,期结来生,望钦使驰此覆命!’那些缇骑便只携疏而去。”
李三才听罢,慽然道:“景逸兄操履笃实,不愧硕行君子,竟也先三才而去!”泪中莹然有泪。李珍道:“世儒大哥嘱我急告叔父,不日锦衣卫还要捉拿周伯伯,恐累及叔父,叫叔父远走避祸。”李三才又是一惊,道:“周吏部为人谨慎,平日非公事足迹不入公庭,因见魏阉擅权而绝意仕进,早已辞官家居,何曾招惹过魏太监?”李珍道:“叔父忘了么?学洢兄寄与叔父的书子中曾提及,魏伯伯被逮过吴,周伯伯曾留他住了三日,临别泪下,又道:‘从来人臣为国除奸,纵剖心断胫,陷狱投荒,皆无所顾。幸则奸去而身存,不幸则奸存而身死,自尽职分所当为,至于成败利害,俱不必计。’缇骑屡次催行,周伯伯瞋道:‘尔等难道不知世间有好男子周顺昌么?别人怕魏贼,无非畏死,我周顺昌勇者无畏,任你去说与阉贼吧。’……”
那五人听到这里,击掌道:“一死一生,乃见交情;一贵一贱,交情乃见。”
李三才昂然道:“蓼洲兄不怕阉贼,要做好男子,我李三才就是贪生怕死之辈么?”马阿大道:“先生乃有用之躯,当避开风头,联络各地有志之士,同心驱阉,效那杨一清驱刘瑾之故事。好过让魏阉尽情杀戮,称心如意。”姓颜的道:“马大哥说的有理,君子不一,文少保为元人所俘,却并未自杀殉国,而是越狱逃回南京,乃以有用之躯图谋再举,舍小义而就大义,是为曲中求直。”
李三才点头道:“诸位虽处市井之中,然言谈不俗,品行高洁,胜过李某多矣。若有缘再会,当在阉贼倒台之日,与诸位把酒庆贺。”说罢与五人拱手而别,同李珍急急而去。
五人目送李大人叔侄背影渐渐远去,正要坐下,忽见鱼肆后一个人影缩了回去,慌忙逃走。马阿大失声叫道:“哎哟不好,他是孙不三,怕是偷听了我等谈话,要去告密。”叫声甫歇,又一个人影电射而出,只一眨眼间便已赶上孙不三,再一眨眼间提着孙不三站在众人跟前,定睛看时,才认出是刚才来此借衣的那位少年,没想到他身手如此之好,不由得括舌不下。
马阿大道:“此人向来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甘附苏杭织造李实门下做爪牙,此去告密,我五人无所谓,倒是李、周两位大人祸事不小。多谢侠士仗义相助,把他擒住。”少冲道:“区区小事,何足言谢?此人既是阉贼爪牙,我便把他杀了,以弭祸端。”孙不三大恐,连叫饶命。周四道:“不可!此人就算有此想法,也不该就此杀了,不如把他囚禁起来,待李、周两位大人安然离开,再放了他。”少冲道:“也好。”众人一起动手,把孙不三捆缚了关在地窖里。
事毕,少冲欲待告辞,众人盛意挽留,马阿大道:“今日能与侠士相识,可谓三生有幸。天色已晚,侠士吃过饭再去,我已叫内人整治菜馔,诸位稍待片刻。”姓颜的道:“侠士行侠江湖,定然没来过苏州,也定然没吃过吴地有名的桂花鲤鱼、樱桃肉、碧螺虾仁,何况大嫂手艺闻名远近,小兄弟不可不尝。”周四道:“相请不如偶遇,今日有缘与侠士萍水相逢,怎可就此散了?”另一人道:“马大哥请了一位说书先生晚上来此说书,那先生姓曹名逢春,善说《水浒》,名噪江南,近日又敷演了一本‘袁蛮子大败满洲兵’,说的是宁锦大捷的时事。侠士难道不想听听?”少冲一来盛情难却,二来有心结纳五位豪杰,又听说有说书先生要说袁崇焕,便留了下来。
不久说书先生请到,那曹逢春貌奇丑,脸黑多斑,但眉目清丽,衣裳新鲜,令人一见心生亲近。众人便即摆设桌台,罗列杯盘,跟着好酒好菜也摆上桌来。
那曹逢春不用快板、拍木,只手中一根筷子在桌上一拍,说道:“今日要说的是宁锦大捷的时事。话说满洲迁都沈阳,金主正思发兵犯我边关,忽闻探子谍报,孙承宗免职解甲,继任巡抚高第一到山海关,将关外守备尽行撤去,顿时投袂而起,兵发沈阳。途中一无阻挡,渡过辽河,直达锦州,金主四望并无营垒城堡,扬鞭遥指关中,笑道:‘真天助我满洲,从此关中可任我驰骋也!’……”
曹逢春的口吻、手势无不肖极一代枭雄努尔哈赤,众人听了,既恼金主之狂妄,复恨阉党之可恶。
听曹逢春续道:“……遂命军士倍道前进,直抵宁远城下,遥见城头旗帜鲜明,戈矛森列,中架一庞然大物,更是见所未见。金主亦觉惊异,命军士退五里下寨。次日率部众攻城,但听城楼上一声鼓角,竖起一面大旗,上绣着一个大大的“袁”字,旗下一员大将,金盔耀目,铁甲生光,巍然而立,大有威势。金主见了,也英雄相惜,暗自称赞。旁有一贝勒向城头呼道:‘你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关外已成平地,区区宁远成什么事?速降我满洲,不失高官厚禄,否则督军围攻,立成齑粉!’那人答道:‘吾乃东莞袁崇焕,现任殿前参政,奉天子命来治此土,尔满洲屡侵我边界,无理已甚,但有吾在,决不让胡人入城一步。’话才毕,梆……哗啦啦……,一时间矢石俱下,满洲兵前赴后继,伤亡惨重。金主派出一队盾牌兵,跃过城濠,冒石突矢,骤集城脚,架起云梯,攀援而上。城上缒下大石,把云梯尽行撞毁,这盾牌兵不能登城,又在城脚凿穴……”
曹逢春说得绘声绘色,众人听得热血如沸,如同亲历,一个个咬牙握拳,恨不能手刃一两个满洲兵。
听曹逢春续道:“忽在此时,城头‘轰’的一声巨响,霎时间城下烟尘蔽空,满洲兵一个个弹飞上空,血肉遍地。金主正惊顾间,亦被一片弹片射伤,急挥众逃命,脚长的方逃了一半性命。……”众人听他说得风趣,都忍俊不禁,大为解恨。
曹逢春道:“这轰然之声正是发自那个庞然大物,书中暗表,此乃西洋大炮,天启初年翰林院徐光启上疏,由兵部聘西洋人铸造,人称红衣大炮,初入中国,满洲鞑子如何能识?金主回宫检视兵士,这番损失当真自立国以来从所未有,懊恼道:‘我自二十五岁起兵,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不料今日取一小小的宁远城,遇着这袁蛮子,吃了一场大亏,可恨可恼!’看官,那金主黩武好胜,如何经得起这番挫折,从此一病不起,眼看就要呜呼哀哉了。”说到这里,手中筷子“啪”的一声拍在桌上,抑扬顿挫的道:“这正是:天道忌盈物极反,福权享尽祸事来。”
曹逢春说书时,只手中一根筷子比舞,其书疾徐轻重、吞吐抑扬,入情入理,入筋入骨,各色人等口吻、拟声无不惟妙惟肖,形神兼备。众了听得如痴如醉,好一会儿才知书已说完,大鼓其掌。
曹逢春得了赏银,又为别家说书去了。众人兴犹未尽,坐而高谈阔论,这个道:“一个守边帅才熊经略已被阉党害死,督师孙承宗守辽四载,不失一草一木,今也将他免职。新任那个高第乃阉贼党羽,一反孙督师的主张,将他苦心经营的防务撤去,如此岂非金主的喜讯?”那个道:“金主随即亲率大军来侵边关,这真是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国先自伐而后国伐之。”这个道:“如今出了个袁崇焕,正是努尔哈赤的对手,可见天意不灭明。”那个道:“这不好说,魏阉妒贤忌能,必定又要打袁崇焕的主意了。”
众人时而商略古事,时而批评时弊,时而激扬英雄,时而痛惜诸贤,悲歌一回,又哀伤一回,少冲听得热血澎湃,真有些不想走了,但念及美黛子单身一人,还是辞去。问了五人姓名,乃马杰、颜佩韦、杨念如、沈扬、周文元。